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春十载踏莎行

作者:兰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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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卅五章(11)拂檐花影侵帘动



      京师皇城,天子脚下,似乎丝毫没有受到战火的影响,仍旧是一派祥和气象。入秋以来节节败退的军队,终于紧紧扼守住了胥城,让永靖王东进的兵马不能上前一步。这不仅仅是一城的胜利,更安定了京城多日来惶惶不安的人心。整座京城,在胥城坚守的消息中,安安稳稳地入了除夕之夜。灯火辉煌,一如昨日。
      亲自率兵守城的南安王世子苏衡,已经成为京城里人人称羡的传奇。茶馆里说书的先生将军中传回的战报消息加以润色,编写成了精彩激烈的故事,每日里座无虚席,直到除夕夜里,也十分热闹。一段说罢,那说书先生躬身笑道,“今儿个就是除夕了,小老儿这书,也说的差不多了。大伙儿且去吃年夜饭,等过了年再来,那时候,小老儿定能有幸,给诸位说南安王世子如何大破敌军,歼灭贼寇的故事。”
      众人哄堂叫好,便各自回去。那说书的老人家也缓缓收拾这东西,妻子过世多年,儿子也在连年战事中,死在了战场之上。却还有一双天真烂漫的孙儿孙女,此时想必已经收拾好了一桌子年夜饭,等着他回家团圆。沙场英雄,那不过是他口中的故事而已。收拾完了东西,替茶馆主人锁了门,回到家去祭奠祖先,给儿子烧一挂之前,再和孙儿孙女一起围坐吃饭。那一刻的团圆和遗憾,才是他自己的人生。
      说书人一抬头,却见茶馆里还坐着一个青年男人。桌上残茶已冷,却满满的也不见他喝上一口,也不看着说书的地方,一个人默默坐在那里出神。那青年人久久不动,说书人见他气度不凡,也不敢出声催促,半晌才陪笑道,“公子,怎么也不家去吃团圆饭呢?”
      那公子这才回过神来,看着说书人,似乎不知道他在说什么,过了半晌才回过神来,优雅一笑,“老先生说的好故事,我听的入了迷,还不曾回过神来呢。”
      说书人被他如此盛赞,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公子盛赞了。”
      青年公子笑道,“倒不是我客套,老先生字字珠玑,最难得的,是身在千里之外,却像是身临其境似的。可见南安王世子威名,实在响亮。”
      说书人见他谈吐不俗,倒也就不急着离开,与他攀谈起来,“公子说的不错。如今朝廷万民安危,都系在南安王世子身上。世子不负众望,我等虽不能上站杀敌,只有在背后摇旗助威了。”
      青年人笑道,“世子若是知道民心所向,定然如虎添翼。”又道,“说起来,南安王府世代忠良,老王爷到底年纪大了,否则也一样会披挂上阵的。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南安王父子若是能并肩迎敌,只怕更是无往而不利。”
      那说书人却叹息一声,“公子说的是,只是今时不同往日,老王爷身染重病,已经起不得床了,却怎么能上阵杀敌呢?”
      青年人露出疑惑神色,“竟然有此事?”
      说书人点头道,“听说,南安王已经久久不上朝了,不然如此危急存亡之时,怎么放心让独自孤身迎敌?”
      青年人笑道,“连朝会之事,老先生竟然也知道,在下实在是佩服。”
      说书人笑道,“公子想必是外地人。这天子脚下,又有什么事情是秘密呢?我等升斗小民,也不是一无所知的。”
      青年人笑道,“老先生说的是,是在家见识浅薄了。却不知老先生还知道什么机密大事,说出来也叫在下长一长见识。”
      说书人笑道,“也没有什么机密。若说有什么大事,老朽隐隐听说,重阳节被定了通敌叛国大罪的韩丞相,陛下已经秘密下了旨,说是要在年前处死呢。只是眼看着到了除夕,却还没有动静。只是不知道,是陛下心软了,还是已经处死了,只是咱们不知道罢了。”
      青年人眉头一蹙,“竟有这等事?处死一国丞相这样大的事情,密而不发,只怕是不妥罢。想必是陛下念及韩丞相往日的功劳,扣下了慢慢感化罢。”顿了顿道,“说到底,南安王府轰轰烈烈,此时却也只有一个世子堪用啊。又或者,陛下也还想留一个后路,与藩王议和呢?若是韩丞相死了,只怕有朝一日,陛下还要后悔呢。”
      说书人听了那人的话,只觉得有无穷深意,心里只觉得一惊,忙笑道,“公子气宇轩昂,自然也见识不凡。老朽无知,却是不懂得。何况陛下的心思,又怎么能是我们这些升斗小民明白的?说说闲话也就罢了,莫谈国事啊。”
      青年人笑道,“是在下失言了。”
      说书人这才松了口气,笑道,“也是老朽胡乱议论了几句,街谈巷议而已,公子不要放在心上。”说着忽然心头一沉,“公子口音不是京城人,却是哪里人氏?”
