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春十载踏莎行

作者:兰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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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卅五章(13)拂檐花影侵帘动



      此刻蓉城里也下着极大的雪,只是宜园之中,春水依旧脉脉流淌,温暖一如春日。夜色里看不见青碧颜色,却有清新的草木香氤氲,笼罩着整个飞蒙馆。若不是窗外飞雪绵绵,几乎叫人以为还是春日。
      飞蒙馆一带地气极暖,鹅毛大雪落下来,都消融成米粒大小,像是撒了一天的雪白绒花。飞蒙馆檐下挂着一盏夜明珠制成的灯,光线黯淡,仅能照见几尺见方。微光之下,竟有一树芙蓉花盛开如锦绣,花瓣是如胭脂一样的深红色,上头带着星星点点的雪珠子,美的惊心。芙蓉花的影子被珠灯照在飞蒙馆的碧纱上,影影倬倬,在风中摇摇曳曳,犹如女子的裙裾飞舞。
      青罗坐在窗下,提笔在素笺上写字。一灯如豆,那光也不甚分明,却照的那字势愈发柔婉。一边侍立的翠墨过来给青罗批了身衣裳,又走到一边去剪烛心,一眼瞧见了那素笺就笑道,“姑娘小的时候字就最好,只是那时候都说姑娘的字潇洒豪气,像是男儿的字,怎么今日这瞧着,倒是姑娘往日最不爱的闺阁簪花体了。”
      青罗搁下笔,抬手扶了扶肩上的衣裳,将素笺拿的远了些,仔细瞧了瞧,也笑了起来,“我倒是不曾想起来,你一说,可不就是如此么。”顿了顿又道,“想必是心里头有什么样的牵挂,落在笔上,也就是一样的意思了。”
      翠墨见青罗神色温柔,不似前些日子的愁眉紧锁,心里也觉得十分喜欢,“姑娘这是想王爷了吧?说起来,今儿可是王爷的生日呢。只可惜,今年怕是见不着了。”
      翠墨瞧见青罗眉宇间那一抹清愁,自知有些失言,忙劝慰道,“姑娘别伤心,小世子出生之前,王爷必然能平安回来的。再说了,王爷虽然不在,王爷亲手种的这花儿,可不就在这里陪着姑娘么?这芙蓉三醉也真是难得,想来是咱们这里地气暖,竟然在冬日里也能开花儿。虽然是一样的能在冬日开,要我看呀,倒是比无邻堂的牡丹花儿更好看。那牡丹虽然华美,到底不比这芙蓉花,是王爷对姑娘的心意。”
      青罗温柔一笑,“这是自然的。所以今儿晚上,我也不想呆在无邻堂里,只想在这里闭着眼睛歇一歇。”说着将手中的素笺折起来,又对翠墨道,“你去那边的樟木箱子里头,把我那个描金莲花紫檀木的匣子取出来。”
      翠墨应声去寻,转身回来,手里就拿了那样的一个匣子过来。
      青罗接过了打开,小小一只匣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装的满满当当了。幼年的小小玩器,苏衡簪上的那一枝松木簪子,怀慕为自己配上的那朵芙蓉,柳芳宜留下的清凝玉的荷花钗,封太妃送给自己的红玉比翼凤配,还有那一年冬天,怀慕给自己寄来的那一枝红梅,和带着红梅香气的书信。相思一夜梅花发,忽到窗前疑是君,应知远路无所有,归来先赠一枝春。
      这一次,他还不曾归来,自己的书信也无法寄出去。她只有将这封书信留在这里,或许有一日他回来了,还能看见。又或许,这些东西再也不会被人察觉,会和自己一起,永远消失不见。青罗望着手中的匣子,仔细珍重地将手中的书信折好,抽出匣子最底下的一层,将当初做成的木芙蓉干花花瓣细细铺了一层,将自己和怀慕的两封书信并排放好,又将那一枝红梅压上,小心推了回去,将盒子阖上,交给翠墨放回去。
