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春十载踏莎行

作者:兰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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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卅四章(06)秋山万叠水云深



      九月十七日的午后,盘旋在京城上空连日不去的秋雨终于爆发,犹如盛夏时节一般的狂暴地席卷了京城。坠落下来的雨水,丝毫不见秋雨惯有的缠绵悱恻,夹杂着冰雹落下,像是无数锋利的匕首,笔直地扎在人身上。
      京城习惯了的雍容,在这一夕之间尽数崩塌了。整个天幕暗黑,像是末日之劫。就连巍峨辉煌的帝宫,在这上天之怒里头也抬不起头来,被千钧重的浓云压抑住了全部的光彩。上到皇帝居住的紫宸殿,下到青娥阿监的窄小厢房,宫城内所有的大门皆是紧锁,就连戍守宫城的侍卫,也都不得已躲在了各处城楼之中,听着外头如海潮一样的狂风,屋里的烛火本未曾禁风,却也像是有所感知一样抖了抖。整个宫城,像是一个人也没有似的。
      南安王府中也是一样的寂静。所有人都情不自禁地屏息敛气,躲在宫室之中,听着外头呼啸的风雨之声,不知何时才能停息。清琼站在窗前,只觉得那青纱糊的窗扇几乎下一个瞬间就要破裂似的。
      清琼脸上的神情极为紧张,一边的修绮原本也瑟缩在角落,此时见清琼如此神情,也鼓起勇气走上前来,扶住清琼安慰道,“小姐放心,不会有事的,这冰雹已经两个时辰了,咱们这不也没什么动静么?我听着这一会子动静好像小了些,小姐再忍一忍,我猜再有一顿饭的功夫,也就无事了。”
      修纹听着外头的声响,也觉得似乎遥远了些,便也放松了神情,又道,“我知道小姐心里怕的是什么。小姐大可不必担心,我估摸着时辰,世子到宫里的时候,这风暴还没有起呢。所以此时要么正在紫宸殿里和陛下在一处,要么就正在太平宫里,和娘娘喝茶叙家常呢。宫里的屋子岂不比咱们这里的更好?再说了,世子世子是不会有事的,小姐只管在这里等着也就是了。”
      修纹说的欢快,清琼却周身又震了一震,并没有接话,神情更是又紧张了一分。也不看修绮修纹,只把目光投向屋子里的另一个人。似乎想要从她平静的脸庞里头,看出一些能叫她安慰的东西来。端坐在一边的婉莹看见清琼的眼光,并不曾给出一个安慰的笑容,反而摇了摇头。只是那严肃却平静的神情,虽然不曾让清琼觉得放松,却也似乎让她有些惊惶的情绪安定了几分似的。
      这一日,皇帝传了澎涞进宫,说是体内余毒未清,要再请澎涞进宫瞧一瞧。诏书一起下来的,还有太平宫里的书信。信上写道,闵妃娘娘入了秋身子一向不大好,宫里的太医都瞧了也没有什么用,倒是前些日子,听澎涞先生家的甄夫人说起家中一种丸药十分对症,若是方便,还请澎涞先生一并带入宫中,再去给闵妃娘娘也请一请脉。澎涞乃是无品无级之人,特旨入宫也就罢了,断无进出后宫之理。所以闵妃又请了皇帝旨意,命苏衡一起入宫,一来顺理成章,二来正能兄妹相见。皇帝自然准了,于是午膳后苏衡与澎涞二人就一起入了宫,却不曾想正赶上这样一场风暴,到此时还不曾回来。
      又不知过了多久,门外的风暴之声,终于渐渐停歇了。从刺耳的声响到彻底的静寂好像只有一瞬,却叫人觉得似乎过去了好久,不敢有丝毫动作。又过了良久,修纹打着胆子将门打开,只见满院狼藉,那些山石倒还好,只是古松老梅枝条本就脆硬,如今断折一地,古雅如画的姿态已是荡然无存。修纹瞧着呆了一呆,半晌只道,“可惜了今年府里的梅花,怕是不能开了。”
      云还不曾散去,天幕仍旧是一片漆黑。京城的风暴已经平息,然而上下内外,也俱是一片惨象。那些高门大阀的屋宇还好些,不过破损了些青瓦,那些街头巷尾贫民百姓土坯茅草的屋子,十成里几乎有七八成倾颓倒地,只余几架梁柱,歪歪扭扭地竖在那里。有些人被倒塌的土石木头压在底下发出一阵阵哀嚎,有些侥幸逃脱的,却又流离失所,在一片狼藉的废墟里头手足无措。