      青年人笑道,“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不过是天地间一朵浮萍罢了,先生不必在意。”说着就对说书人一礼,转身告辞离去。
      说书人站在原地,只觉得方才那人有些不对。仔细想了半晌,忽然猛醒,那人虽然刻意隐藏了口音,可乡音难改,他年轻时游历四方,到底听了出来。那是西疆的口音,是蓉城的口音。是此时此刻,怔在胥城与南安王世子苏准生死搏杀的,永靖王军中的声音。
      说书人一震,忙追出去瞧。大门外风雪飞舞,只看得见家家户户挂着的红灯笼,却哪里还能见方才那个人?说书人身上一寒,紧紧锁上了门,穿过风雪家去。罢了罢了,这个人,就当是从来不曾出现在这茶馆里头,他什么也没有听见,而他自己,也什么也不曾和那个人说过。
      南安王府门前,此时停着一乘小轿。守门的小厮拦住轿子,低声说着什么。轿帘掀起了一角,露出里头端坐着的两个女子。一个面色清秀却苍白,穿着家常的一身桃花粉色绣着荷花的衣裙,正是婉莹。还有一个,穿着桃红色绣鸾鸟的王族礼服,身形绰约,仪态端方,却又用一方纱巾蒙着面孔。隔着面纱,隐隐约约能瞧得见伤疤,损了原本的美貌,只那清凌凌的一双眼睛,仍旧十分动人,叫人不敢逼视。
      小厮看见那两个人,忙低头请安道,“世子妃安,甄夫人安。”
      又带着疑惑道,“世子妃不是出了门去寻世子?却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清琼并不曾说话,婉莹身形一震,开口却是淡淡的,“前外头寒苦,世子妃自然不能久住,不过是探望几日。何况王爷病重,世子不放心,就让世子妃先回来,替他在膝下尽孝。昨日夜里就回来了,世子妃心善,不愿惊动你们,就从侧门进来了。也是想瞧一瞧,她不在的这些日子,府里有没有乱了规矩。”
      婉莹又瞧了那小厮一眼,“怎么,世子妃的行踪,还要给你们说么?还有,你们盘查不严,日后可要小心。若是再被世子妃抓住一次,可不能轻饶。”
      小厮忙道陪笑,“夫人说的是,是小的糊涂了。一定小心谨慎,再也不敢有疏漏了。”瞧着那轿子,却又疑惑道,“世子妃和夫人,这是要去哪里?”
      婉莹道,“世子不在家中,王爷又病着,今年这除夕家宴,自然是不摆了。前些日子我去宫里给闵妃娘娘请脉,娘娘说,若是世子妃年前能回来,就一起去宫里团年,宴后再回来。最要紧的,是要我亲自去御药房里,给王爷挑几样药材。”
      小厮笑道,“还是咱们娘娘想的周到。咱们家娘娘圣眷正隆,世子妃入宫沾沾娘娘的喜气,只怕王爷的病,都能好的快些呢。”
      又对婉莹笑道,“这澎涞先生跟着世子出去,府里再没有哪一个大夫,能好过夫人的医术。夫人的医术,连咱们家娘娘,也是赞不绝口呢。只是论起药材,还是宫里的好些,夫人此去回来,定能药到病除。”
      看见那小小一乘轿子,又问,“世子妃和夫人可还需要些什么?要不多些人跟着?也显出咱们王府的体面。“
      清琼不说话,只是点点头。
      婉莹似乎微微有些出神,听见那小厮说话,才道,“罢了。娘娘素来不喜欢铺张,何况王爷还病着呢。你们不必跟着,留着门也就是了。”说着就放下轿帘,吩咐道,“走罢。”
      那守门的小厮哪里还敢多问,澎涞先生素来深得王爷世子信任,却又极为冷情冷性,最是不易巴结。他对这位甄夫人,却听说十分宠爱尊重。而这位甄夫人,更深得世子妃甚至闵妃娘娘的厚待,更是不同寻常。只是这甄夫人,平日里也是淡淡的不怎么见人的,想要献殷勤也没有机会。今日可巧碰上了,多问几句,也不过是为了套个近乎罢了,此时听见要走,忙忙的躬身相送,直送出了一百步才罢。
      轿子走的远了,婉莹才淡淡道,“你要我做的事情我都做了,你还要怎么样呢?”
