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春十载踏莎行

作者:兰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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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零六章(05)芭蕉叶上鸣秋雨


      第二日晨起,怀蓉便要辞了家中诸人回重华寺里头伺候祖母了。一早起来便去已经和父亲,柳氏先前已道不必拘礼,其余的人本就不用管,怀蓉从启怀堂出来便往郑姨娘的屋里去了。
      郑氏似乎一夜未能安枕,眼圈儿犹自带着红,见女儿进来,忙忙地拭了拭眼角,笑道,“这么早便来了,我还当你要再晚一会子呢。”说着便叫静儿进来伺候。
      怀蓉笑道,“山上究竟还有好长的路要走呢,还是早一些的好。”
      郑氏点点头道,“很是,也别叫太妃说你懒怠。只是这一次谁送你上山去?雨天路滑,那起子小子们也不知能不能照料好。”
      怀蓉走上去,从静儿手里接过帕子绞了绞,递过去道,“母亲放心,前番是董余大人接我下的山,如今二哥哥还叫给送回去呢。董大人最是谨慎的人,断不会出什么差池的。”
      郑氏闻言非但没有放松下来,反而皱了皱眉道,“这样我更是不放心呢,就为永慕堂的事情,闹出多大的麻烦,如今好容易风波过去了,我们更改谨慎才是,怎么好叫他送呢,没的更是落了别人口舌,招惹是非,依我说,还是不要叫他送的好。”
      怀蓉沉默一瞬,随即笑道,“母亲太多虑。前番二哥哥叫人来接,是少有之事,有心人自然注意,这一回既是二哥哥接了我下山,自然也该送回去,本是理所当然,有什么好说的呢。何况我去父王处请安辞行,大哥哥二哥哥都在,我本也没提这个话,是父王说这几日多雨,上山多有不便,又不好叫祖母久等,叫哥哥们妥善保护着,又道既是二哥哥派人接了,也就送回去,旁人是不会乱嚼舌根子的。”
      郑氏点头道,“既是这样我也放心些。只是瞧你父王,这几日对你倒是上心了些,我心里也算安慰。只是你父王他,”郑氏迟疑了一瞬,又道,“你父王性子硬些,对儿女们心思也不见得知晓,这喜欢欣赏也不见得便是好事。”
      怀蓉知道母亲的意思,也就点点头,笑道,“母亲昨日不是说要给我做几样点心?让我瞧瞧,先尝一尝。”
      郑姨娘笑着命静儿取了来,细细叮咛道,“你先收着,带上去慢慢吃。山上究竟清苦些,湿气也重,你切记要好生调养身子,别落下什么不好,母亲不能跟你一处,你自己要知道照料自己还有太妃,母亲不指望你别的什么,只要你平安顺遂。”
      怀蓉心里叹息,自己瞒着母亲,也只是为了她得一份心安,然而母亲期许的平安顺遂的日子,从此不再有了。然而母亲却始终不明白,如果母亲无法活的尊严平稳,她的平安顺遂,不过是一种莫大的讽刺和煎熬罢了。
      郑氏又絮絮说了半晌,时辰已经不早,绯玉已经立在门外,向怀蓉递了一个眼色。怀蓉会意,便起身辞别道,“母亲,你自己保重身子,我这就去了。母亲莫要伤心,不日还要再见的。”郑姨娘虽然不舍,却也知道再留得久了对女儿并没有什么好处,也就忍着泪送了她出去,只是牵着手十分不舍。怀蓉心里酸痛,却也只好转身就去。如非自己母女在这府里头没有说话的地步,自己又何须如此呢。想到此处,就更是果决,连步伐也更是坚定沉稳了。
      怀蓉每次上山,也不过就带着绯玉一个丫头,那些丫头子是一个不带的,不过平日里留着看屋子的小。怀蓉素来也省俭,随身的东西也不多,绯玉抱着一个匣子,后天跟着一个老嬷嬷拿着两个包袱也就完了。一路往角门上去,也没遇上什么人。