      此时听见砚香的声音在外头响起,“王妃,几位姨娘过来了,还带着窦臹公子和小公子一起来了。”
      青罗笑道,“快请进来。”
      说话间众人已经走了进来,当先的陈姨娘先笑道,“才遇见方家来回话的人,说请王妃的安。方家爷们都在外头,只有一个老爷子,还有上下老老少少的女眷。大长郡主说是要陪着老爷子和老太太,就不能带着清玫姑娘归宁了。还让我给王妃回一句话,董润大人被请到方家去过年了。”
      一边白姨娘也笑道,“如今清玫姑娘和董润大人的亲事已经定了,到底是不一样的。如此一来,一家子热热闹闹,倒也有趣。”
      青罗忙起身招呼,引了众人到外间堂上一一坐下,董姨娘抱着隽儿走过来递到青罗怀里,一手还拉着臹儿不肯松手。臹儿倒是懂事,挣脱了外祖母的手,走过来给青罗请安,“二舅母好。”
      青罗一手抱着隽儿,一手抚着臹儿的头发,温柔笑道,“这几日睡得可好?听说你每日里在外祖母那里还读书呢,这样刻苦好学,也莫要累着自己。今日年夜,好好歇一歇罢。”
      臹儿稚气的脸上却带着郑重的神情,“多谢二舅母,只是臹儿将来还要为母亲分忧,不敢懈怠。”
      说起怀芷,旁人都还好,董姨娘第一个就落下泪来,拉过臹儿抱在怀里,却也不说一句话,只是不住地掉眼泪。
      臹儿的脸上也露出要哭的神情来,却勉强忍住了,反倒回过手去抱着董姨娘,“外祖母不要担心,母亲不会有事的。”
      窦臹不说话还好,一开了口,董姨娘的眼泪愈发止不住一旁陈姨娘和白姨娘只觉得尴尬,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瞧着青罗。
      青罗还不曾说什么,倒是怀里的隽儿抬起头,天真地问,“母妃,臹哥哥怎么了?”
      青罗抱着臹儿,半晌才道,“臹哥哥没有什么,只是想母亲了。”
      隽儿忽然一扁嘴,“母妃,我想父王了。”
      青罗万万不曾想到隽儿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低头去看这个养子,却见他眼中的诚挚神情如水景一般透明。不知怎么,心里头就是一酸,勉强忍下了眼泪,柔声对怀里的孩子道,“你父王平日事忙,也不怎么来陪你,倒难得你还想着他。隽儿放心,等父王回来,母妃就叫他多来陪你玩儿。”又笑道,“母妃这些日子也不曾来陪你,你想不想母妃?等母妃忙过了这一阵,就把你从姨奶奶那里接回来,每日陪着你。到那时候,还有小弟弟或者小妹妹陪你玩呢,那高不高兴?”
      隽儿笑着点点头,忽然幼小的脸上露出一丝与年纪不相符的认真来,“我只要父王回来,却不要父王回来陪我玩。臹哥哥说,父王和母妃都有自己重要的事情做,自然没有功夫陪着我。以前,臹哥哥的父王和母妃也是这样的。”
      青罗瞧着窦臹一眼,又柔声问道,“那你怎么又想父王回来呢?”
      隽儿睁大天真的眼睛,仰头瞧着青罗认真答道,“乳娘说,要是父王不能回来,我们就都要死。我问乳娘什么是死,乳娘说,就是再也看不见父王和母妃,也看不见臹哥哥,姨奶奶了。我不想看不见母妃。母妃,父王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啊?”
