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春十载踏莎行

作者:兰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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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零六章(04)芭蕉叶上鸣秋雨


      这个雨夜这样安静,整个王府里头几乎每一个人,都是静默地坐在窗前。今秋的第一场秋雨,先是悄无声息地织起绵密的水帘,渐渐雨势沉了起来,落在芭蕉叶上,声音空荡荡的,落在人心里,也是这样空荡荡的。
      王府里头虽说安静,人却是多,每个窗前都点着灯,柔柔的暖黄,倒也是人间一种温暖的意味。灯光映出每个人的身影,落在窗扇上,被那些菱花纹如意纹勾勒成一幅一幅的画卷。尽管每个窗前的剪影是不同的情绪,筹谋的,孤寂的,悠闲的,悲伤的,喜悦的,总之都还是这人世间的一份子,不管是欢喜还是悲凉,都好歹有人陪伴,在这冷冷雨声里头有一个盼头,有一点温暖的慰藉。
      宜园里的灯光,却是不一样的意味。那些绵绵无尽的花树,波光粼粼的湖水在这样的夜色里头都褪尽了颜色,只留下空洞的、黑黢黢的影子,叫人心里生出无尽的怖畏来。紫薇和合欢落了满地,又被积起的雨水托起来,微微晃动,空气里有淡淡的香味。
      此时芳草渡自然是寂静无人的,只在那长亭的风檐下点着一盏灯笼,然而在这样浓的夜色里头,只能找出数尺的微光,摇摇晃晃地,像是随时都会熄了似的。那棵巨大的黄桷树,在这夜雨里头更显得高大,如同隐身于黑暗的神秘神祇,默默地、冷冷地注视着这一切人事。系在码头上的几只小舟也无人去管,在风雨里头随着湖水的荡漾摇摆不定,船头拨弄着岸边丛生的高草。
      忽然草丛中微微一动,有一叶扁舟轻轻滑过湖面,几乎没有声息地,滑向湖水那一头的暗影里头去了。小舟行的极快,却没有点燃一盏灯,在浓重的夜色里几乎难以察觉,悄悄儿地如一尾游鱼一样地往前头滑去。划开两侧宽阔的湖面,自燕婉桥下经过,也并不往浮光、沉璧二岛的方向去,径自往北去。
      东湖的北部虽然也是王府禁苑,素日却没什么人去的,家眷们出游多是在浮光沉璧一带就罢了,北面虽还有好些个岛屿,风景也十分清丽,到底是偏僻些,岛屿也小,几乎是没有人去的。小舟一路往前去,前头的夜似乎更黑沉了,浓的如墨一样化不开,只听得耳边不断的雨声,落在空旷的湖面上,仿佛是世界的全部。
      前头极黑的夜色里忽然露出一点微光,不似王府中那样灯火通明的暖意,那光极淡,在风雨中飘摇似乎是鬼火一般的凄冷,一霎儿分明,转瞬似乎又不见了。然而小舟却径直地朝着那团光亮去了,毫不犹豫,笔直的划破暗夜。
      走得近了,才看出前头是几个孤岛,树长得极是繁密,远望去黑沉沉的几簇,那点微光就是从其中一个岛上露出来的,被密密的枝叶遮挡住。小舟继续前行,往那个岛上轻轻一靠,便跳下来一个人,一身黑衣在夜里几乎瞧不见,只有腰上似乎配了什么东西,微微地闪了一点光。那人将小舟随意往树上一系,便举步往那团微光处走。
      林深树密,此刻也瞧不清种的是什么,只觉得黑压压的遮天蔽日,树下的雨倒是轻微了许多。树下也并没有路,那人却像是熟极了一般,在黑夜里步履匆匆便往前走,毫不迟疑。
      虽是盛夏末尾,树下却积了厚厚的落叶,长着厚密的青苔,踏上去几乎听不见任何声响。这一片林子极静,几乎隔绝了一切人世间的响动,连雨声都似乎隔得远了。林间本该有些鸟儿扑棱翅膀和鸣叫的声音,只是如此的雨夜,也都收敛起羽翼,静静地蜷伏在枝桠之间,似乎听见了这个不速之客的到访,微微探出了脑袋好奇地窥探。也只有它们,在这个夜里瞧见了这个人的到来,打破了这里几乎恒久的寂静。