      忽然前头慢慢出来一个人,怀蓉一瞧,却是秦婉彤房里的叶春染,笑吟吟的拿着一个描金小匣子,走过来请了个安,“二姑娘,我们主子今儿早上有事儿呢,不能来送一送姑娘。特意叫我给姑娘送点东西来,姑娘在山上清苦些,只是寺庙里清净,吃喝之物也不便带进去,就请姑娘收下这些小玩意儿,权当解个闷儿。”说着就打开了匣子,怀蓉瞧了一眼,里头是些扇坠儿金麒麟一类小东西。
      怀蓉笑了笑,道,“谢谢婉姨的好意,只是我既然是往寺里去,这些金玉之物,也是不甚相宜的,还是不要婉姨破费了。”
      叶氏仿佛也不甚意外,又笑着道,“我们主子原也想到这一层,既然姑娘也这么想,也就罢了。这里还有一盒子檀香,最是相宜的,我们主子好容易得来的,自己都舍不得用呢,姑娘可千万不要推辞。”
      怀蓉见话说到此处,也就不便再推辞,便叫绯玉上前接过,笑着道,“还烦请叶姑姑替我谢谢婉姨,我这就先去了,叶姑姑请回吧。”说着向叶春染颌首一笑,便与绯玉往外头去了。
      角门外此时已经候着一群人,为首的便是董余,见怀蓉出来,也不说话儿,只是走过来躬身一礼,怀蓉见了他,也默然一礼,便往车上去。放下帘子的刹那,她望见外头董余身上的一角云灰,心里忽然涌起一种情绪,似乎是恨,似乎是怨,似乎是无可奈何。
      正是这一个人,沉默无言地将她带到这个红尘俗世,一语不发却毫不犹豫。如今虽仍是他领着她回归那一片寂静山林中去,然而她自己却再不是当初模样了。不过数日,却犹如经年。
      最后一眼,她望着自己自幼生长的府邸,虽是角门,却也画栋雕梁极尽奢靡,那些流丽的色泽精致的彩绘,那么熟悉又陌生。她离开过无数次,也归来过无数次,却从没有如同今日这样,这么清晰地知道自己终将归来,也从来没有这么明确地感受到,自己多么想逃开。此时这一步,表面上是离开,其实却是踏入这红尘万丈的第一步。马车开走了,那门楼的剪影也最终消失不见,却深深镌刻在了她心上。
      王府的马车出城,里头又是尊贵的小姐,自然是不走街市里头的,一径只往僻静出去。整个蓉城浸在雨水里头,远远传来的人声,好像隔了一层什么似的,听不真切。渐渐出了城门,更是平芜一片,所有的热闹都被抛在身后了。虽连日下着雨,到底是七月,仍然是闷热,
      怀蓉见出了城,也就没许多避忌,悄悄儿掀起帘子透气。正是夏秋之交,那些浓翠嫣红,盛到极处都显出衰败的迹象来,那绿意似乎倦了似的,提不起精神来。然而无际的绿野和远处明川的河水,究竟也能让心情畅快几分。雨并不大,雨丝儿飘进来几许,她也浑不在意。如此不过一个时辰,也就到了重华山下。
      山中的绿意,似乎与红尘中分外不同。所谓空山灵雨,本来就是清凉宁静的,更是浸润的那些绿意如同新生,叫人心里熨帖。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山中清净,更是叫人几乎忘记了时光。
      怀蓉被绯玉扶着下了车,深深呼吸,才觉得自己又活过来似的。这里的气息这么熟稔,带着新发的草木香气。如此天气,上山拜寺的人自然也少,如此安静,她几乎听得见花叶委地的声响。生与死,枯与荣,在这里这样分明地显露出来,却又互不相扰,自然而然地同在。
      董余走上前去,请怀蓉上步辇,雨天路滑,他是万万不敢如下山时一般任她自己来去的。然而怀蓉却执拗地不肯,只道“我自己上山即可,董大人无须挂怀”,叫董余十分为难。
      正不知如何,忽然听得后头有人笑道,“既然二妹妹不愿意,我们就陪着二妹妹一起上山就是了,这样好的山景,本是不该辜负的。”
      董余和怀蓉都惊讶回头,却原来是怀慕携着青罗笑吟吟地瞧着他们,身边也并没有侍从,只他们两个执着伞立在那里。
      怀蓉也讶异道,“哥哥嫂嫂怎么跟着来了?”
