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春十载踏莎行

作者:兰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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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零七章(10)此身甘向情中老


      各位主子都走了,不一时丫头老婆子们收拾完东西,也就都走了却没有人发觉还有一个人留在岛上。沉璧岛上空空荡荡的,瞬间便静寂下来,满月柔柔地映在水上,空旷而冷寂。
      青罗一个人留在岛上,先已准备回去,却突然觉得疲惫,看见岛上的月色这样好,突然心里生了向往。她知道自己一个人留在这里丫头们自然是不放心的,就随口扯了个谎,道自己一个人闷得很,去怀蕊屋里坐坐。丫头们见怀慕也没回来,觉得说得过去,就自己先回去了,竟没发觉青罗悄悄儿折回去了。
      青罗一个人在这里倒也没觉得害怕,弄月听弦馆本就邻着水,水边看月,那月色更是清亮如玉。此时弄月听弦馆四周的灯火都熄了,木芙蓉的艳色也只余了黑黢黢的剪影。湖水在夜色里是深沉的墨色,天空暗蓝几乎也接近了墨色,整个世界几乎只有天上和水中一对月亮,是唯一的光亮。然而待的久了,仿佛又亮堂起来,蒙上一层温柔的月色,浅浅淡淡的。万物都被勾出一道银色的边,却不清晰,似乎晕开到了夜色里。所有色彩分明毫不相同的事物,都在这样浅银色的调子里变得相似和谐了。
      弄月听弦,可惜这月这么远,永远都捉摸不到。而弦歌已远,世界这么安静。青罗忽然觉得有些冷,八月中的夜风,颇有些凉,吹在身上寒浸浸的。青罗忽然觉得孤寂,这还是第一次,在这样的场合里头,她是自己独自一个人。尽管礼仪完美,行事无错,却终究觉得有些孤单了。
      她觉得害怕,害怕自己心里隐约生出的这一点依赖的情绪,她知道她依赖的那个人是谁,那个人却是她最不该依赖的人。今夜她一个人在他的家族之中斡旋,她是他的妻子,他的盟友,她做的一切,都和他息息相关。而他却不在她身边,她觉得空荡荡的。
      是什么时候开始,她开始习惯这样的相处,他们一起出现,一起离开。方才筵席散去的那一刹那,她一个人留下,不止是为着月色动人,她突然觉得在这样的热闹里觉得腻烦,不知何去何从。然而现在,一切热闹都散去了,世界这么安静,成了她一个人独享的世界,她仍旧觉得孤单。月影成双,她自己立在水边,也是形影相吊。
      她忽然想要回去,才发现自己已经无路可去。沉璧岛渡头的小舟都已经走得远了,中秋团圆,船娘们也都各自回家去了。而唯一能回去的道路是燕婉桥,却连在浮光岛上。本来沉璧岛和浮光岛之间距离颇进,有一座浮桥相连,却正巧前几日发觉桥上略微朽坏,正拆了预备重新建。
      青罗并不知道这件事情,此时才发现自己被困在岛上了。只是既然困住,也就不用着急离开,自己丢了,不一时自然有人来寻的。到了半夜不回去,侍书她们自然回来寻自己的。既然一时半会脱不得身,心倒定了,反而好好地又赏起月色来。
      明月千里,中秋团圆,古人常常与故乡情愁联系在一处的。我寄愁心与明月,随君直到夜郎西,如今她自己已经在千里之外,又有谁会在那一端,望着明月思念着自己?京师繁华,老太太是不是又在凸碧山庄摆下宴席赏月?只是昔年赏月的人,如今死的死,嫁的嫁,飘零天涯,早不是昔年的模样。
      明月动人,本来就不尽是因为她的光辉,而是同一片月光下,即使相隔千里的人,也能有一个共同的寄托,天涯海角一起望月的时候,能觉得彼此是在一处的。大观园,荣国府,如今那一片京师的月色下头,究竟有谁在惦记自己?父亲?母亲?兄弟?他们都已经有了各自的人生,而她的人生,贾探春的人生,已经结束了。
      对于他们而言,她或许已经是千里之外、西天尽头的一抹孤魂,生死由天。而对她而言,他们也已经是前生的牵挂,她为了他们付出了贾探春的全部,如今她也已经新生,不必再背负探春的沉重。然而那些牵挂的温暖也不在了,这世界上似乎已经没有亲人。