      这里似乎太久没有人来,那些树枝藤蔓恣意地爬满了这个小小岛屿,成了这里的主人。黑衣人一路往前走,时不时还用手拨开挡在面前的枝桠。那一点光亮却是越来越近了,这样瞧着也不像前时的诡秘,带了一点人世里温暖的暖意。叫人忽然就心静了,就像荒原中跋涉的旅客,终于找见了可以暂且栖身的所在。黑衣人似乎也被这样的暖意触动了,足下的步伐更是快了,最后几乎不再去管那些枝叶,纵身越过挡在面前的所有,就往那一处灯火跃过去,似乎是迫不及待的样子。
      越过这一片密林,面前忽然就开朗了,黑衣人却忽然顿住了脚步,颇有些踟蹰了。虽然是雨夜,被一点微光照亮,还是能看得清这里的模样。薄薄的雨幕下头,静静地开放着一种不知名的花朵,洁白的颜色,密密地绵延开去,晕开一片如雪的柔白,纵然在这样一切都混沌不清的时间,也皎洁夺目,叫人心里生了敬畏。那花香在雨夜里也并不沉闷,似乎是莲香的清雅,又似乎是檀香的澄净,再仔细嗅过去,似乎又像是无边的雪,带着一丝清冽。花田尽处是小小三间房舍,被几株优美的树木包围着,那一点微光就从里头透射出来,给这一片圣洁的不似人间的洁白抹上一丝暖意。
      忽然里头传出了琵琶声,不同于一般琵琶音的繁密绮丽,竟然是极慢的,如闺中私语,更有一个女声柔婉地合着乐声唱着歌,歌声也是极慢,若有若无的,像是独自的呢喃,反反复复唱着这么几句。
      芭蕉为雨移,故向窗前种。怜渠点滴声,留得归乡梦。
      黑衣人听得这几句,像是下定了极大的决心一般,那花海中并没有路,他就如先前一般飞身越过,轻轻落在了那扇灯火之外。似乎又过了良久,轻轻扣了扣门。
      屋里的歌声和琵琶声忽然都停止了,接着就是无边的寂静。屋外等候的人似乎也并不着急,就静静地独自立在雨中。过了许久,或者又只是一刹,门开了,门前的那个剪影,分明是个女子,见了黑衣人,她也并没有惊讶,便转身进了屋子,将洞开的那一点微光留给了来人。黑衣人转身进了屋,却没有将门掩住。
      这是一间非常朴素的屋舍,几乎没有什么陈设,普通的木质桌椅,只是桌上放着一束洁白的花朵,似乎和外头的是一样的。桌上静静卧着一支琵琶,却和这间屋子不同,一望即知是极为名贵的,琵琶身上繁丽的花纹似乎是除了那一抹洁白之外,这间屋子里唯一的装饰。
      然而等下立着的那个女子,却是这里最明亮又最不易察觉的一部分。淡淡的月白衣衫,比那花朵的颜色还要清冷几分,长发随意披散着,没有一样钗环修饰。容色独具韵致,初见时似乎只是寻常温柔的女子,然而仔细瞧过去,却愈看愈叫人心惊,那美丽就慢慢渗透出来,也说不出是哪里美,平白就叫人移不开眼睛去。
      那种美丽,叫你分辨不出她的年纪,仿佛是在笑,又仿佛没有,前一瞬间眼睛中似乎闪烁过无数光华,嫣媚如二八年华少女的顾盼,如秦淮十里的桨声灯影,忽然又沉寂到极处,如八旬老妪的静寂,如一眼瞧不见底的深泉。顾盼之间,似乎是在看你,又似乎什么都没有放在眼中。
      那个女子静静地望着来人,轻声道,“你来了。”那个黑衣人点点头,取下了头上的斗笠,目光镇静,面容俊朗沉着中透着遮掩不住的气势,却是上官启。他望着那个女子,也轻声道,“我来了。”语气仿佛他不是夜访了一个红尘之外的人,而是每日都见的那般淡然随意。
      那个女子也不问他怎么深夜至此,只是微笑着请他坐下,如同面前的这个人只是出去瞧了一会儿雨,而非经年未见,温柔道,“我这里也没有好茶,你且坐坐,喝一杯水就是了。”
      上官启点点头,环顾了这里一周,道,“我没想到你在这里过得这样简素。”
      那个女子却不在意,摇头道,“我没有什么,这样就已经很好,隔一阵总有人给我送些粮食和生活必须的东西,也并没有什么不便,此处清净,倒是很好的。”
      上官启道,“你这里倒是有自己的好处,就如世外桃源一般。”
      那女子轻轻笑了,递过一杯清水道,“哪里是世外桃源呢,你瞧,我还是一样要依赖你送来的东西过活,也一样住在你这锦绣堆里,只是寻常人瞧不见,就当是世外桃源罢了。”
      上官启也笑笑,“你还是这样的性子,说话这样直率,只是性子安静了许多,不似从前了。”说着静静地望着那个女子,像是要瞧个仔细,慢慢地问道,“瑛寒,一别经年,终是委屈了你,你还好吗?”
