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春十载踏莎行

作者:兰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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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卅六章(09)云笺字字萦方寸



      松城城外,大雪压住了万壑松风,只有簌簌落雪之声。山崖上的阶梯也被大雪覆盖住了,只留下一线缝隙,尽头隐隐约约看得见一抹嫣红,和一角飞檐。山林寂静,却不知有什么动静,忽然惊奇了鸟雀,点着枝头飞了出去,消失在茫茫的大雪里。
      松岭上的小亭中,此时正围坐着几个人,相对沉默不发一言。坐在上首的是个年轻的女子,裹着一身狐裘,却依旧是不堪寒冷的样子,脸色冻得青白。两侧坐着两个男子,一长一少,却是如出一辙的气度,像是两柄不畏严寒的剑。
      一只鸟雀不畏人,竟然从这亭中穿过,掠过女子的发髻。女子原本低着头,看着亭中朴素无华的石桌面,粗糙冰冷,空无一物。忽然就想起自己曾经熟悉的那一座玉色亭,伴着绿梅香气的幽幽琴曲。如今回想起来,竟然惘然如梦。忽然被雀鸟惊醒,不由自主地随着它飞走的方向望去,却看见身侧的年轻男子也侧转着头,望向不远处。那里并无什么特别,只是松林之中突兀地种了一株桃树,此时光秃的枝干上,系着褪了色的桃红绸带。
      “那里有什么特别的?”文崎听见怀蓉这样问自己。话音落了许久,他才回过神来。倒不是因为他看得多么入神,而是他从不曾想过,她此时会和自己说话。毕竟,从莫高离开之后,她就再不曾说过一句话了。无喜无悲,不言不动。他曾经见过她如此的模样,在她刚刚嫁给自己吗,随着自己远去敦煌的路途中。他以为经历了这么多,他们又回到了起点。可没想到,她此时会忽然开口和他说话。
      文崎怔了半晌才道,“这里倒也没什么特别,只是,王爷王妃身边的倚檀姑娘,就葬在这里。”文崎顿了顿,“你看那系着桃红丝带的桃树,就是她的坟墓。”
      怀蓉和倚檀,自然是相熟的。当初听闻她为了救出怀慕葬身边境,纵然心肠最冷,也是唏嘘许久。后来只听闻倚檀被葬在松城郊外,时势翻覆,生离死别的事情那样多,倚檀的故事纵然轰轰烈烈一时,也慢慢被人忘记,包括自己。如今一路南下,为避人耳目走的尽是荒僻山林,却不曾想到了此处。怀蓉瞧着那已经褪色的残红,情不自禁生了些叹息,人死如灯灭,当初怎样轰轰烈烈的情意,等都葬入了黄土,又有谁能记得呢。
      怀蓉望着文崎,他素日坚毅的脸上,也似乎有了些动摇。怀蓉自然不知道,文崎当初守护着青罗一路北上,千里路程,昔年是怎样的一种心情。看见了倚檀的坟墓,难免又想起了些往事。如今折返南下,眼前心上之人皆已不同。仍旧是这样松林寂寂,纷纷落雪,只有这褪色的残红,让他记起了埋在黄土一下的昔日。过了这样久枯燥如寂灭的寻觅的生活,终于,他又重新卷入了尘世之中。再一次守护着一个女子,秘密地开始千里的孤寂征途。只是这一次,他身边的这个女子,是他的妻子。