      青罗笑道,“妹妹前脚刚出去,你哥哥就拉着我出来了。”
      怀慕道,“虽然老太妃说了叫我们别上山来,只是青罗至今没拜见祖母,实在心中不安,还请妹妹也替我们多美言几句,想来祖母也不会怪罪我们。再者和妹妹说一句实话,青罗这些日子在家中也是闷着,也想带她出来透透气儿。山中水土养人,妹妹可不就是个例子么,也叫她沾点子灵气。”
      怀蓉心里明白,笑着点点头,“嫂嫂心里记挂祖母,怎么会有责备的话呢。倒是哥哥心疼嫂子,这话太妃听见,也必然欣喜。”
      董余见几个主子说话,也并不插言,此时方才上前见礼,又对青罗恭敬道,“听闻舍弟前些日子对世子妃颇有冒犯,舍弟年轻又自在惯了,不识礼数,还请世子妃不要见怪才好。”
      青罗忙笑道,“董大人说的什么话,令弟风采翩然,言谈直爽,正是难得的高士,怎么会是冒犯呢,董大人也太客气些。”
      怀慕便笑道,“这兄弟二人,虽然是一母同胞都是我的知交,性子却是千差万别,没半分相似处。你也别多心,伯平素日就是这个样子,对着我也不肯失了礼数的,也并不是见外。”
      说着一行人便慢慢往山上走,青罗和怀蓉在前头,董余和怀慕在后头跟着。重华山见长于清幽,上山的路并不十分险峻,何况素来香火甚旺,往来的游人香客极多,也修葺得十分稳妥,怀蓉自然是走的惯了,青罗前几月在西疆山水间跋涉,也不再是昔日举步有人搀扶的娇怯小姐,故而也不算十分费力。怀慕二人见她们自己走得平稳,也就不碍着她们说话,只远远跟在后头。
      董余望着前头青罗的身影,迟疑一刻仍是对怀慕道,“世子,世子妃举止轻捷,并不像是养在闺中不曾出门的小姐,这只怕,有些什么缘故吧?”
      怀慕问道,“你的意思是,或者她是哪一边派来的什么人,甚至是刺客一类?”
      董余忙道,“岂敢,我只是觉得世子妃行动间不似娇生惯养,更颇有见识,不像是足不出户不谙世事的深闺女子,故而心里疑惑罢了。”
      怀慕沉吟道,“我素日看来,她举止言谈倒的确是公侯王府的做派,不是世代簪缨的大族浸润,是断断出不来的。至于这气度见识,想来以南安王府这样的门第出身,或者也与其他寻常富贵人家的小姐不同一些。至于这行动便捷——”
      说到此处,怀慕也不知再说些什么,如何解释,倒是董余轻声解释,“或者以世子妃这样的性格,以前阵子所见苏世子的举动,也不似那些拘谨于礼教的人家,与世子妃也像是兄妹情深,想来时常也会带着世子妃到处逛去,也不奇怪。”
      怀慕笑着望了他一眼,“你倒是奇怪,先前说疑惑的是你,如今说这话的也是你。”
      董余笑道,“世子,我怎么看这不要紧,关键在于世子。我记得世子在新婚的时候,是不愿意相信世子妃的,如今,倒像是变了个样子。”
      怀慕慢慢道,“这些日子倚檀瞧着她,并没有什么异动,也算是定了定心。何况既然暗影也没有查出什么来,也就先当做没什么就是了。”
      董余淡淡道,“世子以前的脾性,是再没确定可信任之前,是防着十分的,如今性子倒是转了。”
      怀慕自然知道董余是提醒自己,也不答话,只往前走,董余也不再追问,沉默地跟着他往前去。
      前头青罗和怀蓉自然也说着话,只是青罗和怀蓉这些日子也并未怎么谈心,唯一一次便是前夜怀蓉冒雨而来,说的都是权谋之事,与寻常小儿女之间譬如和怀蕊之间的谈话大不相同。更何况说到底,怀蓉也算是有所芥蒂的,到底不是自己,她也不会卷进这样的是非里头去。
      青罗也不知和她说什么好,只好问道,“二妹妹常年住在山里,可有哪里觉得不惯么?
