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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夜色遮挡了朔月仅有的一丝光辉,少年在黑夜中不辩方位地狂奔,边跑边用沾满血污的手掌抹着面孔上纵横的涕泪。
夜路崎岖,脚下的泥地渐渐变得艰难崎岖,并着抽泣和剧烈跑动带来的窒息感,拉夫只好放慢步子开始行走。过了许久,他凭借依稀亮光辨出自己正身处陌生的道路上,走了那么长时间,四周的景物没有发生任何变化。
他迷路了。
停下脚步,才发觉双腿已酸软不堪。就着岩石在路旁坐下,他抱紧自己疲惫的身子以抵御夜晚的寒冷,不断用双眼搜寻着远处的道路,“兴许会出现一个好心的旅人愿意将我载回城里呢?”他小声念叨。
衣服上弥漫着令人作呕的血腥味、闭上眼就会浮现上来的恐怖场景,无不时刻提醒着他所犯下的恶行:他刚才杀了他最敬爱的神父。
他恍然明白神父的死换不回塞尔娜羞怯的微笑,而自己一切所作所为,只是让他再次失去另一个重要的人。
他的心像是被一双无形的大手使劲绞了起来。
搓了搓鸡皮疙瘩林立的臂膀,除了自己粗重的喘息,什么声音都听不到。这么晚了还不回去,孤儿院里的那些嬤嬤们不知会焦急成什么样呢……
会不会……已经有人发现神父被自己刺死了……
漆黑的夜就象一辈子那样漫长,他强撑着神智,一心想等到天亮便能寻路步行回城。眼皮不支地开阖,恍惚间仿佛听到有马嘶和蹄声。
拉夫眯起眼望着远处的道路,只见几点青绿色的小焰有如鬼火般从路的尽头向他飘来。那火苗飘得极快,不过眨眼工夫,一辆巨大的马车竟停在他的面前,车身掩住了最后丁点月光。
“每次在夜晚赶路,总会偶遇一些迷失的灵魂。”一个散漫戏谑的声音从车中逸出,拉夫有些惊慌地看着眼前的庞然大物,本该坐有马夫的前厢空荡无人,青色的油灯在车厢的四角幽幽晃动,六匹高壮的灰马紧绷着肌肉,蹄子无奈地刨着土,鼻孔中发出不满的呋声。
“好了好了孩子们,别再闹别扭了,”车里的人说道,“你还不上车么?”
谁?他在跟我说话?拉夫不敢贸然应对这诡异马车的主人,于是握起拳头牢牢盯着它。
“哎……”车门被轻轻打开,一个全身披裹着黑夜的男人出现在门口。青色的微光只能映照到他的半边面庞,男人用他的那双令人不安的灰色眸子上下打量了拉夫一番,苍白无血色的嘴唇忽而勾出一抹玩味的笑,“你冻僵了吧,我家就在附近,要不要到我家去喝杯茶?”
“……”
“等你暖和起来我就把你送回家,你看如何?”男人见他不响不动,又信步下车,补充道,“这条路……可是很偏僻的,好几个月才会有人经过一次……”
听到后面的话,又看了看他递来的手,拉夫终于犹犹豫豫地伸手握住它,爬进了车里。那人的掌心透出让灵魂都为之颤抖的寒意,他不得不咬住下唇以阻止牙齿打战所发出的“格格”声响。
马车以不可思议地平稳程度在野道上行驶,男人托着下巴侧身看向窗外,有轻薄的月光游移过他的脸。而拉夫则缩在对面座位的一角,警惕地盯着那个懒洋洋的男人。
屁股刚坐热,便听见男人说:“到了,下车吧。”
少年透过窗户看到弥漫着雾气的荒芜土地,哪儿来建筑物的影子?
男人拧开门走下车去,回头对拉夫微笑:“这段路很黑,需要牵着我的手么?”
