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春十载踏莎行

作者:兰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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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卅七章(08)小楼低隔一街尘


      蓉城隐园之中,雪渐渐化得尽了,天气像是和暖了,四下里却还是一片萧索模样,只有开的稍晚的几枝梅花,正吐露着最后的芬芳。鸟雀倒开始活跃了起来,从还未发出新芽的枝头上略过,飞入愈发湛蓝的天空里去了。天空里不见一丝云彩,却显得高远得很,只在极尽头的地方,看得见定云岭、重华山、苍华山与嵯峨峰的轮廓。隔得远了,墨蓝含青的颜色像是笔墨勾勒出来的一样,不见高峻,只觉得清新雅致。
      最能报的出春讯的,便是拂面而来的风。仍旧浩浩荡荡地颇有气势,却不再是刺骨的寒冷,带了几分和软的味道。站的高了,愈发能感觉到这轻盈的力量,似乎像是从两袖下穿过要将整个人托起来一般,直教人想闭上眼睛,感受这一刻的春归。
      蓉城中的千门万户,这一刻都在体会这春的消息。严寒恐怖的冬日,终于随着大雪化尽而离去,他们的王也终于归来。
      这一刻的团圆,当真是久违了。前线刀口舔血的男儿终于回家,寒夜中被迫迁出城去逃难的老弱妇孺,也在蓉城收复之后缓缓归来。家在这里,这便是最安全的所在。尽管战争还没有结束,心里却终于有了倚仗。这些年,战火已经是见得惯了的,他们始终相信,只要王府里的那个人还在,一切就不会失控。他们自然盼着早收刀兵,可是大劫之后,也只愿安享这片刻的团圆。
      百姓们并不知,他们深信的王者,此刻正站在蓉城的高处俯视着所有人。宜园最高处的含光阁,天鸡相呼曙霞出,敛影含光让朝日,这座凌驾于落薇台、榴艳坞、繁阴堂之上的楼阁,远远地含尽了宜园风光。足下的夏山之中,常绿的林木间掩映着娟娟的滴翠泉水,汇入波光粼粼的锦绣湖。岸边的清圆舫、芙蓉浦、汀兰渚、芳草渡,初初含着几分翠色。更远处是曲折的燕婉桥像是灵芝的细脉,荷风鸳浦、未雪亭等几处,在这芝径上如云朵般散开。再往远处,匀红屿、浮光岛、沉璧岛,像是白银盘里的几只青螺,灵巧可爱。
      满目都是春生的模样,虽不够十分娇艳,却因破了雪寒,显得异常动人。怀慕此时正站在这最高的含光阁上,怀袖中鼓荡着风,握着手中远方董余寄来的传书,一颗心却缓缓地沉在谷底。书信中关于青罗的字句,都是那样分明,可是他却怎么也不能相信。他甚至怀疑,这是董余的谎言。他的心腹,他的挚友,他的左膀右臂,始终在这一件事上,与他自己的想法相背离。
      可是他又如何能够怀疑?书信的末尾,最为刺心的是董余那像是遗言一般的话。自认不久于人世的人,再无什么牵绊寄托,只是反反复复地劝告自己,斩断痴念,痛下决心,否则山河尽毁,无颜面见先祖。他的挚友的临终血泪,他如何能够置之不理呢?更何况,那些话在他的心里,何尝不是狠狠斩下一刀呢。
      其实在很早之前,他就已经知道了青罗的真实身份。早在她刚嫁给他的时候,甚至于早在南安王府许亲的时候,他就派董余彻底地调查了她的身份。那时他就清清楚楚地知道,荣国府庶出的三姑娘贾探春,顶替了南安王府夭折的涵宁郡主苏青罗,不远千里嫁给了她。他心知肚明,却始终缄默不言。
      他其实并不在意这李代桃僵。那样多次和亲,有几次不是这样?他并不在意她身上是不是南安王的血脉。即使她是真正的涵宁郡主,她也未必就值得信任。那时候对他来说,这个妻子,只是一个郡主,一个公主的符号。在万千人的注目中嫁给了自己,这一桩契约,就算是成了,谁又在意她到底是谁呢?南安王府不说,她不说,他也不说,那她便是名正言顺的涵宁公主,他的世子妃。
