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春十载踏莎行

作者:兰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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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零六章(08)芭蕉叶上鸣秋雨


      侍卫此时立在门外,恭敬递过一枚檀木牌,道,“回世子世子妃,这是入王陵的令牌,奴才们不宜随世子世子妃一起入陵,还请世子自己引了世子妃过去,奴才们在此恭候。”怀慕也知道规矩,自己本就是违了规矩,自然更不便叫人跟着,便点一点头,自己牵着青罗往后山去了。
      一边走着,一边心里便在忖度,按理后山王陵自己只在多年前来过一回,祖母却不派人跟着自己和青罗,怕是知道自己道路极熟的。祖母虽然不理家中的事情,这些事情又何尝真的能瞒过她呢,只怕自己数次谒陵,她都是晓得的,只是装作不知罢了。
      心中一凛,忽然想到了其他的可能,牵着青罗的手忽然紧了紧,青罗讶异地抬头望他,却看见了一个极为谨慎的警告眼神,又往四周瞥了几眼,青罗看出他这是提醒自己或许有人跟着,也就微不可见地点点头。
      往后山的路不似前头通向重华寺的那般平整,甚至多半是无路的荒山。每逢开启王陵运送灵柩,自有别的密道,那更是家族秘密,只有当家的人才知道的机关。既然是私下谒陵,也就只好走这样荒僻的山路了,好在此时已经不再下雨,到底轻便些。青罗行动虽然不算迟缓,到底走不得这样泥泞的山路,怀慕也就直接托着她,青罗几乎是足不点地地便往前飞跃。
      与那一夜往宜韵堂不同,青罗感觉得到,怀慕几乎是急切的,拖拽着自己往前。那样的速度,与她在定云江岸上的近乎飘翔的感觉是决然不同的,带着风和雨的味道,雨后未散尽的闷热,雨前压抑的沉闷,在奔跑的风声里头,却似乎能超越一切之上,只是不知道自己的方向。她不是自愿将自己托付给他的,却只能跟着他往前,一直往前,去迎接自己或者连他也不知道的未来。只是这样的选择,就不再有看山看水的心情,只能感受到面颊两侧的风,感受到宇宙洪荒中自己和身边这个人的存在。
      忽然怀慕停下来,青罗定睛一看,面前似乎没有路了,足下便是悬崖,另一岸的山崖高出许多,垂坠着各色香草藤蔓,与桃源川出口的有些儿像,却不同于那样落英缤纷的柔美,如飞瀑一样浩浩荡荡地垂挂下来,成为无数股苍翠的飞流。悬崖下是一道山溪,水流甚急,两岸之间距离并不大,却也不是人所能飞跃的,何况对岸是如壁一样笔直的峭壁,更没有着力的地方。
      青罗却并不着急,她知道怀慕自然有法子带她进去的。却见怀慕左右顾盼,似乎是瞧见了什么,唇角勾出一个暗暗的笑意,瞬间便收敛了,只从腰间解下一股腰带,端头是小小的一枚鎏金盘龙钩,怀慕像是把玩一般,在手中转了两圈,眯着眼睛往对岸瞧了瞧,忽地往对岸一抛,动作随意,而那枚金钩笔直地朝向那些互相交叠的绿流之间,毫不迟疑。
      青罗只听见绿流深处叮的一声响,怀慕手中的腰带已经绷得笔直,竟然正巧与悬崖两岸的距离相当。腰带极细,缠在腰上青罗也没有想到有这么长的距离,只是那宽度叫青罗觉得有些不可靠,不免迟疑道,“你是想这样带着我过去?这条带子这样细,会不会有些危险?”
      “你害怕?”怀慕笑道,表情中忽然有些放松似的,笑的促狭,“就算是断了,不过就是掉下去而已,有什么好怕的呢?”
      青罗愠怒地瞧了瞧足下的悬崖,虽然只有一线,却是极深的,嗔怪道,“要下去你下去,我可不要。”
      怀慕心里忽然觉得轻松了,真像是带着自己新婚燕尔的妻子,不免一笑,“我什么时候说要带着你去了?”