拉夫格开他冰冷的手掌,自己踩着阶梯下车。
灰马嘶鸣了几声便朝另一边奔去,旋即消失在雾里。
这里的雾气浓到几乎让人看不清自己的脚面,拉夫紧紧跟在男人身后,仿佛身侧都是万丈深渊,只有走他踏过的道路才会安全。
水汽稍稍散开了点,他看到自己站在一座熟悉的桥头前。桥周的空气弥漫着呛人的硫磺味,几个用草绳牵在桥墩上、被亚麻席卷裹住的东西在湍急的河水中一荡一荡。
城里的男女老少都知道,教会会将所有被判与魔鬼通奸的女人押到西郊的“亡人桥”下溺死,每个月都会有专职人员用硫磺为亡人桥消毒驱邪。
拉夫毛骨悚然,想也不想拔腿往回跑,脚一抬竟惊恐地发觉衣领被人拽住了。
男人偏过头,似笑非笑地对他说道:“孩子,在我家附近乱跑会迷路的。”说罢不顾拉夫的挣扎,强行拖着他前行。
“忙了一整晚,回到家的感觉真让我倍感舒心。”男人的嗓音听起来确实相当愉悦。
拉夫的领口一松,摔倒在地。他狼狈地爬起来,恶恨恨地去瞪那个举高临下欺负人的家伙,余光却意外扫到了……应当说是宫殿吧?一幢在雾气中时隐时现的黑色宫殿。
“欢迎光临寒舍。”男人走近高耸的雕花大门,厚重的铁门自动缓缓开启,门轴转动时发出低嘎的吱呀声。他站在门边欠了欠身,对拉夫比了个“请”的手势。
拉夫望着黑洞洞如地狱入口处的大门,心中万分纠结骇怕。但看到那人炙炙凝目挑衅地看着他,他也倔强不肯示弱,于是硬着头皮走了进去。
门迅速地合上了,只留下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混沌。黑暗中一记响指点燃了几簇绿色的火苗,男人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前,继续引着路。
“虽然这幢房子很大,不过只有我和我哥哥住,你能理解吗,因为领地太大而感到单调枯燥的那种滋味。”他们在螺旋的长梯上盘行,男人忽然想起什么,语调微一调高,“我的名字叫Death,你叫什么?”
拉夫抬眼瞟了瞟他的背影,依旧默默不语。
“好吧……” Death耸肩,“你叫拉夫,真是奇怪的名字呢……”
“你的名字更奇怪。”少年反唇相击,冷冷地打断他的聒噪。
昏暗的大厅烛火摇曳、鬼气森森,他甚至无法辨认出梁上的恶魔究竟是石刻的装饰品还是确有其物。拉夫坐在长桌的末端,皱眉拨弄面前那杯散发着强烈焦炭气味的热茶。
“你觉得我家怎样,嗯?拉夫?”位于首席的Death兴致勃勃地问道。
“……跟铁皮棺材一样。”
男人咧嘴干笑了几声,露出两颗锐利的尖牙,“该怎么回答呢……谢谢你对我引以为傲的房子的夸赞?”
一阵局促的沉默。
“咳……”Death端起茶杯轻抿一口,“告诉我,你为什么会在那条路上?”
精致的薄瓷杯子还没来得及呻吟,就被持有者握碎。瓷片的刃角戳入少年的掌心,他的脸上看不到丝毫痛苦的表情,额角却沁出豆大的汗珠。
汗水滑过拉夫脏污的面孔带出一条条细长的沟壑,良久,他终于目光下移,似乎被自己因汨汨流血而显露青筋的小臂吓了一跳,这才从呆楞中清醒过来,丢开了手中近乎成为自残凶器的碎瓷。
“……”他咽了咽唾沫以润湿干涩的喉头,“我……杀了人……”
“哦?”
“我杀了……最敬爱的人……我用刀子扎进他的心脏……”殷红淋漓的手捂住双眼,“修女们都说他是迷途的黑羊……为什么他会与恶魔共舞,为什么他要背叛……最爱他的我们……?”