      御河边的杨柳树,稍弱一些的被连根拔起,其余的那些也断折了绰约了纸条,显得分外凄惨。只有那巍峨的城墙,依旧如千百年一样踏实厚重,丝毫也不曾会毁坏。刀剑一样尖利的冰雹打在上头,只留下细碎的灰白的几道印记。城墙在这满地的废墟中显得愈发高大,那暗黑的身躯直冲入云,与天幕融为一色。
      城墙根底下忽然转出一个人来,一身的黑衣,好像随时会消失在这阴沉天色里头。这里分明这样阴暗,她却像是受了什么强光的刺激一样,用手挡着眼睛。等过了许久,终于看清眼前这世界的时候,她神情只是茫然,并没有惊愕,也没有同情,更没有对于不知归于何处的恐惧。
      是她自己选择了这样的道路。从年幼的时候就下定了决心,后来孤注一掷地孤身千里,以为寻找的是一个结果,却不曾想到,这孤身的漂泊才是自己的结局。天下之大,她仍旧是必须一个人走完所有的路。而这一次,不会再有人拯救溺水的她了。她必须往前走,这一次,是她要成为那个救赎的人,她要将那溺水的人救起来,不管是多么艰难,不管会付出怎样的代价。她其实没有任何的筹码,除了决心,她毫无胜算,却又必须赌这一回。既然她走了出来,就绝不会只是孤身活着。
      清珏从地上横七竖八的人群里经过,一路沿着朱雀大道,从宫城走向皇城,从皇城走向内城。三个月之前,她与婉莹一起来到这里,这座她自幼就想要来的城市。那一日,在她的言论这一条大街是多么的热闹,充满着欢欣。而如今宽阔的朱雀大道上,横七竖八的都是周围房屋倒下来的木柱,她面无表情地一一跨越过去,不理会四处的哀嚎,也没有人理会她。这些日子过去,几经生死,浮浮沉沉,她再也不是当初那个人了。
      她知道自己该往哪里去。她曾经向那个人承诺过的事情,她不曾想到,最后竟然会以这样的方式来完成。只是如今,她的目的已经改变了,她是为了自己,心甘情愿做了这天下之局里的一枚棋子。清珏望着远处洞开的城门,心里忽然冷笑起来。这世事难测,原来早在自己当年开口的那一刻,就注定已身在这棋局中了。
      走出京城的那一刹那,她最后回望了这座皇城一眼。她还会再回到这里来么?她并不知道。她也并不知道,自己现在要做的事情,是对还是错。这天下大事对她,并没有那么分明的是非黑白。她只是知道自己此时此刻必须要做的事情。她背叛的人,辜负的人,想必也能明白她的不得已。就好像她也明白了他们的不得已一样。
      这一年似乎格外的冷些,方才十月,大漠上便落下了飞扬的雪。雪并不大,纷纷扬扬地落下来,不紧不慢的,就连大漠上肆虐的风沙,也为这一场温柔的初雪让了位置,似乎不忍惊扰着片刻的安宁。城外金黄的胡杨林还维持着犹如阳光一样的灿烂,却被蒙上了一层雪白轻纱,那颜色朦胧起来,像是月光。疏阔豪迈的千里荒漠,也在这温柔的初雪里头,显出了平时少有的几分宁静。
      隐园里最是湿润,那些干燥的雪落下来,还在半空里便渐渐得融化开了,飘洒下来,像是一场江南温柔的细雨,又像是一场海市蜃楼里的梦。隐园里的湖水原本是那样的蓝,明净得犹如最为晴朗的大漠长空。隔了一层雪雾看过去,此时像是镜子上蒙上了水气,模模糊糊的看不清楚。
      怀蕊眼见着卉玉推开窗,一股清寒的冷气扑了进来,叫连日昏沉的神智也为之一清。园子里的桐树都落尽了叶子,树木优美的轮廓,在这雪雾里头最是清晰,像是一幅水墨烟雨图里头,唯一分明的前景。
      怀蕊正赏景,却听见耳边卉玉的咕哝声,“姑娘自己不顾念身子也就罢了,倒叫我们跟着受数落。才从鬼门关里出来,就这样不知道爱惜自己的身体。姑娘自然是不怕什么的,若是让方家小爷看见了,又要怪我们不会伺候。”
      怀蕊闻言,淡淡笑道,“这话说的奇怪,你是我的丫头,是好是坏,自然是我说了才算的。怎么你倒都听他的。”
      卉玉笑道,“姑娘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也罢了,姑娘是没瞧见前一阵子昏迷不醒的时候,方家小爷脸上那神情。若不是王妃细心,随行的人中有一位邱先生乃是妙手,救了姑娘性命,还不知道方家小爷要怎么样呢。如今姑娘好容易醒了,他还不是十二万分的殷勤周全?”
