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春十载踏莎行

作者:兰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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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卅六章(04)云笺字字萦方寸



      清玫一个人站在那里,倒有些微微的出神。她是不是伤心?如今就连她自己,也不明白了。失去的太多,反倒无从伤心了。只是这些得到和失去,来去都是那样的迅疾,让她不知所措。她已经做了她能够做的所有,可有些事情,却依旧无法挽回。
      她救回了那个人,就像当初在她还不知道的时候,他救了她一样。从溺水的深渊里,强行夺回一丝生机。可再次相见,彼此却永远无法回到相逢的时候了。他离自己那样远,像是再也不会回来。就好像韩丞相府里那些曾经花开如雪的夹竹桃,毁灭在火里,再也不会有开花的时候。
      错了的事,死去的人,都横亘在咫尺距离的两个人中间,比曾经腾起的烈火,和曾经相隔的千里山河还要遥远。不论是信知,还是她自己,都永远无法忘记,韩劲节死在面前的模样。曾经步步为营,心思缜密的人,在生机出现的那一刻竟然毫不犹豫的赴死,决然地让她感到害怕。
      她并不害怕死亡,在天牢里的时候她就想过死亡,在出城的时候她见过死亡,在千里奔走的那些日子里,她无数次地与死亡几乎擦肩而过。那都不曾叫她觉得害怕,可是韩劲节死在眼前的那一刻,他深深望着自己的那一双眼睛,却让她觉得害怕了。她隐约察觉到,有什么东西离自己远去再也不会回来,就好像她的母亲,那个在此前的人生里唯一与她紧密相连的那个人死去的时候那样。
      除夕的那一夜还在眼前,在夜里,甚至在白昼里都浮现出来。至今她都还有一种恍惚的不真实感,以为豁出命去都做不到的,她竟然真的做到了。在大学纷扬的时候,她就好像看见了自己,披着面纱,装扮成清琼的模样,缓缓地从风雪中走出来。
      她看见自己扶着文峰哥哥的手,缓步走入那一座充斥着死亡气息的宫城。冷静地向守城的侍卫出示南安王府的通关令牌,冷静地支开引路的宦官侍女,一步一步缓缓走入那宫城的死角,死亡的所在。风雪那样大,她觉得呼吸都要被堵塞住了,每一步的挪动都那样艰难,可她必须往前走,不能显露出丝毫的犹豫和不安。
      那一日除夕,走到天牢门前的时候,清珏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真的到了。她感激如今南安王府在朝廷中的超然地位,也感激遮天蔽日的大雪让她的行迹变得模糊,一个堂堂世子妃走到天牢门前,却并没有人盘查。
      只是天牢重地,到底与别处不同。十余柄长刀出鞘,在这风雪中犹未冷峭。守卫的将军看见她,却似乎微微一怔,走上前来躬身行礼。她想起来婉莹对自己的嘱咐,想必就是曾经清琼闯天牢来看自己的那时候,守卫的那一位了。
      在清珏眼中,那将军显然对当日的清琼印象极深,神色恭敬的很,语气客气,说出来的话却仍旧锋锐,“如今这牢里并没有世子妃的亲眷,不知世子妃这一次来是为了谁?上一次世子妃以姓名相挟,令末将十分为难,若无皇命,末将断不敢再放世子妃入内。”顿了顿又抬头看着清珏,目光里有些冷峻,“此前这天牢中还走失过一个案犯,世子妃想必是知道的,如今这守卫,比以往更着紧些。”
      清珏望着眼前的将军,剑虽未曾出鞘,手却按在剑柄上,一双眼睛比四周的刀剑还要寒冷,充满着警惕与戒备。清珏却微微一笑,遮蔽了一半的面孔瞧不出神色,语气轻柔,在这寒风中听的不甚分明,“这一次我不必进去,陛下有命,让我提了韩家父子前去问话。将军只需提了那两人出来即可,我就在这里等着。”
      守卫将领闻言神色大惊,狐疑道,“今日是除夕,陛下当在宫中与百官后宫饮宴,怎么却要提审他们?世子妃可有陛下谕旨?”
