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春十载踏莎行

作者:兰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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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卅六章(08)云笺字字萦方寸



      窦臻的心这才慢慢地平静下来,这话虽没有明言,到底也算半句承诺了。窦臻对青罗拱手一礼,又对身后将士一挥手,所有将士齐齐后退一步,蓉城中的百姓,便开始扶老携幼开始陆续出城。
      那场景说不出有什么古怪,却又莫名叫人觉得心惊。分明是该哭泣慌乱的时候,却静的出奇。老年的男人在最外头,老妇在里头,最里头是年轻的女子抱着或牵着孩子。约百人一队,从洞开的蓉城大门里走出,由一个黑衣的人在一边指引着,走的缓慢却秩序井然。
      第一队人走出城门,齐齐站定了转过身,对着洞开的城门,巍峨的城楼,也对着城门上白衣的女人伏地下拜,郑重三叩首,这才起身离去。第二队人接着出城,依旧如此,中间隔着几步,却又首尾呼应。城楼上的永靖王妃也一一俯身还礼,却又同样不发一言。只有城门两侧的大红灯笼,映着蓉城两个古篆书的砖额,静静地瞧着这一切。
      窦臻忍不住叹服这女子的能耐,明明是一个异族公主,却能在这围城之时收拢住人心,即使是逃离,也丝毫不见慌乱。只是这些人走出的样子,让他觉得心里发寒。每一个人,不论男女老幼,都在行礼起身后,深深往自己这边看一眼。那眼神平静如水,却又叫人感觉到一种不容忽视地力量。窦臻看着那些人缓缓离去,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却又说不上来。只有默默地看着这一切,像是一场仪式。
      等窦臻发觉哪里不对,城门中的最后一队人,已经走出。所有人都已经出城,再没有人从那一路盛开的芙蓉花间走出。然而,离开的尽是老弱妇孺,没有一个青壮年的男人。即使那些人大多数都随着怀慕出征,或者成为守城的军士,也绝不可能如此干净彻底。
      窦臻心头一紧,纵马往前几步。然而蓉城的城门却依旧打开,只听青罗的琴声骤然又起,铮铮然划破夜的静寂,“多谢王爷仁慈,蓉城中老弱皆已出城。王爷这便请入城罢,我蓉城中所有不愿归降,尚有力量抵抗之人,愿与绥靖王军队血战到底。不战至最后一人,绝不言降。”
      青罗话音刚落,城中便传来隆隆的呼应,“绝不言降!绝不言降!”犹如潮水一样的,一浪接着一浪地传来。蓉城大门之中,又缓缓走出一队人,有鹤发佝偻的老者,也有意气风发的青年,文臣武将,皆是素服而出,手中却皆持有长剑。剑不曾出鞘,只是悬在腰间,只是以手按剑,眼中凛然有杀气。
      窦臻心中大怒,知道已经落入青罗的圈套。他话既然已出,总不能此时再出兵追剿方才出城的老弱妇孺。就算下的去手,垂星野何其广大,总有人奔逃报讯,散布消息。而眼前拦在城门里的这些人,更是蓉城乃至西疆的名门望族,若是一股脑都杀了,日后他又要如何安抚人心?就连城中百姓,若是真和他要血战到底,他也不能真就下手屠城。毕竟,他和蓉城,和西疆百姓,和永靖王族,并无什么深仇大恨,求得乃是长远利益,如此鱼死网破,对自己又有什么益处?
      就算这些他都能狠下心去不管,到底还有一个臹儿。看青罗这有恃无恐的样子,分明是知道了臹儿对自己的特殊意义。她已经遣散了她所有的后顾之忧,如今,牢牢拿捏住了他的,以此作为要挟。
      窦臻的眼睛凝聚了狠厉的光亮,狠狠看着青罗,“王妃真要和我鱼死网破?王妃不要忘了,自己身上还有你和永靖王唯一的孩子。如今永靖王是生是死尚不得知,王妃真要用这唯一孩子的性命,来争这一时之气?”