      文崎瞧了一眼怀蓉,不知道此时,怀蓉还是不是能称之为自己的妻子。消失在大火中的上官怀蓉,并不曾像昌平王妃一样,对天下宣告死亡。而他在佛窟里寻觅到了那个人,仿佛只是一个幻影。尽管如今她重新默认了永靖王族郡主的身份,并为了这个身份重新涉足时局,可她仍旧那么的不真实。
      从悬苑大火,到莫高独居,这一段的人生,似乎像是被她忘记了那样,从来不曾提起。不,她不曾提起的,还要更远,就像是她从不曾嫁给过他,从不曾远赴敦煌,甚至从不曾离开王府前往重华寺。曾经的上官怀蓉那个人,就像是从来不曾活过一样。他所知道的,甚至他所不知道的她的人生,就像是全部被她忘记了。她不曾提起和自己的过去,也从来不曾提起过慧恒,那个在她的前半生里几乎占据了一切的人。她连她的母亲、青罗和老太妃都不曾提起过,如今的怀蓉,就像是只留下了一个名为二郡主的躯壳一样。她为了这个名分奔走,却没有人知道,剥离了这个身份,她又是什么。
      然而披着那个躯壳的怀蓉,竟然是那样的光芒万丈。他护送着她一路南下,秘密集结着永靖王族的势力。他一次一次惊奇地看着,这个在他眼里沉默得几乎像是不存在一样的年轻女子,在众人面前侃侃而谈,壮怀激烈。文崎在那个时候才终于看见,怀蓉作为上官家族女儿的那一面,也在那时,他才知道怀慕和青罗,为何选择了那样一个默默无闻的怀蓉作为最初的盟友。
      她是沉默温柔的,却能在开口的时候,叫你情不自禁地俯首称臣。文崎看见,就连自己的父亲,也在她的背后露出了赞许的目光。她的话语不多,却句句切中要害,她的声量也不高,却能叫人感觉到威仪和高贵。在这样风雨飘摇的时候,她这样一个久不现世间的女子的出现,能让你感到,犹如永靖王率军亲临。
      文崎看着一个一个人在怀蓉面前消除了曾经的动摇和犹疑,变得忠诚坚定。却又一样地看见在不用背负这个使命的时刻,她是如何的沉默寡言,犹如不存在一般。她只用收拢人心,却并不插手那以后的事情。所有的人,所有的力量,在对她俯首称臣之后,她都默默地交到了自己的手里,再不多言。文崎有时候觉得,怀蓉的存在,就像是佛窟里的水月观音,她只要在那里对你微笑即可,世人跪拜,她却永远只需要那样一个表情。看似慈悲地守护着一切,而事实上,她从不肯,也不需要真正做什么。
      而此时此刻,这样一个泥塑木雕的圣像,却忽然对自己开口说话了。文崎还在出神,却见一边自己的父亲缓缓起身,像是去巡查周围的防护。文崎略觉得有些尴尬,却见怀蓉神色平静,就像不曾看见一样。然而她却又不再说话,只那么静静地望着他。
      文崎在那样犹如古井的眼波里,忍不住就觉得有些心慌,见怀蓉久久不言,文崎忍不住先开了口,“你有什么想问我的么?”过了良久,他像是再也忍不住一样,“我以为你会问我,他去了哪里。”
      文崎口中的他,自然是那一日救了怀蓉之后,却又突然消失的慧恒。当日他伤重在身,并不曾察觉他的离开,等稍稍清醒之后发觉慧恒失踪,只觉得心里忽然就空了。他那时候竟没来由地感到害怕,他只觉得,慧恒既然活着回来,又忽然离开,怀蓉自然会不顾一切地去寻找他,就像自己曾经不顾一切地离开敦煌,却寻找她一样。当初的自己,为了一个她还活着的可能尚且如此,怀蓉亲眼看见了活生生的人,知道他还不曾死去,又怎么能放下这个她执念一生的人呢?