      再到后来,这个女子真的成为了他的妻子,他便更不在意,她到底是苏青罗,还是贾探春了。她只是自己的妻子而已。不管她是谁,只要她不曾背叛自己的臣民百姓,只要她和自己心心相印,别的又有什么紧要?所以他依旧缄口不言。如果她不愿意告诉自己,那么就将此当做永久的秘密。
      怀慕却不曾想到,终有一日,他还是开始在意这一件事。那一日是他和青罗,和他的妻子一起承继王位的日子,除了大婚之日以外最重要的日子。因为担心不胜酒力的青罗落在水里,分不开身离席的自己特意遣了董余去查看,却不曾想得来的是那样的回禀。青罗,或者说探春,正和她的兄长,站在虹霓桥的两端,两两相望,眼中含泪。
      董余的描述那样清晰,他几乎能看见这两个人站在自己眼前。朝阳亭上的青罗,穿着纁色礼裳,云袖与裙裾宽广展开如流云,金银线和孔雀翎绣成凤凰和牡丹隐隐像是夜色里的霞光,发髻上别无它饰,十六树凤凰钗振翅欲飞,华丽非常。而桥的那一端,一树琼花如月光皎洁,隐藏着夕月亭上的一角青衣,笛声如怨如慕,如泣如诉,反复吹着一只动人情肠的章台柳。日月之间隔着虹霓悠渡,像是隔了天堑。天堑两条的人,默默无言,只有一痕清泪,胜过千言万语。
      章台柳,章台柳,昔日青青今在否?纵使长条似旧垂,也应攀折他人手。
      杨柳枝,芳菲节。可恨年年赠离别。一叶随风忽报秋,纵使君来岂堪折。
      原来她的妻子,还有他所不知道的这一个秘密。往事顿上心头,昔日落阳关上初见,青罗便是扶着那个人的手,踏过一重一重的花海烛光,走到自己身边。而那个人玉笛斜挂像是不羁,却忽然吹出一首踏莎行,曲中无限伤春情绪。却原来,他伤的乃是探春人不见,空余柳条青。
      怀慕低下头,看见含光阁下,六儿自山间小道上急匆匆地往上走,几乎是连滚带爬的样子。怀慕眉头一皱,随身之人都知道自己心绪不佳,独自上了这含光阁避世,如今还能有怎样大事,惊动他随身的小子这样急匆匆地来找他。
      怀慕想到此处,便扬声道,“何事?”
      六儿此时正跑出林子到了阁下,却不曾想怀慕忽然开口,脚下停了,抬头望着阁上的人,却半晌也不答话。
      怀慕心里本就郁愤,见素日伶俐的亲随如此,更是生了怒气,竟从含光阁上一跃而下,借飞檐在空中一个转身,就落在六儿面前,一声低喝,“还不答话!”
      六儿如今年岁也不小了,自小儿近身伺候着怀慕,言谈举止,心思手段早不是所谓仆从可比。寻常臣子见了,也都要称一声六爷的。这样一个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人,如今在怀慕的喝问下,竟是满面惊慌,嗫嚅着不肯说话。
      怀慕见他如此,更是怒意横生,冷哼道,“若是不回话,你这差事也不必再当了,趁早家去做个庄稼汉子,一句话也不必说。”
      六儿闻言忙跪下了,却仍旧迟疑了一瞬,才低声答话,“回王爷的话,外头递来消息,王妃她……王妃她……”
      怀慕却不想竟是说青罗之事,此刻正是他的逆鳞所在,见六儿依旧吞吞吐吐,心里一边还恼怒着她与苏衡之事,一边却又担心她有着身子落入敌手,是否有什么不测。心里翻腾不已,勉强耐着性子追问,“王妃怎么了?”
      六儿领了这差事,自知是躲不过去的,横竖不过一刀总是要回话的。眼一闭心一横,又伏低了身子压低了嗓子回道,“外头递来消息,王妃于二月初二之日,诞下了小公子。”
      怀慕只觉得头脑一片空白,接着炸开一团狂喜来,他的孩子,他的淇奥,他的小世子,千呼万唤,终于来到了这世上。怀慕一时之间,竟不知该做出何等反应,似乎一切声音景象都远离了自己,只剩下这一件事情似的。心里头转过千万个念头,似乎将这孩子的一生都想到了,却又像是什么也没记住。想象着孩子的模样,变幻了千百张面孔,却怎么也想不清楚,最后只留下青罗的一个笑脸,慢慢清晰起来。
      等稍微回过神来,却又听得六儿个更低的下半句,“还有一个消息,王妃这个月末,就要和南安王世子成亲了。”
      苏衡来不及思索,就听得自己的声音在问,“你说什么?”