      青罗不答,窦臻以为自己也终于拿住了青罗的心思,正欲在说些什么,却又听青罗漠然道,“我和永靖王早有一子,取名为隽,西疆上下无人不知。当日送臹儿出城,为了以防万一,我也将这个孩子一并送了出去。所以,就算绥靖王狠下杀手,我和王爷的血脉,也都不至于会后继无人。更何况,永靖王尚握有雄兵,老王爷也尚在人世,我又有什么好顾虑的?当初永靖王离去,将这蓉城托付给我母子,我就算拼尽了一切,也要将这座城守住。我在一日,绥靖王就别想让一兵一卒能轻易踏入我蓉城半步。就算我死了,也还有蓉城上下一心,誓死相抗。”
      青罗的声音忽然高亢起来,响彻夜空,“绥靖王想要进城?这就请罢。”说着手挥弦动,三声琴响,杀气毕露。像是应和她的琴声,城门下的蓉城贵胄,一起将手中的长剑拔出,几十柄长剑,在灯烛照耀下,发出雪亮的光。
      窦臻心头大恨,他知道自己已经错失了最好的机会。就因为臹儿,因为那一个瞬间的软弱。此时他后悔,已经晚了。他听得出青罗的威胁,此时此刻,臹儿的命就在她的手里,也许就在这蓉城里某一个死士的手中。一旦城破,臹儿就会和蓉城一起灭亡。可他仍旧必须做出一个决断,他千辛万苦走到今日,不远万里地兵临城下,岂能为一个女人的话,为了区区一个人就此却步?他必须往前走,就像他早就打算好的那样。他举起手,停顿了一个刹那,就要重重落下,做出那个能够毁灭一切的决断。
      “不——!”另一个女人的声音在此时响起,在这夜空中显得凄厉而恐怖。那声音离得极远,却让每一个人都听的清楚。那是绥靖王军中的声音,远远地,来自队伍的最后,来自幽暗的夜色深处,却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
      那凄厉地呼唤一声接着一声,带着无比地绝望和恐怖,窦臻的手,却就在这样的声音里停下了,僵硬地举在了半空。他分明听得见这声音离自己越来越近,绝望地,恐怖地,慌乱地,还带着软弱的哀求。那是他从不曾想过,会在这个声音里听见的情绪。
      上官怀芷从军队的尽头奔上前来,不顾一切地狂奔,好像眼前不是如林的刀剑,而是空无一人。排列整齐的队伍忽然就为她无声无息地裂开了一条缝隙,像是利刃破开了湖水。红衣的女人脚步丝毫也没有停止,赤足踏在通往城门的官道上,细碎的瓦砾划破了足底,留下下一路血的足印。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到了终点,站在一脸震惊不能做出任何反应的窦臻面前,忽然莞尔一笑。那笑容那么美,像是纷纷大雪里肆意盛开的红梅千树,像是冰封的长河终于解冻,沿岸杨柳新生。窦臻被那样的一个笑容迷惑了神智,却发觉下一个瞬间,她已经从他的马上拔出一柄短剑,横在颈上。
      窦臻这才回过神来,看着马前的这个女子。红裳烈烈,被他身边的火把照耀出了如血的颜色。离得这样近,他才忽然发觉,她的脸上竟然也有了几分岁月的痕迹。美艳的面庞依然如昔,眼角却多了几分细纹。剑刃如水,照着她的脸庞,笑容已经散去,只留有一脸的平静,像是一潭死水。
      窦臻忍不住向她伸出手去,她却往后退缩了一步,凛然望着他,嘴里清清楚楚吐出几个字,“你若敢攻城,我就死在你的眼前。”
      窦臻在那样如冰雪凛冽的眼神里,久久不能言语,转瞬间却又升起不可抑制的怒气来,“你让开。我既然方才敢下令攻城,难道此刻你拦在这里,我就不敢了么?”
      怀芷的脸上掠过了一瞬震惊的茫然,像是不敢置信,久久地望着窦臻,最后转成了一缕凄然的笑,“你到底还是不肯信我的话。我和臹儿,在你心里,到底还是比不上你的野心,我早该知道的,你本就是这样的人。连父母兄弟都能下的去手,何况是我这样的路人?还有臹儿,他在你的心里,不过是不得不拔出的一根刺罢了。枉我自负聪明一世,竟然被你骗得如此,引狼入室,连累亲族一同落入陷阱。”
      窦臻在马上,冷冷道,“你早知我是这样的人,却还是信了我,和我定了盟约。时至今日,你又来说这些又有何益?”
      怀芷怔了怔,半晌才道,“你说的不错。既然信了不可信之人,也都是我自寻死路罢了。只是到了今日,我自己也就罢了,若是你一意孤行,我也没有别的法子可想,这一条命,是西疆父母所生,今日若不能护着他们,就以命偿还罪孽罢。”
      窦臻勉强压抑着自己激烈的情绪,平静道,“我再问你一次,你真要为蓉城陪葬?”