      清珏平静道,“将军何须起疑?陛下自有安排,将军只需奉命即可。至于谕旨,这一次提审乃是绝密,陛下不欲人知,故而并无明旨。”说着从袖中取出一样东西,“将军该认得这是什么东西。”
      守将小心接过,打开一看,却是南安王的印信,并一封密令。那印信绝无虚假,密令上的字迹也十分熟悉。自韩丞相父子入天牢,陛下除了一道令南安王主审,北静王协理的明旨之后,便再无旨意。南安王病重,世子出征,所有相关大小事由,都是由北静王,与南安王府的一位客卿主理。那客卿曾带着南安王的印信与北静王一并前来问过话,南安王的一切文书也都由此人主笔,他见过多次,正是这密令上的字迹。只是近日来,二人却久久不曾来过此处了。韩家父子的案子,论起来诛九族都是够了的,却就那么缓缓地放在那里,不温不火的,也不知是什么意思。
      清珏冷眼去瞧,那守将面上的狐疑神色已经散去好些,也不急着问话,只静静等候。那守将将密令收下仔细读了两遍,双手将南安王府印信奉还,到底忍不住又多问了一句,“世子妃亲自前来,我本不该多问。只是此案一贯是北静王爷和澎涞先生主理,今日提审案犯乃是大事,怎么王爷和先生不曾来,倒是世子妃来了?这天牢重地,只怕不是该命妇踏足的地方。”
      清珏的声音忽然拔高了些,带着叫人猝不及防的尖锐,“将军忘了我方才的话了么?怎么将军不懂令行禁止,却要私自揣测陛下的心思么?”
      见那守将一凛,清珏却又放缓了声音,“不过我曾经给将军添过麻烦,难免将军对我多心,多说几句也不妨。将军莫要忘了,这韩家父子,是被谁送入这里来的。将军说的不错,这天牢里,曾经走失过一个案犯。只是这人是谁放走的,将军可莫要错了注意。”清珏的声音低的有些诡秘,“天下之事,无不在陛下掌握之中,将军是守军,只要听令即可。不问,这罪责落不到你的身上,问了后果如何,怕是不好说了。”
      守将闻言一凛,当初南安王世子妃闯入天牢,按律他这军职早就该撤了。可是那件事情过后,他却丝毫也未受影响。再到后来,那个天象诡谲的日子,他守卫的天牢里平白丢了一个钦犯,更是杀头的重罪,可上头却像是不知道此事,甚至从不曾关押过这个人一样,没有一丝半点的反应。今日,似乎这一切又要重演了。
      守将在那一刻忽然明白了一个道理。渎职也许并不是最可怕的罪名,最可怕的,也许是不明就里的尽忠职守。他忽然想明白,当初清琼闯牢,清珏失踪,也许都是陛下默许的行为。也许陛下心里有着什么安排,而他不过是其中的一个本该放开的关口。既然如今,渎职的他没有收到丝毫影响,那若是当初他舍命拦下会如何?他不敢去想,也许那样的结局,对他来说才是最糟糕的。
      今日,也许又是一个这样的时候。这个一再挑战他的世子妃再次出现,和一往一样从容不迫,像是在暗示他的愚蠢。守将只觉得周身出了一层薄汗,收起密信道,“既然有南安王爷的信物,世子妃稍等,我这就将他二人押送出来。”
      清珏缓缓点头,又道,“此行务必隐秘,还请将军除了他二人的镣铐枷锁,让他们换上小太监的衣裳,随着我一起走。”见守将一愣,清珏又温柔一笑,“怎么将军不放心么?如此深宫,哪里还能出什么岔子。何况,这戍卫之事,还要劳烦将军带上心腹之人,一样换上衣裳,随在我身后。到了地方,将军自然不必担责任。”
      守将心里隐约觉得哪里不对,可眼前之人的眼睛似乎有种神奇的蛊惑力量。他想,有印信谕令在此,又是在守卫森严的深宫,出不得什么岔子。
      清珏压抑住内心的激动,看见守将缓缓点了头。不一时,那二人竟真的从那不见天日的,空白如虚无的地方走了出来,穿着一身宦官的衣裳,身后紧紧跟着十几个一样装扮的天牢守卫。
      清珏点点头,“有劳将军了。”也不曾多看那两个人一眼,就转身率先离开。一行人如常行走,清珏能隐约感受到身后的压力,那是天牢守卫们逼视韩家父子的眼神,如刀锋一样地扫在她的身上。她不曾转身,只是一直往前走,走到一个转角处,余光扫到一直亦步亦趋地跟在自己侧后方的文峰,看见他的手指半拢在袖中,做出一个决然的手势。
      没有声音。没有刀剑的碰撞,也没有死亡的惊呼。那杀戮的压力瞬间在背后暴涨起来,又转瞬间熄灭没有丝毫痕迹。她不曾回头看,也不敢回头看。她知道自己会看见什么,却决心绝不回顾。
      她只是扶着墙壁静静站了一会,觉得那墙壁朱红的颜色,像血,像火,扑面而来让她觉得有些眩晕,可她却没有倒下。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一瞬,也许已经沧海,直到身边有个人扶住她,柔声道,“走罢。”她这才重新抬起脚步,缓缓地,雍容而镇定地,以南安王世子妃的身份,平静地离开这修罗场。