      六儿的声音忽大忽小,听得不甚真切,“绥靖王已经在西北传开了消息,王妃本是京城荣国公贾府的小姐,与南安王世子乃是青梅竹马,历经艰险终于团圆还得了这麟儿,乃是人间佳话。南安王老王爷刚去世,王妃算是苏王爷半个女儿,如今热孝里成亲,也不算是破了规矩。”
      六儿话音未落,就听见一声怒喝“混账”,转眼自己身上就重重挨了一脚。六儿跟着怀慕这么些年,何曾经过这些,今日如此却不敢说什么,忙又跪好。整个身子几乎都贴在了地下,不敢抬头看一眼。六儿心里一阵冰凉,纵然自己是跟着怀慕长大的人,也保不齐能不能留住这一条性命了。心思恍惚起来倒想着,自己家里就自己这一个儿子,日后若是自己没了,老娘亲还不知如何安身。好在九儿今日不在府里当值,总不会被牵累的。好歹是叔伯兄弟,又一起作伴这么些年,总能照顾几分罢。
      六儿正胡思乱想,却听见怀慕的声音传来,极为平静,倒不似方才隐隐含怒,“知道了,你起来罢。”
      六儿一震,却还不敢起来。怀慕也不催他,脸上也瞧不出什么神情来。一抬眼瞧见前头山道上,被自己派出去给董府上送药的九儿,也慌慌张张的往这边跑。
      怀慕忽然笑了起来,“你们兄弟倒是不肯叫我安静。”
      六儿一惊顾不上那么多,直起身子一看,果然是九儿,心里一慌,几乎想出声喊他别过来,却张着口怎么也说不出话。
      却见九儿已经奔到眼前,不比六儿的吞吞吐吐,整个人软在地上,喘着气就回道,“王爷,董大人要不好了。”
      怀慕只觉得心里又炸了一个霹雳似的,来不及想什么,抬脚便往山下奔去,丢下九儿和六儿两个跪在原处理也不理。
      九儿和六儿两个忙支起身子,六儿爬起来只觉得身上疼痛,就趔趄了一步。九儿忙抢上前去扶住,见兄长额头涔涔冷汗,却不知发生了什么,关切道 “哥哥这是怎么了?”
      六儿忙摇摇手,“你别问,对你没有好处。”说着便扶着九儿的手,一起挣扎着下山,追着怀慕去了。心知怀慕此刻定是独自策马去了董府,两人便整顿了车马侍卫,一路前往董府四围守卫等候。
      等二人到了董府门前,只见门前董家的仆人已经跪了一地,见二人来了,早有人将二人引入,寻了舒适地方伺候坐下奉茶。
      九儿扶着六儿坐了,沉声问道,“里头怎么样了?”
      董家的仆人神色含悲,“九爷才回王府回话不知道,我们大爷已经厥过去四五次了。这会子王府的大夫在里头,方才已经传出话来,叫预备着素衣裳素灯笼了。”
      九儿想到方才送药进去时候董余的模样,槁木死灰一般,心知乃是实情,转身吩咐自己带来的人,回王府回话,一样预备着吊唁之礼。安排毕了,一边歇着的六儿忽然唤了董家人道,“府上如今主事的人是谁?”
      董家人忙回道,“回六爷话,我们二爷还不曾回城,姑娘也不在府中,我们大爷自己身边也没有半个女眷。实在无人管事,只有一个老管家,是老爷以前身边的人,一切都听他吩咐安排。”
      六儿听到此处,也觉心里酸楚,“你去里头回个话儿,收拾一间干净屋子出来,王爷今晚怕是要在这里陪着董大人的。”
      董家人讶道,“王爷留住我们府里?怕是不合规矩,也不知该如何安排,还请六爷示下。”
      六儿便道,“叫你预备着就预备着就是了,至于规矩,此刻王爷是不会和董大人讲规矩的,离董大人的屋子近一些,就是了。”
      董家人忙应了去办,九儿皱眉道,“哥哥这是何意?王爷如今身份不同了,留在董家确是不合规矩。”
      六儿长叹一声,“你别问,王爷今儿哪也不会去,只有在这里,才能叫他觉得心安了。”
      九儿也不多问,只是恻隐道,“董家九卿之位,此刻却如此凄凄惨惨,两个主事的主子都没有,这富贵尊荣,也不知有什么用。”
      六儿斥道,“在别人家里,这种时候也好这样浑说?”又压低了声道,“若是这样说起来,咱们家里,又好到哪里去了?如今也就只有咱们王爷一个人,孤零零的,父母兄弟姐妹妻儿,又有哪一个能伴在身边呢。” 此时此刻,能陪伴董大人最后一程的只有王爷,能陪着王爷的,也只有董大人了。
      九儿闻言也是默默,王侯将相,钟鸣鼎食之家,却是如此骨肉离散。说起来还不如自己兄弟这样,还能时刻相互扶持。只是哥哥这一回从京城回来,倒是和以前不一样了。独当一面的机会,实在是难得的,九儿也忍不住跃跃欲试起来。只是如今王爷身边紧缺人照顾,所以六儿才从京城被急调了回来。瞧着哥哥方才的神色,想到王爷,这样权柄在握的人,也是有多少的不如意。只怕等王妃回来了,才能好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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