      怀芷的面容神色没有丝毫的动摇,“你若想入城,就请踏着我的尸体。”
      窦臻俯视着怀芷,连自己也不知道,为何挥感到这样的狂怒。他想和她说,若不是为了她,为了信了她的话,他如何会在三军阵前如此失态,问起臹儿的事情让他人有了把柄。若不是为了保护臹儿,他如何会允许青罗一再的条件,纵了蓉城百姓离去。
      他还想和她说,他自认看人不会出错,以青罗一贯的处事作风,断然不会真的要了臹儿的性命,等他拿下了蓉城,再慢慢追问寻访就是。他想要抓住她诘问,当初早就被所谓的亲族当作棋子利用舍弃,这些年唯有彼此相依作伴,互相扶持,为何到了此刻却不肯信任他,相信他能够保护她,反而为了所谓的亲族,在世人面前叫他如此难堪?
      可是这些话,他此时,在千万人面前,他又如何能说的出口呢?他只能看着他,不敢挥下那手,却一样不能收回。那是他的尊严,他多年来终于抓紧的权力,他的现在和将来,他本来已经准备好要和她共享的所有。
      窦臻看着倔强地拦在自己面前的怀芷,怒气上涌,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不曾开口,却看得见眼前女子的眼神,在火焰的照耀下慢慢黯淡下去。她也望着他,抬着头,用短剑横在自己的颈上。
      窦臻和怀芷就那样僵持不下地对峙,蓉城门前一片静寂,似乎所有人都在等待这一场对峙的结局。窦臻身后的兵马,蓉城城下的士族,还有城门上静静俯瞰着一切的青罗。所有人都看着他们,而窦臻和怀芷,却像是忘了周遭这一切。
      不知什么时候,云层遮蔽了星光,垂星野上忽然静静地落起了雪,稍稍惊醒了窦臻的一丝神智。他身后明明有雄兵十万,眼前有城墙高耸,他眼里却只能看得见,近在咫尺又远如天边的这个人。
      小小的雪珠子落在她头发上,转瞬就融化成了水,只有落在睫毛上的那几颗,凝结成了冰晶。还有落在剑刃上的,一朵一朵堆叠起来,掩盖了如水的寒色光芒。剑刃压在狐裘的皮毛上,像是银针挑着珍珠。狐裘上的皮毛雪白,还是那一年她初嫁之时,他和兄弟们一起随着父王狩猎得来的。那时候她甚得父王的喜爱,父王就叫她最先选一领做衣裳。她左挑右选,最后选了他的。这些年都过去了,那皮毛颜色早不如当日光鲜,她却还一直穿着。
      他似乎看见她垂了垂眼睛,抬起头来的时候,脸上一个笑容。她微微开口,吐出低低的八个字来。他想要回答,却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她忽然从自己颈上倒转了剑锋,向自己扑了过来,离得那样近,他竟然来不及躲闪,或者是根本不曾想到要躲闪,就感到臂上未着甲之处一阵刺痛。而他同样没来得及思考就做出行动的,是他手中的剑,在她扑过来的瞬间就格挡在前,同时斜斜地贯穿了她的身体。
      直到她的血流在地上,融化了已经薄薄覆盖上一层洁白的官道,蜿蜒向蓉城的方向,像是她用鲜血,终于为他打通了通往胜利的道路。而他却被定在了原地,不能再往前一步。因为那轻柔地吹进他耳中的八个字,也因为他此时,已经无法思考。
      她没有倒下去,反而被他僵直的长剑支撑在那里,在离自己不过半步的马前,抬起头看着他。眼睛不曾阖上,嘴角那一个他以为是幻觉的笑意还在,只是眼角有一滴水珠,不知是泪,还是刚刚融化的雪。那些雪落在她的身上,慢慢地融化,又渐渐地不再融化,覆盖出一层绒花。而蜿蜒的血的河流,也终于停止了延伸,尽管笔直地延伸去了城墙的方向。
      找到臹儿,你欠他的。她最后,只和他说了这么短短的一句话,之后便是揉碎桃花红满地,玉山倾倒再难扶。这个他一生中最重要的盟友,最亲信的伙伴,曾经在强敌环饲,命悬一线的时候,那样坚决地告诉过他,这世上没有什么值得害怕,只要好好活着。可如今,就在他们离曾经的梦想咫尺之遥的时候,就在这世上再没有人能威胁他们的时候,毅然决然地死了。为了那个孩子,他的幼弟,也是他和她之间的一块石头。