      怀蓉淡淡道,“也没什么不惯的,山里头清净,不是外头能比的。何况就是有什么不足的,这么些年也惯了。”
      青罗点头道,“妹妹说的很是,人若是能随遇而安,也是一种福气。”
      怀蓉听出她言语中的劝说安慰,回望了她一眼,笑道,“嫂嫂是不是也是如此?如今嫁到我们上官家来,对姐姐而言,是心甘情愿,还是只是随遇而安呢?”
      怀蓉这话问的犀利,青罗怔了怔,笑道,“妹妹这话问的奇怪,如今既然已经尘埃落定,这些事情又何必再说?何况妹妹也瞧见,不管我是怎样嫁过来,为何嫁过来,如今我和你二哥哥既然已经有了白首之约,也算是相濡以沫,相扶相依,这一生,也就是如此了,自然也是心甘情愿了。”
      怀慕虽然离了数十步远,然而耳力极好,青罗这些话也一字不落地听在心里。那十二个字听上去如同惊雷一般,白首之约,相濡以沫,相扶相依。怀慕心里苦笑,不知青罗说这句话的时候,有几分真心呢?还是只是拉拢怀蓉的面上的言辞。相濡以沫,相扶相依,或者还是真的,两条涸辙之鱼,也只能如此。
      然而白首之约一句,真的刺到了他的心里。白首之约,不过是寻常人皆说的话,只要是夫妻,皆当得起这几个字的。然而所有这些相濡以沫,最后并不是为了白首之约,而只是为了能不同白首,如此听来,多么讽刺。
      山中的雨仍然细细密密,罗织着这个世界的一切,把这空山中唯一的四个人缠绕在一处。山中的雾气渐起,四周深深浅浅的翠色都罩上了一层纱,越来越远。怀慕和董余见状,忙加快了脚步跟上去,山路越行越窄,只容得下一人,为着稳妥,怀慕率先而行,身后跟着青罗、怀蓉,董余跟在后面,再往后才是绯玉和随行的众小子们。唯一看得清楚的,只有脚下的青石阶,石阶之间的浅草,和身前人的脚步。而前路,没有人看得清楚,那些雾霭流岚里头,隐匿了多少生机或者危险,又有谁能看的明白呢。
      青罗低着头,一手执着伞,一手提着裙角,紧紧跟着前头的怀慕。即使在风雨里头,他也显得这么从容,如同闲庭信步一般。他仍旧是喜爱玄色的衣衫,只是家常穿着,用银线绣着如意云纹,也多了几分随意潇洒。即使在这山中那种气质仍旧是如同庙堂之上的王侯,而非山中的隐士。
      早上怀蓉方一出门,他就带着她悄悄儿往西北角门出去,命心腹小厮加了马车带着她往重华山去,并没有叫旁的人知晓,又命倚檀和侍书对来访的人只说二奶奶身子不爽,还在屋里睡着。
      前一晚怀蓉方走,怀慕已经和她说了今儿早上上山的事,细细叮咛了一番。青罗在府里头也呆的久了,也当是出去散散心,只是那叫众人都敬重畏惧的老太妃是个怎生模样,她也忐忑的很。如今跟着怀慕上山,瞧他似乎成竹在胸的样子,一颗心也就放下了,只管跟着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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