      青罗面上一僵,见他脸上忍着笑,才知道他是故意捉弄,别过脸道,“不去便不去,谁稀罕么。”
      怀慕笑起来,拉过她道,“你已经是上官家的媳妇儿了,带着你去见见母亲,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说着便将手伸给了她。
      青罗脸上一红,心里却又一凉,想着方才怀慕警告的眼神,也就强撑着笑,将手递过去。怀慕一手揽过她,另一只手随意动了动带着,漫不经心道,“你可不要胡乱动,否则真就掉下去了,我也救不了你。”
      还不等青罗应承,他忽然手上一使力,便带着青罗往对岸飞速掠去,青罗迎头看见密匝匝的藤萝飘荡过来往自己脸上扑,一声惊呼都噎在嗓子里,还未来得及叫喊,却又突然分开了,后头却不是冷硬的石崖,而是黑黢黢的一个洞口。
      青罗回过神来,才发觉自己立在一个狭小的山洞里头,身后的洞口一片苍翠,隐隐约约透出一点微光,正是自己方才过来时候瞧见的那一面藤萝。山洞岩壁平滑如镜,另一侧山洞的出口还不知在哪里。怀慕手中还执着那一根细细的带子,鎏金钩子挂在山洞里嵌着的一只小小铁环上,难为这样远的距离还能找的这样准确。
      怀慕取下钩子,松开青罗示意她跟着自己继续往下头走。青罗笑道,“原来又是一个桃源川。”怀慕的面容在这样呆着暗绿的微光下忽然显得有些哀伤,“桃花源最后瞧见的是黄发垂髫怡然自乐的国度,这一道走完,却是寂静无声的死地,怎么能相比呢。”
      青罗不自禁地将手覆上他的,真挚道,“人生一世,若能安眠不受打扰,也是福气了。”
      怀慕抬头道,“说是安眠,却是死不瞑目,还要和毁了自己一生的人同棺共椁,这也算是安眠么?”
      青罗道,“人生的事情,往往不是这样简单。母亲虽然一生都活在谎言里头,你又怎知她没有真的幸福快乐过呢?虽说母亲临终恨绝了他,不愿再相见,然而或者对母亲来说,这一生恨也好,爱也罢,所有的感情都给了父王,在别的地方,没有了恨,也没有了爱,还剩下什么呢。”
      又叹道,“这既然是上官氏的王陵,百年之后,你也一样会在这里。母亲就算不再相见父王,却终究是你的母亲,母妃的亲姐姐,既然柳氏其他人都已经埋尸荒野,母亲留着这里,也算是和家人在一起了。怀慕,就算是你,也不能否认,你是上官氏的儿子,你父王的儿子,真也罢,假也罢,母亲是父王的妻子确是事实,你也不要太过多想了。”
      怀慕忽然定定地望着青罗,“真也罢,假也罢,已经是事实,就不必再多想?青罗,你这是劝慰我,还是自己也会这样想?”
      青罗怔住,自己说这样的话,不过是不想怀慕在父母的恩怨之间如此痛苦,只要他能是下一任的永靖王,母亲家族的沉冤得雪,也就是了。如果与父亲结怨太深,以怀慕这样看着只工于权势其实极重亲情的性子,到最后受伤的,只怕还是他自己。父母双亲之间的纠葛,本不是子女能判断的,若是为了一方太过伤了另一方,最后谁也不会好受。
      然而到自己身上,自己是不是也能如此想呢?她与怀慕,也不过是假扮的鸳鸯,自己想要的是自由不是欺骗,即使已经万众瞩目地嫁给了她,却仍然梦想着离开,又怎能劝服的了怀慕,接受母亲这样不堪的婚姻呢?或者婚姻,只是彼此的一个镣铐,真正联系彼此的,只有真心吧。
      青罗正不知如何回答,怀慕却又笑了,“跟我来吧。”就像方才一瞬间的僵局,从没有出现过一般。怀慕走了两步,突然又顿住脚步,回头严肃道,“这王陵四周,皆在暗地里有守卫,方才在悬崖那一头,也有人悄悄儿瞧着咱们,只怕我们说话、神情,他们都瞧在眼里,记在心上。一会子出了这里,王陵里虽说是不留人的,我却也不能保证没有人在,你还是谨慎说话,只有这里狭窄,藏不得人。所以有些话,我现在就要跟你说。”
      “方才在怀蓉屋里,她说的话,倒叫我想起了一件事情。我小时候记得,祖母虽然不大理事,对我母亲和我,也算是偏疼的,一应的事情都叫母亲打理,云姨虽然养育着大哥,却也不十分入祖母的眼。你知道,祖母是名门出身,与祖父一生恩爱,并没有旁的人能进王府大门,云姨虽是父王侍婢出身,祖母却也没有太过青眼,都是淡淡的。如今对云姨毫无顾忌防范,对我们却不闻不问,不能不说有些奇怪。”
      青罗心里忽然一跳,抬头问,“你的意思是,祖母也知道?”