      清珏不知道,如果此时此地在这里的那个人真的是清琼,又会怎样。她是否会和自己一样,在那个瞬间感到恐怖的颤栗,又用全部的力气压抑住,不让任何人知道。又或者,她会像一个世人眼中王妃应该有的样子,温柔而和善。只是清琼并不在这里。如今在的这个人,带来血色的这个人,是她自己。
      他们的离开,就像来的时候一样安静。蒙着面纱容颜残损的南安王世子妃,已经吸引了足够多的注意力。她甚至能够听见身后将士的窃窃私语,一个西疆的郡主,如今却是战争主将的妻子,曾经惊艳京城的容色忽然在一夜之间被火焰吞噬,而这样的身份,这样的容颜,却丝毫没有改变她在这宫廷里超凡的地位。
      这个与远在天边的西疆,和近在眼前的宫廷都紧密相关的身份,成为了她绝好的屏障,以至于她身后人群中的太监是多是少,丝毫也不能引起注意。清珏在离开的那一刻甚至于想,若是清琼听见这样的一番话,会有怎样的感受。她是否知道,她在这风云涌动的深宫之中,竟然具有这样的影响力。让所有人瞩目,却又不敢轻视。若是她知道如此,又会是怎样的心情,是喜还是悲。
      一切都如计划一样的顺利,叫人几乎不敢相信。宫墙远去,再也看不见那如血的殷红,他们一行人没入京城的街巷之中,犹如雪落进了水,消融不见。可是她不曾想到,就在她以为一切的风浪都过去之后,竟然最后是那样一个惨烈的结局。
      她永远也不会忘记,在她心里的那根线终于松开,以为所有的血色都已经远去的时候,终于敢回头去看的那个瞬间。就那么电光火石的瞬间,她却好像把时间放慢了无数倍,每一个动作都缓慢而分明。她亲眼看着那个人抽出身边最近的一把刀,丝毫没有犹豫地插入心脏的位置,她看见那个人的血在雪地里忽然洒落,像是最凄艳的红梅。
      他什么也没有说,就这要决然地选择了死亡。就好像,曾经在她眼前的那个,温柔的带着迟疑的人,和眼前死去的,全然不是一个。她好像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死,又好像隐约有些明白。她朦朦胧胧地意识到,自己想要救他,也真的不顾一切地救了他,也许这才是把他逼入死境的原因。她简单地以为,多年主和的丞相府,必然是很永靖王是一条船上的人,却忘了如今再也不是当初彼此胶着对抗的时候,大军相对,箭在弦上,他以叛国罪被关押在天牢里,却被仇敌所救,这叛国之罪,也就永远刻在了史书里头。
      清珏此时隐约明白,也许他真的只是求和,就像南安王府认为主战是对天下最好的交代一样,他将和,作为自己一生的信仰。而那些权术倾轧,不过是武器,而不是最后的目的。如今他的目的再也不能达成,是生是死,他已经毫不在意。而他能做的,就是不让活着的自己,踏上西疆的土地,踏入敌人的营帐。
      她知道一切都已经无法挽回了。那个死去的人,不管在她的心里,或者在她的母亲的回忆里,占据着怎样重要的位置,如今都已经死去,再也不会回来。她永远不能真正明白他想的是什么,只能寄望,那个到死都没有忘记他的人,在地底下和他重逢的时候,能够明白他心里,到底想着些什么。那些旧日的爱恨恩怨,都随着那大火和他的死亡消失了。而在她的一生里,就像是一场噩梦。
      然而这个风雪的除夕夜已经过去,噩梦却还没有醒来。清珏望着不远处的那个人,心里只觉得还像那一日一样的冷,震颤着无法停止的心脏,好像随时都会碎裂一样。她不明白,为何他还活着?如果她的猜测没有错,此时他也应该和他的父亲一样,以一死,证明自己一生的信仰。
      可他还活着,无声无息,再不是当初自己面前言笑晏晏的模样,可是他还活着。呼吸,心跳,温度,一样都不曾少了,只缺了灵魂。她守着他,就像是守着一具僵死的却永不会腐坏的尸体一样。她想抓住他,告诉他自己有多么的恐慌,可她知道,自己就算忍不住这样做了,他也不会有任何的反应。
      清珏心里隐隐觉得,有什么东西,永远地流逝了。她还来不及想明白,来不及说清楚,就和那个死去的人一起,永远地离开了。她不知道自己究竟为什么要守着眼前这个分明已经死去了的人,却又知道她绝不能放手。她竭尽全力,不过留住了这样一具躯壳,若是就这样放手,她还能剩下什么呢?
      毕竟,长夜终究会过去,噩梦也终究会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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