“哦?”Death发出单音节,搁下茶杯,又问,“那你恨他么?”
拉夫的身体僵住了,是,是该恨的。
但是透过满眼的血色,看到最多的竟不是几天来自己心心念念的女孩凄惨的死状、残缺不全的尸体以及那些各种充斥在街头巷尾流言,不是那些憎恨的根源,而是神父温和的笑容和和煦的话语。
“对于所爱之人,即使他不作任何辩解,你也该信任他。这么说起来,其实背叛的人是你们喽?不过……”起身踱到少年身边,男人话锋一转,“人哪,每天都在奔向死亡,当然,死亡同时也在奔向他。说白了,早死和晚死对于人间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差别。而且死本身并非什么坏事,特别是对于你那位已逝的小姐妹……”他拉开他遮挡住眼睛的手,好笑地看着他血迹斑斑的脸,“我亲爱的小花猫,是不是因为我拙劣的安慰辞,才使得你万般伤痛难过?”
努力眨掉含在眼眶中的泪水,想到自己曾对神父说过的恶毒诅咒,拉夫懊丧万分。
“他……迷路了,他会找不到通往天国的路。”
“许多熟人都嘲讽我,说我的职业性质跟神父们差不多。神父仅需让亡者们的灵魂乘着他们祷告飞向天国,而我则是亲自现身把他们的灵魂带入地狱,相对难度大多啦。况且有那么多神父,却只有一个我,所以我干的可是重体力活。”Death放开拉夫的手肘,对他狡黠一笑,“今夜早些时候,我听见有消息说我的父亲将会再次受到惩治。这代表往后的每一天,他都会自愿跳进注满沸腾熔岩的血池中浸泡整个黑夜,然后用整个白昼的时间来养伤以应对黑夜的再次降临。他向来倨傲,从不屑于顾及别人的想法和感受。过去是被迫,这次是心甘情愿,为什么?我不理解。后面又有消息传来,好歹让我弄明白了。”
他背手慢慢度回自己的座位,“据说,往后的每一天,都会有一个人在酷热的血池边陪伴我的父亲,待朝阳升起时,那人会从池中捞起他焦烂腐坏的身躯,再用整个白昼的时间来拥抱他、亲吻他,从绿色眼眸中流出的冰凉泪珠或许还可以减缓他皮肤上灼热的伤痛。除此之外,他和我虚弱的父亲干不了任何事,”Death习惯性地耸肩,“嗯……也许欲望的煎熬也属于惩罚的一部分吧,谁知道呢。”
拉夫完完全全地楞住了,颤声问道:“你……你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
男人笑嘻嘻地摊手,“不为什么,我想用某些事实来证明,不要轻易用世人眼中的定义来确信他人会否迷路。只要知晓自己的目标,无论走哪条路,都不算迷失。”
泪水猝然涌出,他甚至来不及去擦拭。
“你怎么哭得更厉害了呢,与我谈话会让你这样心碎么?”此时戏谑的声音已阻止不了拉夫的哽咽,“好了,天就快亮了,我送你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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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得不要求你牢记通往我家的路。”在归途中,Death一本正经地对他说道。
他疑惑地看着身边的男人。
“我期待着某一天你会再次造访,假使到时我无法抽空迎接你,你也不至于找不到我家啊。”玩笑般地解释道,Death伸手想抚摸他的头发,却在触及拉夫瞪视的双眼的那一刻乖乖缩了回去,无奈地改指前方,“穿过那片的树林就是你所熟悉的地方了。”
少年闻言向前走去。
“那么……再见了拉夫,”Death看着那个不肯回头告别的背影,静静停下脚步,雾气即刻迷蒙了他的身影,“可别再迷路了。”
拉夫不停地走着。
我的心好像不那么难受了,他对着空气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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