      怀慕沉重地点点头,“我猜,祖母是知道当年父亲与母亲之间的事情的,甚至是默许了。祖母一生行事果决,如果我的母族真的威胁到了他们,或者她下的去手也未可知,甚至于,父亲求娶母亲,到对柳氏下手,都是她一手策划出的。”
      青罗惊问,“怎么会?”
      怀慕苦笑一声,“青罗,你并不了解祖母。”
      青罗想了想,又问道,“那如果太妃是知道这些的,自然对你也有戒备,那我们的一切行事,又怎么能得她的信任呢?”
      怀慕道,“这件事情,也不是一两句说的清的,我们回去才好商量。我现在告诉你这个,是想告诉你,虽然祖母今天对你我不错,也准了我们谒陵,可这里毕竟都是她的人,还是谨慎小心的好。再者,祖母今天和你说的这一番话,既是由于你的身份,叫你忠于现在的家族,或者也是对我的一种警示。”青罗回想起封氏所说的那些话,也觉得果然有更深的意思,叫人惊颤。这个老妇人太过精明,或者是自己总将她想的和自己祖母那样,虽然睿智却和蔼,终究还是忽略了她眼中那一抹冷光。
      二人默默地往前头走,不多时便看见前头亮起了天光。从极狭的幽暗地方看过去,那一抹光并不明亮,却显得圣洁,或者是心里作用,几乎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召唤。
      怀慕先行,在青罗的视线里隐没入那一抹光,只留下一个清晰却又似乎模糊的剪影。青罗紧跟上去,从怀慕肩上望过去,外头却是极开阔的。空旷的山中盆地,四周林立着陡峭的山峰,皆是垂着浓郁的绿,而中间这一片空旷,是一片无边的、纯粹的草原,平整干净。整个世界都是绿色,或明媚,或暗沉,深深浅浅的重叠在一处。天空是欲雨的暗沉,浓重的铅灰色,衬出这些绿色更加纯粹。
      青罗知道这里就是上官氏的王陵,却又没有任何迹象显示,这里有人长眠于此。只有隐约感受到的静谧,是极不寻常的。这样万物还丰盛的季节,山中其他地方,鸟语虫鸣自然是少不了的,这里却这样的静,几乎只听得见自己二人的呼吸。
      怀慕只停顿了一瞬,便毫不迟疑地往前走,踏过足下毫无区别也没有任何道路的草原,向着某个方向去。青罗默默地跟着,只觉得前头这一身黑衣的背景,显得这样孤寂又桀骜。这些青草上连一朵细碎的野花也无,漫漫无际,前一瞬间踏下的痕迹,后一瞬间便消失不见,她只有紧紧地跟着。
      不知走了多久,他们才走到了一片山崖之前,依旧是如来时一样的那种山崖,从顶至底,垂着苍翠的藤蔓,并没有其他杂色。怀慕跪下来,轻轻拨开面前纠缠的藤蔓,露出光洁的崖壁来,上头也没有牌位,只隽着浅浅的“芳宜”两个字。
      这倒是极为特殊的,既没有夫家的姓氏,也没有娘家的姓氏,没有立碑人的称谓,只有这样的两个字,她的闺名,仿佛她是自由的,不属于任何人,只属于自己的。名字周遭一圈,细细看可以看出一圈细纹,想来是墓门了,怀慕只抚摸了那两个字,就退开来。
      青罗知道这一来是祭拜母亲,四顾一望却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拿来做祭品,忽然抬头一望,崖顶上仿佛开着白色的花,然而离得太远,她看不清楚。
      怀慕顺着她的眼神往上瞧,他的目力比起青罗自然好了许多,只觉得极为熟悉。忽然纵身跃起,顺着垂下的藤条往山顶上攀登,到了最近的地方,却忽然停住了。那花朵这么熟悉,白色的莲花盛开,浮在温热的水面上,清香宜人,与母亲院落中的一模一样。