      可出乎文崎意料,怀蓉并没有提起慧恒。反之,她认真而严肃地听取了父亲的意见,坦然接受了作为上官家的郡主所要肩负的使命。文崎非常惊讶,他从不曾想过,舍弃了一切的怀蓉,竟然会重新回到原来的轨迹当中。只是,这是她的选择,他也不曾多问,只是承担起了作为西疆的将军,也作为她的丈夫,所应该承担的责任。
      只是,他无数次地想问她,为什么不问,为什么原因跟着他走,而不是去寻找那个远去天涯的人。他甚至隐约感到害怕,怕她默不作声,心里却以为是自己放逐了那个人,甚至斩草除根。他想要解释,可始终没有机会。今日,他终于忍不住问出了口。
      让文崎不曾想到的是,怀蓉竟然微微地笑了。那笑容那样陌生,叫文崎看得一怔。犹如春风一样和暖,春雨一样多情,却又春水一样澄澈,不带丝毫的杂志。那笑容犹如情窦初开的少女,带着雀跃的欢喜,却丝毫没有悲伤和忧愁。文崎不敢相信,这是怀蓉的笑容。他曾见过她的笑容,尽管很少,高贵的,冷漠的,决绝的,凄楚的,她在自己的眼里一直是那样淡漠又沉重的一个人,带着和年级不相符的沉重,而这一刻,她却笑得像个孩子一样。文崎不知怎么,就在那样的笑容里沉醉了,却又隐约觉得有些不安。
      怀蓉的笑却像是毫无芥蒂似的,“他还活着,这就够了。”
      文崎看着怀蓉,像是有些不可置信。他还活着,这就够了?怀蓉的曾经,他也都曾经隐约听闻,他知道眼前这个小小女子看似沉默,心中实在是有山呼海啸一般激烈的情绪。只是事到如今,她却能温柔一笑,说这就够了。
      文崎心中默默猜想,也许怀蓉在那之后的种种,犹如死水的冷漠,一死遁之的决然,不过是因为她觉得欠了他的。因为她的感情,他从远离尘俗的修行之人,变成了黄土下的一具白骨。如今看见他还活着,积压那么久的愧疚,终于有了纾解。她也终于能够放下所有的负担,重新活回来。
      文崎不知道的是,当初慧恒留给怀蓉的那十六个字,是怀蓉心里真正的伤心刻骨。那个人宁愿死,也不肯接受这样的情意,可是他却还活着。甚至,在某些她不知道的时刻默默守护着她。这意味着什么呢?怀蓉在最初醒来,看见那个人的脸的时候,曾经想过。在她醒来看见那个人的眼睛的时候,她就已经知道当初她当初执迷的那个答案。他的心里,从不曾真正地放下过她,从不能真正将她作为平等众生中的一个。他只是骗了她,也骗了他自己。到了这意外重逢的时候,他还不曾来得及戴上铠甲的那一刻,他却泄露了他真实的内心。
      然而他又消失了。不管是当日的死遁,还是如今的不告而别,他到底还是选择了离开。只是这一次,怀蓉再不是当初那个为十六个字就伤心欲绝的女子了。她甚至能对这结局莞尔一笑,他还活着,这就够了。即便是天各一方,又是如何呢?她执念的那个问题的答案,其实已经得到了。至于这远离,乃是他的选择。她想要的,也许并不是真的抛下所有枷锁的相守相伴,而只是黯淡长夜里,两个魂灵的碰撞和相互认可。
      这一次,她收获了答案。而他也还活着,即使远去万里。他还活着,这就够了。怀蓉不断地这样告诉自己,也真正笃信。这一生,和这一个人,就这样也好。就算永远不能相守在一处,她也终于第一次触摸到他的本心。在这之后,他还会去过他的人生,而她也自会有她的。像是天空里的两朵浮云,注定错过又分离,可终究是认出了彼此的模样。
      文崎却不知道,怀蓉的心里冰封的雪原,其实已经慢慢的解冻了。她只是习惯于那样的淡漠,更或者说,她把人生中有关于那个人的段落全部抽离,封存在了更深的地方,不让任何人再去触碰,甚至是她自己。