      往西如烟般来了又散,窦臻回忆起曾经千万个瞬间,他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始终对他隐瞒这个秘密。隐瞒得太久了,所以直到她亲自和他揭开谜底的那一刻,他都不曾真正地相信她。是啊,她是他的盟友,同过患难,可他是否真的完全信任地想要和她共享富贵?如今扪心自问,也许没有。
      初登王位,他就将她送去蓉城,榨取了她最后一点价值,再利用她布下这一个局。他自以为,能够在最后的时刻将她召回,便是对得住她了。至于那个孩子,他的幼弟,顺水推舟地丢了出去,不过是借刀杀人。在他眼里,窦臹,那个可爱又懂事的幼童,不过是他王座上的绊脚石,和其他的兄弟又有什么差别?他不动臹儿,不过是碍着她,那些时候,他还是那样需要她。
      只是那时候他一样下了决心,一旦立稳了脚跟,臹儿是绝不能留的。不为别的,就为臹儿和自己身上一样地血脉,也为了臹儿还有那样一个厉害的母亲,那是他所没有的。尽管怀芷远嫁北疆已经成了弃子,可是和自己联手夺位,上官家如何能看不出她的果断和能力?到了那时候,扶持一个流着一般上官家族血脉的幼童,让怀芷以母妃的身份摄政,岂不比和关系暧昧、不明不白的自己要容易的多?
      他甚至想过,怀芷和自己合作,一开始就是为了达成这个最终的目的,利用自己铲除绥靖王府的正统势力,再反过来对付没有亲族可以依靠的自己,扶持自己的孩子上位。在窦臹刚一出生的时候,在怀芷不再是孤身无靠的落魄郡主的时候,这念头就不可遏制地种在了他的心里。那时候他决定,功成之日,她们母子,一个也不能留。
      可是后来,他还是留下了她一条性命,在最后时刻召回了她。他自己也说不清是为了什么。风云激变,他和她的母族反目成仇,将她的儿子放逐在外,却要留着她在身边。容忍她的怒火和冷漠,容忍她的绝望和仇恨。就像是冬日抱着一块寒冰在怀里,冷得刺骨,却始终不肯撒开手。然而他没想到,真相竟然是那样。在一开始听闻的时候他怎么也不详细,可如今,这沾了血的八个字,他如何能够不信呢?
      在天下人面前,怀芷是为了西疆百姓而死。可是他知道,她只是因为他。因为那个被他放逐的血脉,她想要取信于他,想要他在这最后的关头悬崖勒马,留住这个孩子的性命。窦臻隐约觉得,在那一刻,怀芷已经在她的母族和他之间做出了选择。她并没有相信永靖王族对这个有着一般亲缘的孩子能存有善意,最终还是相信了他,用命来赌,赌他会为了这个孩子,舍下已经到手的一切。
      窦臻为自己,真的舍得下吗?他想要举起手,做出那个一往无前的战令,可是竟然觉得手臂如铅沉重,分毫抬不起来。他知道,命令一出,他的大军,将要踩踏过她的尸身,踩踏过她不能瞑目的眼睛。他做不到,在那一双还不曾阖上的眼睛里,他竟然感觉到了软弱。
      正在此时,远处忽然亮起了一道火光,喊杀声不绝于耳。窦臻缓缓地转过头去,隐约看得出被火光照耀的旌旗,那是永靖王的王旗。窦臻觉得自己的五感都有些迟钝了,勉强思考却也无法解答心里的疑惑,永靖王上官怀慕,这个此时应该在定云江上被南安王世子缠得不能脱身的人,此时竟然杀到了眼前。他们将消息封锁的如此紧密,等上官怀慕知道蓉城围城一事,也已经太晚了。难道他真的天纵英才,能够在一夜之间破了苏衡的大军?
      然而窦臻来不及多想。远处的一线火光,迅速地就烧到了眼前。雪亮的冰刃扬起,带着复仇的怒火,势不可挡。他不能再多想,否则就要死在这里。他垂下眼睛最后看了怀芷一眼,终于扬起了手,沉声道,迎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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