      贾探春死去了,她顶替了苏青罗的人生,可真正属于苏青罗的生命其实也已经完结了。如今的她她是孤独的一个人,没有父母,没有兄弟,没有姊妹,没有丈夫,没有孩子,只有自己一个人,不知道自己是谁,茕茕孑立,形影相吊。
      却说上官启跟着柳芳和进了和韵堂,柳氏对他不冷不热,既不热络,却也不失礼,进门就让晴月给他沏上茶,自己却不看他,自顾自地喝茶。上官启仿佛着了魔一般,一瞬不瞬地盯着柳氏瞧,仿佛要从她身上寻找些什么似的,却并不看着她的眼睛,又像是透过她看到了更远的地方去。柳氏自然有所察觉,却假做不知。等到了就寝的时候,柳氏也忽然静静地望着他,似乎也从他身上看见了些什么。
      “没用的。”柳芳和的话非常简单,声音也极轻。然而上官启却像是被震了一下,眼神凝聚起来,转而凝视着柳芳和的眼睛,柳氏也不说话,只由着他看。慢慢地,上官启眼中的迷茫散去了,又恢复了素日的冷静。
      柳氏笑了笑,“你看,你看着我的眼睛,就知道我不是姐姐。姐姐已经死了,你再这样看着我,我也不是她。”
      上官启闪过一丝幽黯的神色,“的确。你们姐妹是有几分相像,只是你的眼睛,和你姐姐不同。”柳芳和的眼睛,以前是什么模样他记不清楚了,那时候她还小,自己也并没有把她放在眼里。似乎每一次去柳家,也只能隐约感觉到一双小鹿一样的眼睛悄悄看着他,带着羞涩和怯生生的味道。后来她看着自己的眼神,只有冰一样的冷漠犀利,即便人前遮掩起来,也是空洞的粉饰。那种记忆里孩子气的眼睛,却是他印象中属于芳和的,唯一活着的眼神。
      而芳宜的眼睛是怎么样的呢?即使过去这么久,他又怎么能忘记呢。那种独特的眼神,独特的风韵,这一生遇到的美人无数,却只有那个人与她仿佛。眼波一过,便如繁花盛放,又像冰雪满身,似乎是暖,又似乎是冷。
      他曾经沉醉在那样的眼睛里,又慢慢地看着那双眼睛里头一日一日地敛去了锋芒变换,沉淀下温柔平和,却依旧神采动人。最终有一日,爆发出无尽的激怒和悲伤,最终沉寂下来,只余空荡荡的绝望。从那以后他就再没有见过了,那双眼睛曾经是整个世界的门,一窥见,就是无限风光,却永远对他紧闭门扉,那后头的世界,他再不得知。
      芳和与芳宜是亲姊妹,自然是有几分相像的。然而只有在灯影里头,在醉意里头,在回忆里头,他才会把她们错认。更多的时候,芳和在他心里更像是柳家的女儿,而不是芳宜的妹妹。而芳宜呢,在他自己心里,她究竟是柳家的女子,还是只是芳宜,是他的妻子。这一个问题,困扰了他岂止是今日。
      其实他很少会把芳和看错,只是今夜那一碟子点心,叫他想起了很多从前的事情,灯影迷蒙,多喝了几杯,那个身影竟真的有些像她了。直到此时芳和冷冷的一句,才把他浇得清醒,如果还有一点迷茫,在看到芳和的眼睛的那一刹那,也被刺得清醒无比,那一双眼睛这么陌生,和自己记忆中的完全不同。带着他熟悉至极的冷漠疏远,一点尖锐的嘲讽,却又有着一点悲伤的温柔,是他从来没有见过的。
      柳芳和看着他,心里升起一种悲悯。这么些年,她不是没有见过上官启这样的神色,她几乎能看得见他的眼睛里倒映出的身影,是自己的,也是姐姐的。她相信上官启的心里是有属于姐姐的那个位置的,或者阴暗,或者愧疚,或者悲伤,然而必定是他心里的伤痕。她知道这一点,却不能不恨他,甚至更恨他,她恨他偷走了姐姐的心,却毁了整个家族的人生。
      而他偶然流露的愧疚伤痛,只能叫她更恨,一切尘埃落定,尸骨如山,荒丘野冢,岂是一个愧疚的眼神能够弥补的?她总是冷淡地看着他的反应,不肯假以辞色,甚至用这样的愧疚作为武器,刺到他心里最脆弱的地方。她明知道这是双刃剑,她自己一次一次撕开自己的伤口,就为了看见他一样受伤的样子,哪怕换取那一点猩红的是血流成河。
      然而这一夜,她几乎有些不忍心了。也许是今夜看见青罗,觉得怀慕是幸福的,而眼前的这个人,究竟是怀慕的父亲。她这一生注定要和这个人坐在一起,代替姐姐成为怀慕的母亲,他们是对等的、并存的存在。她自己感受得到膝下儿女的安慰,而她分明看见身边的上官启,比之安慰更多的是痛苦,几乎难以遮掩。