      青罗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背过身去,拍了拍孩子的背,“父王很快就回来了。你的生辰就快要到了,也许你父王就在回来的路上,等着给你过生辰呢。那高不高兴”
      隽儿不过三岁的孩子,所谓生死,所谓想念,不过是朦胧的一个影子罢了,听到这里就笑起来,跳下地去,去向砚香要吃的去了。
      青罗拭了拭眼泪,对众人笑道,“大年夜的,不说这些,难得今日清闲,咱们就一起吃一顿年夜饭罢。如今时局紧张,实在没有什么好饭菜,难得是一家子还能聚在一处。”说着接过澄玉递过来的梅花银壶,“这是我前年自己酿的梅子酒,虽然不算好,也是我的一番心意,姨娘们尝尝。”
      这边砚香和澄玉已经布上了菜,在蓉城普通人家也都是极普通的饭食,白氏却叹息道,“不瞒王妃说,我白日里跟着大长郡主一起去城里看了看,有些人家已经断火断粮了,若不是府库还有王府的私库里按日派发粮食炭火,只怕有些人家已经支撑不住了。也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还能支撑上几日。”
      青罗蹙眉道,“这也着实是为难了。如今外头的人围而不攻,虽没有战火之虞,可这断火断粮的日子,也是越来越难挨了。我早就听姑母说起,白姨娘和陈姨娘每日和她一起在城中赈济平民,安抚民心,早就想向两位姨娘致谢。只是今日才有机会,我以茶代酒,谢过两位姨娘了。”
      白氏和陈氏忙道不敢,陈氏笑道,“我本就是大长郡主送进王府的,如今效力理所应当。就算不论这些,我和白妹妹也总是西疆的人,如此危难之时,怎能袖手旁观?”
      白氏也笑道,“往日只知道在这王府里争强好胜,竟然忘了,自己曾经过着的是什么样的日子。如今能帮上一把,心里头也觉得爽快些,倒是把往日里那些心结都放下了。王妃不必谢我们,陈姐姐说是为了西疆,我可没有那样的胸襟,不过是为了自己罢了。”
      青罗闻言一笑,也不曾说什么。她从重华山回来主事,本住在清欢堂中,每日议事才往永慕堂或明正院外书房里去。只是围城之后,她一时情急,胎象就有些不好。把脉的大夫说让她挪到园子里住,风物优美,气味清新,便于安胎。这飞蒙馆乃是私人居处,再者地方也狭小,便迁去了无邻堂。
      青罗这一迁,王府里的诸般事物也都跟着进来。后来又因物资短缺,往日里分开住的上下众人,如今都尽量凑在一起,索性将王府里的人都一并挪了进来,安排在园子里几处地方。春绿庭的几位姨娘也都住在一起,朝夕相见。隽儿和臹儿两个孩子,也就跟着几个姨娘住着,也便于照顾。
      这些日子,有两个孩子在膝下说笑作伴,几个姨娘虽愁闷,却也不似往年那般争锋相对,倒是颇为和睦起来。董姨娘虽然惦记着女儿终日垂泪,还好有外孙和隽儿两个在跟前,又有白氏和陈氏解闷,也好了许多。再后来,大长郡主受青罗之命负责城中赈济民众与安抚民心之事,先是拉了相熟的陈氏去,后来白氏竟也跟着去,二人做了上官亭的左膀右臂,做起事情来竟是有条不紊。剩下一个董姨娘每日忙着照看两个孩子,竟也是各得其所,青罗也是十分放心。
      如今见白氏这样说话,回想起当初上官启才走的时候,白氏那一场大闹,青罗也觉得这白姨娘和以前到底是不同了。当初上官启一走,白氏只觉得这一生再也没有什么期望,如今上官启已经在她的人生里彻底消失了,再没有挽回的余地,却又有更多的人需要她,仰视和依靠着她。也许,白氏就是在这样的目光里,重新寻到了自己的意义。就好像,早已经心如死灰的董姨娘,又在臹儿早熟的聪慧眼眸里,看见了自己生活的意义一样。
      青罗笑道,“姨娘们都辛苦,今儿是年夜,不说这些,只管饮酒。只是我却不能陪姨娘们喝,只要瞧着你们高兴。”
      陈氏笑道,“王妃酒量最好,今儿个却躲了开。等小世子出生了,喝满月酒的时候,王妃可不能再推脱了。”