      卉玉往一边的胡桌努了努嘴,“姑娘瞧瞧,这新鲜的菊花,知道姑娘喜欢,巴巴儿就送了来。这冰天雪地的,难为他想着,也不知他是哪里寻来。”
      怀蕊听卉玉这样说,脸色还是苍白如纸,眼波却微微流转,也不说话,只怔怔瞧着那一盆金菊出神。半晌才道,“如今我也没什么大碍,你们也不必这样紧张。”
      卉玉摇头道,“可不敢有一丝怠慢,就算不说方家小爷下了严令,邱先生也一日多少次地来看姑娘,不敢有一丝疏忽呢。”
      二人正说着,就听得一声帘子响,一看是梅玉引了两个人进来。前头一位老者面目慈祥,正是来给怀蕊诊脉的邱先生。后头一个少年,穿着一身束身箭衣,身上还挂着雪珠子,神采奕奕的,却正是方才卉玉拿来取笑的文岄。
      怀蕊心里一动,没来由地不敢瞧他,往边上偏过脸去,却又正巧瞧见卉玉戏谑的眼神,心里微恼,反倒收了那羞怯情绪,微微坐直了身子,对二人颔首道,“四哥哥和邱先生来了,快请坐。卉玉,看茶。”又嘱咐二人身后的梅玉道,“听卉玉说你新做了些糕点,只是我如今还吃不得呢,拿来给四哥哥和邱先生尝尝。”
      梅玉应声退下,邱先生先笑道,“三郡主太客气了。”却又瞧了文岄一眼道,“不过我瞧四爷倒是想尝一尝,老朽就叨扰了。”
      邱先生语中的玩笑之意,怀蕊也听得明白,只是不说话儿。文岄脸上也红了一红,却又像是并不在意的样子,只柔声对怀蕊道,“今日可觉得好些?”又对卉玉道,“这大冷天的,怎么道开着窗户?”
      卉玉撅了嘴道,“我说的一点没错,姑娘任性,受呵斥的却是我。”便对怀蕊道,“我的好姑娘,你可听见了?这景也赏了,可要把窗子关上了吧?”说着也不等怀蕊答话,自己走过去把窗户关上。
      邱先生笑道,“这屋子里闷着这么多日子,散一散也是好的。只是时气寒冷,三郡主身上又有伤,四爷的担心也不无道理。”
      又仔细瞧了瞧怀蕊的脸色,号了号脉,又对卉玉问了些起居饮食的细节,满意点头道,“不妨事,虽然还要养上好些日子才能好全了,所幸差着一点未曾伤及要害,郡主也年轻,只要好生调养,也不会留下什么症候。”又对文岄道,“四爷也该放心了,如今就算每日让我来瞧,我也开不出什么神丹妙药,恼不得只有慢慢等着了。四爷也是沙场经过的人,怎么瞧不出郡主这伤势其实已无大碍呢。”
      文岄略带羞赧地一笑,却也并不扭捏退避,“我往日见的,都是军伍里的少壮男儿,三妹妹身份贵重,又是女儿,怎么能一样呢?再说,三妹妹说到底是为了我受伤的,在敦煌城下更是救了我一命。我自然更要加倍谨慎,否则如何与王爷王妃交代?”
      怀蕊闻言,却肃了容道,“四哥哥这话,我却是当不起的。生死一线,我也不过是为了自己活命罢了。若说是救了四哥哥,更是不敢当了。四哥哥也不必太放在心上,倒叫我心里不安呢。”
      文岄闻言,也不与她争辩,只是一笑。此时梅玉正巧取了点心进来,文岄便吃着点心,一边喝怀蕊说着敦煌城中的奇闻趣事,又道,“等你身子大好了,再带你去城中瞧瞧。我知道隐园太过冷清,却正是养病的好所在,也只有请妹妹莫要着急。我一得了空,自然就来看你。”
      怀蕊闻言,也只是微微一笑。
      邱先生吃了几块点心,便起身告辞道,“郡主这里已无大碍。我已好几日不曾去裴将军那里瞧瞧,也不知道他身上的伤如何了,这便要去看看,先行告辞。”
      怀蕊点了点头,邱先生便往外走,怀蕊却忽然叫住又道,“我前几日昏昏沉沉的,今日忽然想起来,董姐姐怎么不见?”忽然一惊,莫不是她也受了什么伤不成?”