      清琼取下面纱,露出半边带伤的脸来。
      婉莹仔细打量着她,“你这易容术倒是不错,戴上面纱,几乎和清琼一模一样。取了下来,都还有七分相似。”
      那人一笑,“我本以为自己最像母亲,最为无依无靠的时候,甚至还曾经想过,我是不是并非父亲的亲生女儿。越来越大了,才知道其实也像父亲,这念头才渐渐搁下。既然像父亲,和叔伯姐妹长得相像,也就不足为奇了。”
      婉莹叹道,“清珏,你也知道自己是谁,你是方家的女儿,并不是韩家的。既然知道,今时今日,却又何必如此呢?”
      清珏微微低了头,“姐姐不必再问了,我下定决心要做的事情,谁也拦不住。”又望着婉莹道,“我也实在是没有法子,才给姐姐下了毒,让姐姐帮我这一回。姐姐,过了这个街口,我就会放了你下去,等我的事情办完了,自然会把解药给你,再送你回来。”
      婉莹却忽然笑起来,“清珏姑娘,你忘了,我已经不是当初那个什么都不懂的人了。你的毒药不过是寻常种类,对我又怎么能有用呢?”
      清珏一惊,婉莹却又道,“我帮你,不是因为你用毒药胁迫我,而是因为我想要帮你。当初我答允了恩师,要送你进京城,要保护你的安全,却并没有做到。如今,我再帮你这最后一次。对也好,错也罢,这是你最想做的事情,我就再帮你这一次。只是有件事情,你必须答应我。”
      清珏道,“姐姐想要什么?”
      婉莹微微一笑,“当日我答应了你,偷了王爷的印信,和澎涞的书信出来给你。如今我才知道,你只是想要入宫救人,而不是去救姑娘。可我也知道,你并没有骗我,姑娘此时在蓉城,也一样生死攸关。”
      婉莹望着清珏,“我只求你一件事,我给你的东西,你除了去救宫里的人,也要兑现你的承诺,送去绥靖王营中。这一点,你必须答应我,否则,”婉莹的眼中闪过一丝决然,“否则只要那现在不杀我,我就会去宫门前告发于你。”
      清珏苦笑道,“姐姐放心。我虽然是骗了你,可我也不想王妃有事,你说的书信,我前几日就已经送了出去。至于能不能救王妃一命,我就不知道了。”
      婉莹一笑,“你能这样做,我也安心了。”顿了顿道,“你去做你的事情,而我,也会去我该去的地方。这南安王府,想必我是再也回不来了。”
      清珏道,“姐姐要的东西容易,只是,姐姐你要去哪里?”
      婉莹淡淡道,“我记得姑娘和我说过,我的夫君在敦煌。他既然在那里,我自然要去那里找他。”
      清珏一怔道,“我还以为,姐姐是要去蓉城,寻王妃呢。”
      婉莹摇头道,“你的人已经去了,除了那个法子,我也再救不了她。若是姑娘真的是因为他死了,我也跟着姑娘一起去,也就是了。我已经不能为姑娘做什么了,却到底不能愧对于她。”
      清珏默然半晌,“姐姐既然这么想,还去敦煌做什么呢?”
      婉莹温柔一笑,那笑容竟然比满街的红灯笼还要温暖明亮,“这一次,若是姑娘能活着,我就真的放下一切,只做他的妻子。” 婉莹顿了顿,“若是姑娘死了,我也想,最后再看他一眼。”
      清珏久久说不出话来,过了许久,才听见婉莹的声音,“清珏姑娘,你要去的地方,已经到了。”说着取出手里的东西,“这是世子妃的腰牌,你拿着,就能进宫去。你坐的本就是南安王府的轿子,衣裳装扮,也丝毫没有破绽,不会有人敢多问的。你让我帮你,我能帮你的,也只有这么多了。”
      婉莹说完,便忽然掀开轿帘,自己跳下了马车。风雪之中,清珏只看见婉莹仰望着自己的脸孔,忽然想起她救起落水的自己的那时候。温柔的笑容,和宁静的眼波,与那一日丝毫也没有分别。清珏在想,若是当初她没有救下自己,也许,自己和她,都不会来到这风云变幻的京城。婉莹不会再遇上澎涞,自己也不会再遇上信知。那么今日的一切,也就都不会发生了。
      清珏只听见,婉莹便下了轿子,外头风雪大,她只能看得见婉莹嘴唇动了动,似乎是在说保重。她还想对她说什么,可婉莹一转身,就再也不见了。她知道,这一别,也许就是永别了。而在世人眼中只能看见,南安王府世子妃的轿子堂堂正正地离开了王府入宫赴宴,却不会知道入宫的人是谁,也不会知道,中途风雪遮蔽之中,有人永远地离去。
      清珏远远望去,只见漫天风雪之中,御河冰封,杨柳如琼,城墙巍巍,一如昨日。那是她踏着末日一样的风暴离开的地方,如今,她又回到了这个地方,从这一道门里进去,是生是死,她却再也不知道了。她必须救出她割舍不下的人,而这一次,却再也没有人会来救她。若她还能活着走出去,便再也不会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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