      青罗笑着应了,众人便开席。长辈们虽然都暗蹙愁眉,两个孩子到底年幼,不一时就是欢声笑语,让众人也忍不住开怀起来。推杯换盏之间,那笑声虽还带着各自说不出口的苦涩,却仍旧如灯火一样,点燃了这个漫长的寒夜。梅子酒滋味虽淡,宴罢时候,众人倒都有了几分醉意了。
      两个孩子早早地被乳娘带了下去,就歇在飞蒙馆的厢房里头,青罗与几个姨娘却都还意犹未尽。到了最后,青罗竟也喝了两杯梅子酒下去。青罗原本是酒量极好的,这一夜也不知怎么地,竟觉得醉了。昏沉间瞧着其余几人,早已伏倒在桌上,忍不住一笑。扬声去唤几个丫头,却不知都去了何处,一个应声的都没有。
      醉眼朦胧之间,青罗抬眼瞧见碧纱窗上的芙蓉花翩翩摇曳,竟像是谁人的身影衣袖。青罗忍不住起身,揭开大红的缎帘,退开飞蒙馆的竹扉。此刻雪尽寒轻,虽没有月,却犹自辉映出淡淡的银光,朦胧得像漂浮的一阵青烟。转头去看,那一盏珠灯摇摇,兀自静静照着那一树三醉芙蓉,在碧纱上投下淡淡的影子。可是,她想念的那一个人,却并不在这里,只有雪夜无尽。
      相思一夜梅花发,忽到窗前疑是君,她忍不住喃喃地念起这一句来。只是这一次,她知道他是不会出现的,不会像在松城的时候,在大雪纷飞的除夕之夜,穿过风雪走到自己跟前来。绣枕双鸳,香苞翠凤,从来往事都如梦。他为自己种下的三醉芙蓉还在,而自己这一生啊,也许真的只有在这醉眼朦胧里,才能看得见他了。
      青罗忍不住落下两滴泪来,支撑着自己的一股子气力忽然消失不见了,她慢慢在门前坐了下来。只是脸上身上却还是滚烫的热,泪水从脸颊上滑过,只觉得冰凉。其实她心里是这样的害怕,害怕就在门外盘旋的死亡,害怕这一生来不及再见的生离死别,也害怕她还未出生的孩子,还有淇奥上如绿竹一样的君子,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消失在这个世界上。她是这样的恐慌,却不得不独立支撑起这座城池。她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疲惫和恐惧,她一样是一个普通人罢了,这个时候,她只想要他回来,却又最怕他会回来。
      尽管她在危机到来的时候迅速地做出了最好的反应,尽管目前一切都还按着她的预期再向前推进,方正同顺利出城,臹儿还在自己手里,窦臻还不曾举兵攻城,怀慕不曾落入圈套,城外的上官启,封太妃和怀芷也不曾听见传来什么噩耗。可是她依旧害怕,长时间的等待和围困带来的恐惧和猜疑,足以动摇任何人的意志。她害怕这其中任何一个环节的变数,害怕这安静里潜伏的惊变。她最害怕的,是怀慕会不管不顾地回来救她。她想要他活着,也想要自己活着。
      她一遍一遍地告诉自己,他不会,他不是这样的人。可下一个瞬间她又惊恐地发现,她隐隐约约期待着怀慕会回来救她。这恐惧和期待就这样轮番袭来,最后交织在一处,让她自己也分不清究竟是怎样。她只有等。若是他不回来,她就会一直等,等到他解决了外头所有的风险,最终如英雄一样回来救她,或者等围城的人终于忍不住,举刀屠城。
      若是他回来,又会如何呢?青罗闭上了眼睛,微微苦笑起来。伤心最是醉归时,前时清欢犹记,却只有只影孤灯。有时候她甚至会想,若是怀慕真的回来,在城下看见彼此最后一眼,那也值得。此时此刻,她最想要的,不过就是相逢一眼。若是他真的回来,她会在城头和他相视一笑,再追随他的宿命。那时候,一切的恐惧和未知都会过去。
      青罗靠在门边,只觉得脑子里愈发昏沉。望着几步外珠灯下的芙蓉花,犹自翩跹不止,犹如归人身影,醉眼间忘去,仿佛愈来愈近。拂檐花影侵帘动,就好像他还在自己的身边,而不是孤身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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