      邱先生与文岄对视一眼,文岄道,“先生先去吧,裴将军的伤势要紧。”邱先生便又一礼出去。
      文岄瞧着怀蕊,脸上有些为难之色。正欲开口说句话,怀蕊正色道,“我信四哥哥为人诚挚,可万万莫要拿了讲话骗我。如今我已无性命之忧,有什么话,四哥哥只管从实说来,不必担心我。”
      文岄想了一想,最终还是据实相告,“那一日我们一行人在最前头,遭遇了正面伏击。卉玉他们几个丫头跟着行李辎重在后头,第二日才到敦煌,并未遇上危险。只有董姑娘的车马,落后我们几步,忙乱之间未曾顾得上,等盗匪皆伏法,才发觉那一架马车,被那些盗匪寻了机会劫了去。”
      见怀蕊神情大变,文岄忙安慰道,“你放心,董姑娘此时应当无甚大碍。我今日才接到盗匪的传书,说董姑娘一切无恙,只是暂时扣押了不让回来。”
      怀蕊强自压住胸前的不适之感,想了想道,“他们断无平白扣押她的道理,必定想用她来和我们交换什么条件。董姐姐虽非王族,可董家却是举足轻重,他们也知道,我们断无弃之不理的道理。只是不知道,他们想要拿董姐姐来换什么?若是提出什么不合情理的要求,只怕还要再给蓉城那边传书,这一来二去的,若是耽搁的回话,只怕董姐姐的性命堪忧。”
      文岄道,“如今说的倒也并不为难,倒叫我有些纳闷。如今已经查明,这劫掠董姑娘的,乃是高鸿的幼子高漱。信上说,高鸿一脉,如今已四散凋零。他虽然侥幸逃出,却在这敦煌大漠上再无生存的地方。他出生高贵,并不想在这里如囚徒一般过活,也不想再来搀和这天下的浑水。所以让我们特开西去门户,让他们这一脉之人远去西域,再不追击,让他天高海阔,去做他自己的逍遥日子。”
      怀蕊听了这话倒是十分惊讶,“来的路上,我便听说这高鸿余党死灰复燃,近日蠢蠢欲动,意欲造反生事。在敦煌城下,竟敢白日刺杀,更是嚣张至极。却怎么所求之事,竟是如此简单?”
      文岄摇头道,“我想只怕没有这么简单。且不说他是不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让我们把注意力关注在西去之路上,转而突袭敦煌,就说这放他西去,目的也是十分莫测。高氏多年镇守敦煌,与西域各部皆有联络。如今他困在这敦煌大漠上,尚且来去自如无人能够抓住他,若是这一去,与那些旧部会合在一处,岂不是更为棘手?西域民风剽悍,他若是忽然就带出了一支骑兵反攻,以敦煌如今的局面,也难以弹压得住。”
      怀蕊沉吟道,“他只不过劫了董姐姐一人,就让我们如此束手束脚。然而高鸿一脉也并非只有他一人,如今都在咱们手里。咱们便不能扣了那些人,来与他做一个交换吗?”
      文岄苦笑道,“这话我自然也想过。只是他那一封信也着实有趣,末尾还特意说明,他那些在我们手中的兄弟子侄,若是我愿意,放了一起西去自然是好,若是不愿,一起砍了头泄愤,他也并不挂怀。”
      怀蕊一怔,“不曾想到,此人竟冷酷至此。董姐姐在这样的人手里,更叫人放心不下了。”文岄苦笑道,“也不知这话是真心还是如何,只是他这一说,我还真不好下手了。那些人是杀也不是,放也不是。如今我捉摸不出他心里想些什么,着实难以应对。”说着揉了揉额角,露出十分苦恼的神色。
      怀蕊见状,心里莫名一软。想起在清秋渡上,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如今才一入敦煌,便遇到这些为难的事情无从措手。只觉得如今看起来,比那时候竟憔悴了好些。只是眉眼间仍旧是坚毅神情,瞧着也稳重了许多。
      怀蕊柔声道,“我也帮不上你什么,你如今事忙,也不必每日来看我。我自己身子如何,心里有数。若是董姐姐有了什么消息,一定要告诉我知道。”
      文岄点点头,却又凝视着怀蕊道,“我虽然事忙,你这里我却一定要来的。”说完也不往底下说,只瞧着怀蕊。
      文岄未说完的意思,怀蕊岂有不知的?只是一时之间,千言万语梗在喉头,却又一字一句也说不出来。便也一样静静地瞧着文岄,那一眼之间,却像是过了许久一样。那一瞬间,怀蕊心里忽然又静下来,只萌生了一个念头,如今自己能够活着,实在是一件幸运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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