      上官启的存在是自己和怀慕的痛苦,然而自己和怀慕的存在,或者也是上官启的痛苦。他们的快乐幸福,在他眼里似乎既是安慰又是一种折磨,他们的笑容总能叫他想起不该想起的人,回顾不该回顾的光阴。而他们的痛苦,也不是他的快乐,这就是上官启为自己当初做出的选择必须付出的代价。她有些怜悯他,他感受不到快乐,儿子的快乐勾起他的痛苦,哪怕是回忆起曾经的快乐,也都是更深的伤痛。
      没用的。他失去的,再也回不来,做过的选择,再也不能重来,那些痛苦是当初的欲望结出的恶果,他必须要尝。她自己不是姐姐的替代品,莫说她不愿意,也不知他是否有这样的想法,即使他们彼此都是想重来那样的婚姻,也不能弥合彼此的伤口。
      一切皆已经注定,没有退路了。柳芳和早就清醒地看到这一点,才更加担心怀慕,是不是会和自己的父亲一样。或许他还年轻,以为权利是最重要的,然而等到一切都握在手里的时候,他就会发现,其实他什么都已经失去了。在做出选择的时候,既然已经放弃了自己的心,又拿什么来享用这一切?连自己都失去的人,还能拥有什么呢。
      好在他们之间,似乎是有情的,那些相望的眼神,她看的明白,他们之间是有眷恋的。然而还有一些什么,她也看不明白,然而这毕竟是孩子们的人生,她也无从置喙,何况她的婚姻,是最失败不过的。
      上官启在柳芳和的眼睛里,看清楚了自己,迷茫失措,痛苦无奈,这是二十年前的他怎样也想不到的结果,他当初以为到了如今这样,他该是志得意满的,然而竟然是如此。往常芳和嘲弄地刺痛他的时候,他还不觉得如此失败,而现在,他看见她眼里悲伤的怜悯,他终于意识到,自己是多么可悲。
      三日入厨下,洗手作羹汤。未谙姑食性,先遣小姑尝,他终于知道这是多么幸福的事情,他几乎嫉妒怀慕了。他不是不知道当初怀慕求取青罗的目的,与自己当日求取芳宜一样,与情爱无关,只和身份地位有关联。他当初怀慕的请求,以和亲为条件缔结休战契约的时候,他几乎有一丝痛快。
      他知道自己的这个儿子因为母亲的缘故,对自己心结已深,怀慕的才干、血统,他不得不防范。那一次他为了自己的图谋求取□□郡主,上官启心里不自禁地涌现了这样的情绪,他想要这个倔强执拗的儿子知道,婚姻的现实是残酷而不是甜蜜。他甚至觉得,如果怀慕经过了和自己一样的路,就会懂得自己。他毫不怀疑他会和自己走一样的路,因为他是他的儿子。
      今夜青罗的表现并不让他觉得惊讶。他相信以怀慕的能耐,让青罗对他倾心是简单的,就像自己当初一样。然而真看见那个女子眼中的光彩的时候,他忽然觉得痛苦了。他看得出她眼里掩饰的极好的算计,和未掩饰干净的牵挂。她的心里对怀慕是真诚的,他感觉得出。他嫉妒怀慕,至少在此时此刻还有人愿意为他如此,而他自己已经什么都没有剩下了。
      或者有一天,他们之间的谎言也会被撕开,这个今夜光芒动人的女子,或者会和芳宜一样凋零,到那一日,他的儿子会如何?他已经看得出,怀慕对青罗,其实也是一样的,即使他或者自己不愿意承认。怀慕用恩爱掩饰疏离,然而在那隐藏起来的疏离之下,还有埋藏更深的如同岩浆一样的澎湃。他瞒不过自己,他什么都看得清。他会和自己一样陷进这样空虚的境地里,为自己今日的欲望今日的选择付出代价。到那一日,或者他们父子又回到曾经那样,互相理解,没有芥蒂,因为他们的血统决定了他们必然会殊途同归。他的儿子还活着,他已经死去了。然而他们之间,并没有什么不同。
      上官启和柳芳和都不再说话。这一夜,他们收敛起彼此尖锐的敌意,都陷进一种情绪里头。这情绪是完满时候的缺失,乍一看过去似乎没什么,只是一旦被想起、被提及,就会慢慢地腐蚀整颗心,周而复始。他们从没有感觉到彼此离得这么近过,虽然他们只说了一句话,然而彼此却都是懂得的。
      他们其实都是不幸的人,他们的生活已经是一潭死水,不论装点成怎样,也再不会有半点漪澜。他们的人生都已经埋葬了,被自己,被别人。这么些年,他们彼此的折磨忍受,其实不过是给自己寻找存在的理由,他们是彼此生命里与过去联系的纽带,是曾经活过的证据。他们彼此连通向久远的被血光模糊的光阴,即使痛苦,也时常通过另一个人往回看,因为他们的现在其实都已经一无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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