      名唤瑛寒的女子点点头,道,“我很好,这是真话。虽说这里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然而却是安静极了,不必听那些嘈杂的声响,只为自己活着。每日里想做什么就做,不想做什么,就这样静静地听着雨,弹一弹琵琶,闲暇的时候料理料理那些月昙花。你瞧,你本来说这样的花在蓉城是断断生长不了的,如今年岁久了,也生的这样好。我想,这些年该是比你过得好的,外头的世界,虽说繁华耀眼,却也是乱花渐欲迷人眼,终究是得不了这一分自在随意。”
      上官启听了这话,忽然就沉默了。伸手取过搁在旁边的琵琶,细细摩挲着上面的繁密的缠枝月昙花样,手指不经意地掠过琴弦,漫出极轻的一声鸣响。外头的世界,果然是繁华耀眼却又纷繁复杂的。纵然活的光鲜,也不过是冷暖自知了,谁又知道谁的艰难呢。
      这些年,这样多年,她一个人留在这里,当真是遗世独立了。那样的时光似乎没有在她这里留下任何痕迹,而自己,在偶然对镜的时候,才发现华发生鬓,岁月无情。那些满地的雪白的花朵,像是积雪覆盖了这个岛屿,被世界上的所有人遗忘,甚至于他也忘怀了。
      然而这样的雨夜,莲花都谢了,他忽然觉得这样空落。只有那一池白莲还犹自绽放,而他却不敢再去瞧,那样纯净的白色,他是再也寻不到的了。而只有这里,还留存着他心里那一抹柔白如雪,那么干净,他忽然那样期盼见到她,而雨夜尽头的这个人,还能这样微笑着为他打开门扉,已经是他心里最大的安慰。这个疾风骤雨的世界,似乎在这一刻,只有这里能叫他休憩,愿意为他打开一扇门。
      上官启轻声道,“瑛寒,你为我弹一支曲子吧。”
      瑛寒微笑着问,“还是那一支吗?”
      上官启点点头,瑛寒先就往内室去,取过一个香炉,又从一个小匣子里头取过几块香料搁进去,随手点起。熟悉的花香氤氲出来,淡淡的,却叫人安心,是月昙花的香味。
      上官启凝眸道,“这么些年,你还用着这一种。”
      瑛寒笑道,“原也习惯了,再者是自己所制,到底觉得舒心些。你若不喜欢,我这里可也没有旁的了。”
      上官启道,“这么些年,你也只喜欢月昙。”
      瑛寒舒手取过供着的一枝,“月昙本来是冰雪里的花朵,最是清洁纯净,又自有一股能安宁心境的香味。虽然颜色清冷,却落雪即化,温润不染,始终如一。如今虽也能在蓉城这样潮湿温润的气候里开放,只是这样的气质是不会改的,在哪里都是一样。一生何必要那么多的花红柳绿,能有这样始终不改的气韵,也就足够了。我所珍爱的,不过是这一种安宁罢了。”说着便接过便接过上官启手中的那一枝琵琶,拢在怀中,也不在说话,自顾拨弄起琴弦来。
      上官启啜饮着手中的一杯清水,极淡的味道里头还隐约带着冷意,就和瑛寒的琵琶声一样。婉彤的琵琶弹得也极好,技艺娴熟,曲中的情韵也拿捏得极为精准,令人动容。昔年传言秦氏在闺中,曾在父亲寿宴上在珠帘后为父亲贺寿弹奏了一曲,满场宾客皆为之震动,以“弦动紫皇,石破天惊”赞誉,从此秦氏有女,在西疆也算是极为著名了。
      而瑛寒的琵琶却不同,那琴音就如她的人一般,似乎无情,又似乎有情。弹琵琶的女子眼也不抬,自顾转轴拨弦,却又似乎情绪也不在琴弦上,像是无心,然而周身却有一种强大的力,叫听的人深陷其中。缓慢的曲调,淡然的弹拨,仿佛就是慵懒地随手一挥,平静至极,然而仔细听去,像是在那样无边的雪地里头,起初是茫然,而后似乎是清醒,无论多么炙热躁动的心,也安静了下来。
      这支曲子,他十几年前便听过,然而至今也不知道叫什么名字,只是每一次请瑛寒单独为他弹奏一曲时,她总是弹奏这一曲,无题,无心,无意,却总能叫他得一时的平静。十三年前他第一次看见她,似乎也是这样的,这样的曲声,这样的人。冰天雪地里比冰雪更冷的女子,种着和冰雪一样的花朵,然而那极冷的深处,却依稀有一种东西,温暖安定了他不安的情绪。这么多年过去,他想要的所有都已经得到,然而仍旧是她,在这样不安的时候,叫他平静下来,一如当日,犹如昨日。
      上官启没有说话,瑛寒似乎也并不在意,只是信手徐徐地弹奏着,到后来几乎连曲调也不再有,只是随意而为。不知过了多久,听琵琶的人,慢慢伏在案上睡着了。而她似乎也没有察觉,仍旧是低眉闭目,轻轻地,却丝毫不停止地弹奏。雨势越来越沉,然而这一间陋室,却这样安静,远离了人间,远离一切纷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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