      只是,抽离了这样的一段,她的人生几乎成了一片空白。除了作为郡主应该做的事情,她似乎再没有剩下什么了。那样的空洞,也叫她有些不知所措。然而怀蓉并不曾忘记,她的身边还有一个文崎。并不是作为她的丈夫,那个身份,其实也已经随着她埋葬了过去,被她一起埋葬了。可他还存在着,他义无反顾、豁出性命地救了她,她也并不曾忘记。他像是从自己前生记忆里固执地走入了这一世,因为在交错的刹那染上浑身的鲜血,叫她也不能就那样忘记。
      可他却也像是变了一个人,在她身边沉默地存在着,像是一支兵器。怀蓉甚至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传言里那些经年的寻觅和守护,那些一网深情,如今却也丝毫不见了踪迹,他甚至从不曾靠近她。怀蓉甚至觉得,找到了自己又救下了自己的文崎,像是失去了目标,抽离了所有的力气,变得惶惑而不安,在她的面前不知所措。那不是她所认识的文崎,尽管她还不能将他看成自己的丈夫,却也不愿看着他如此意气沉沉。然而她却不知道如何再靠近他,也许是习惯了离得那样远,习惯了与世隔绝,除了理应扮演的郡主的模样,她竟然已经忘记了该如何生活了。
      这一日,她忽然看见他神情的变化。惘然而悠远,却又带着冷峻的凝重,眉宇间闪过了他冰与火的过去。怀蓉感到了一丝惊喜,好像抓住了什么,忍不住就开了口。只是她不曾想到,他会问起那个人。怀蓉的心理不免产生了一丝喟叹,也许,那个人不仅是她的前生,也是横亘在文崎的人生里,不能忘却也不能跨越的鸿沟吧。
      正在此时,怀蓉听见文崎又问自己,“我本以为,以你的性子,是不会再愿意涉足红尘中的事情的。”他以为,及时能够放下慧恒一事,她也会寻一个清静所在,去过她无人拘束的人生,毕竟,她所牵挂的人,都已经远去了。
      怀蓉又微微笑了起来。是啊,莫说是文崎,就连自己,其实也想不到。也许,就在自己忽然遇袭的刹那,她就已经明白过来,身为上官家的郡主,她的一生,注定是逃脱不掉的。她想要远离红尘,忘却一切,却总会有人想要重新将她拖入泥沼。而在她和方正同一起守着受伤昏迷的文崎的时候,她忽然想起曾经青罗和自己说过的话。如果躲不掉命运,那就抓紧命运。也许,这才是她必须要走的路。
      在文崎昏迷的时刻,方正同,这个她名义上的父亲,也对她说了天下的局面。他不曾声泪俱下地向自己哭求,也不曾用什么东西来威胁她,只是沉静地诉说。怀蓉明白,那是因为他知道,身为上官家的女儿,她听得懂。如果她在此时逃避,她会失去在她背后保护着她的一切,最终无法逃脱。她也明白,在兄嫂被困的时候,她是西疆上下的希望。那样期待的眼光,是比起追杀,她更无法逃脱的落网。
      怀蓉知道,在她知晓红尘中事的那一刻起,她就已经避无可避。
      文崎看见怀蓉站起身来,身上洁白的披风上,银线绣着的几朵梅花,隐约闪着光泽。他看着怀蓉走出亭子,沿着松林中的缝隙,望着山下被大雪覆盖的松城,城中最高处的楼台上挂着绥靖王的旗帜,那旗帜颜色鲜艳,及时离得这样远也依旧清晰可辨。
      怀蓉远远望着,忽然开口,“当初二哥哥二嫂嫂,便是在此处反败为胜,一举破敌的罢?”文崎不知她话中何意,正要作答,却见怀蓉纤手一指,直指远方,“三日后此时,我必将在此处,悬上我永靖王族的王旗。”
      怀蓉说罢回头,对文崎粲然一笑,那笑容在文崎眼中,于怀蓉是那样陌生,却犹如看见了当初吟鞭远指的另一个女子。文崎悚然一惊,来不及多想,抱拳行礼道,“是!”
      只听一片山林之中,随之响起了一片短促低沉的应声。没有人听见这里的声响,只有一群被这充满杀气的声音惊起的鸟儿,从松林中忽然飞起,留下簌簌落雪,朝着看不见的天际飞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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