      他来过好几次,却都是夜里,也没有登上崖顶瞧一瞧,从不知道这里也有这样的一眼温泉,一池白莲。青罗见他在上头久久凝望,只当他是要摘花下来,忙道,“就叫它在那里吧,还能多开几日,也算是给母亲的祭礼了。”
      怀慕仍旧瞧着这一池白莲。果真,这是给母亲的祭礼,这里头,是真情,是思念,还是愧疚是忏悔呢?这个碧色世界里头唯一的白,纯澈的白,衬托的这样明亮皎洁,如同永不落山的明月,也像永不停歇的挽歌。他松开手落下来,那星星点点的白,却始终都在他的眼睛里。
      怀慕不再往上看,只默默地跪下,青罗也跟着跪下。因为是祭拜母亲,今日怀慕穿的是一件墨色衣裳,青罗也穿着一件白衣,因为还要拜见封太妃,衣裳绣着吉祥花纹,也不算突兀,只是此时被无边的绿色一衬,二人的身影在这个世界里极为醒目。心知可能有人监视,怀慕带着青罗也不说话,只慢慢地行了礼,却并非寻常拜祭亡人的,而是寻常家里新妇拜见高堂的礼。
      行了礼,二人也并没有起来,只是默默的跪在山崖之前。怀慕久久地凝望这两个字,青罗瞧着他的身影,心里也是感伤。一生一世的诺言与欺骗,最后都淹没在这无边的翠色下头去了,归于无痕,然而活着的人却依旧记着她。她望着这个名字,心里却不知该想些什么,自己的命运会如何,是归于自己的海阔天空,还是如她一般,在这个家族的墓地里一世?
      不知过了多久,怀慕才起身,将青罗拉起来往回走。他给母亲带来了自己的妻子,然而却和父亲一样,对这个女人只是有所求而已,不知母亲是会欢喜还是悲哀呢?他能够欺骗柳芳和说自己和青罗感情甚好,然而在长眠的母亲面前,他连一句话也无法说出口。
      他几乎是逃一样的离开了这个墓地,这里太安静,叫他心烦意乱,那一点白色如影随形,在莲池中,在脑海里,也在自己身边,怎么也挣脱不开了。父亲的心里,这一抹白色是不是也是他心里最隐秘的痛苦?以至于母亲的院落整洁如新,连她的墓地也盛开着这样的白父亲害怕看见它,却又不自主地埋下它。他回望身边的女子,紧紧跟随着他,在母亲的院落里他在她身上闻到了相似的莲香,在这里又看见了这样莲花白的衣裙,他突然觉得不祥,只想从这里逃开。
      下山之后,二人很快地回到了永慕堂,并没有什么人发觉。只是自己却觉得如同历了又一个人生一般,都觉得疲惫。匆忙的用了午膳,怀慕便去了书房,青罗自己在怀莲小筑歇下。二人上山并没有带着别人,小丫头们都是不晓得的,只有倚檀侍书几个知道,也不多问,伺候着青罗就睡下。
      梦里似乎是一片无际的草原,碧色盈盈的,却有一个孩子,瞧不清楚男女,在无际的草地上奔跑,自己在后头看着。然后她,或者他忽然一脚踏空,坠入悬崖下头的激流里去了,然而那张脸却慢慢浮上来,浮在自己眼前,像是怀慕的眉眼,又似乎像是自己,再看一看那神情竟然叫她想起了柳芳宜,只是嘴唇红的凄艳,眼神冷淡像是怀蓉方才瞧着自己的样子,慢慢地说,“母亲既然已经卷进了这样是非里头去了,怎么,还留着悲天悯人的心思吗?”说着便向烟雾一样消失了。
      青罗纠缠在这样的梦境里,反反复复出现这个孩子,面容千幻,叫着她母亲,然而她却始终碰触不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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