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春十载踏莎行

作者:兰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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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卅四章(05)秋山万叠水云深



      京城的这一夜暗云密布,遮蔽住了本应明媚的月色。到了后半夜,更是下起了清冷秋雨,宫城的连绵灯火,也暖不了这叫人从骨子里寒起来的夜。太平宫里的金菊都被这突然而来的风雨打落在地,满地金黄又瞬间被雨水冲散了,只有一股寒香,在这寂寞宫廷里徐徐散开,缭绕不断。
      一个披着斗篷的身影匆匆从庭中走过,斗篷下摆被飞溅的雨水打的湿透了,那人也来不及管。刚走到廊下,便把手中的伞往边上一搁,急匆匆打了帘子进去,开口便道,“姐姐,大事不好了,世子妃和甄夫人都不在屋里,想必是到那一处去了,可如何是好?姐姐快些去禀报娘娘,好歹拦下来才好。”
      进来的人是蕊珠,一双眼睛急切地寻找着这屋子的主人抱琴。却见抱琴一身家常装扮端然坐在那里,闻言眉头一皱,却仍旧慢慢吃着点心,丝毫也不着急的样子。
      见蕊珠神色焦急,抱琴只是淡淡道,“你难道不知道,皇后娘娘幽闭宫中,这几日出了多少乱子。咱们娘娘正和其他几位娘娘一起议事呢,你眼下去找谁去?”
      蕊珠急道,“那也不能由得她们去呀,姐姐难道不知道她们去哪里?娘娘纵然不在,姐姐和我也得去拦。世子千叮咛万嘱咐,叫我们娘娘留着世子妃和甄夫人二位在宫里,外头的事情一概不许叫知道。如今出了这样的大事,可如何是好呢?若是她们二位真看见了什么不该看见的东西,我们娘娘又如何对世子交代?”
      抱琴却只是淡淡一笑,那笑容里似乎有些微嘲讽的味道。一般指着榻上道,“慌什么,你且过来坐着,我慢慢与你说。”
      蕊珠虽心里慌乱,对这个在宫中多年,说是姐妹,实则能称得上一声姑姑的抱琴却还是十分尊敬。听她这样说,也只有耐着性子坐下。
      只听抱琴慢慢道,“你和我不一样,是南安王府里头出来的,娘娘和世子,都是你自小就服侍的人。我如今却要问你一句话,娘娘和世子,你究竟是听谁的话多些?”
      蕊珠不妨抱琴问出这样一句不相干的话来,倒是怔了一怔,“我是娘娘身边的人,自然是更听娘娘的话些。只是世子和娘娘是亲兄妹,我听谁的话,却又有什么分别了”
      抱琴一笑,“那就是了。你说的不错,留世子妃和婉莹在宫里,是世子的意思不假。只是今日放了世子妃和婉莹出去,却是娘娘的意思。你若是听娘娘的话多些,那便和我一起在这里坐着,只当做什么都不知晓也就是了。”
      蕊珠一惊,原本也是在这宫廷里浸润过了的,虽还未十分的明白,却也不再如方才一般焦急。
      蕊珠坐到抱琴身边,半晌才道,“娘娘的意思我不明白,然而我是娘娘身边的人,这既然是她的意思,我也不敢再说什么的。只是娘娘和世子的情分一贯是极好的,怎么如今娘娘倒私底下违拗起来?说到底,娘娘是南安王府里的郡主,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连我都是明白的。世子从没有对不住娘娘的地方,娘娘如今这样做,叫世子知道了,岂不是伤了彼此的和气?”
      抱琴叹了口气道,“这其中的道理,你却想不明白么?娘娘这一次与世子意见不一,却不是因为世子做了什么对不住她的事。而是娘娘瞧着世子妃和甄夫人可怜,实在不忍心,眼一闭牙一咬,就当做不知道今日的事情罢了。”
      见蕊珠神情还有些迷惑,抱琴叹道,“外头的事情,娘娘从来不瞒着你,世子为什么送了世子妃进来,你心里是明白的。如今这太平宫外已是天翻地覆,这太平宫里的世子妃,却不知道自己的妹妹已经身陷险境,更不知道下手的人是谁。世子以为这样的事情能瞒上世子妃一辈子,其实谁都知道,世子妃是何等样聪慧的人,又哪里能真的瞒得住呢?万一真出了什么事,往最坏的地方打算,万一世子妃的妹妹就死在了天牢里头,到了那时候,世子妃发觉自己不但没能救得了她,就连最后一面也不曾见着,心里又该是如何伤心?到了那时候,只怕对世子的怨恨,比现在知道了尤甚呢。”
      抱琴神情平静,眼睛里头却带着些哀伤的意味,“娘娘今日放了世子妃出去,一来是可怜世子妃被蒙在鼓里,二来,也存了将来的打算。此时知道了,多少还有转圜的余地。等将来再知道,若是清珏姑娘无事也就罢了,若是有事,只怕世子妃要伤心自责一世,和世子之间的裂痕,也就再也不能弥补了。”
      蕊珠听到此处已经明白,又问道,“姐姐的话,说的都十分有理。只是还有一样,这世子妃也就罢了,甄夫人怎么也是如此呢?说起来,她和清珏姑娘,也没有什么关系。我本来以为,世子送了她与世子妃一起进来,是担心世子妃的身体,找了她来作伴。然而我瞧着,她脸上那惶急的神情,丝毫也不亚于世子妃呢。”
      蕊珠说着试探性地望着抱琴,“姐姐,那一日甄夫人进宫来,我瞧着姐姐和她,倒像是旧相识。只是这几日瞧着,姐姐和甄夫人也并无什么往来,又觉得是我错看了。姐姐若是信我,不妨告诉我,这位甄夫人,又是怎样一个人呢?这么些年,澎涞先生从不曾和什么女子来往,忽然有了这样一位妻子,实在叫我吃惊。这位甄夫人,我也觉得有些面善,倒像是哪里见过,只是不管我怎么想,却也都想不起来了。”
      抱琴淡淡一笑,神情略有些恍惚,像是回忆起来什么久远之事,“甄夫人与我并不相识,只是形容举止,与我一位故人十分相似。若是那位故人泉下有知,看见甄夫人与澎涞先生夫妻恩爱,想必也会觉得十分欣慰的。我只盼着,就算她知道了清珏姑娘的事情,也不要因此和澎涞先生生了什么嫌隙才好。否则我那位故人看见,只怕也会伤心的。”
      抱琴的话说的晦涩,蕊珠心里仍旧不太明白,转头瞧着窗外的雨幕。雨势渐急,片刻前穿过雨幕远去的人早已经消失不见了。只是不知道,她们穿行到这无边雨幕的另一端的时候,会看见些什么。然而这已不是她所能插手的事。她所能做的,便是静坐在这太平宫中,一任外头风狂雨骤。
      宫城一角,便设着天牢。与世人想象中的阴森可怖,深处地底不同,不过是一所独立院落。与这宫廷之中的金碧辉煌不同,没有任何的金粉涂砌,一色素净清冷。整座院落瞧着也干净,只是那干净太甚,没有灰尘泥土,也没有青草枯树,只觉得空荡荡的,丝毫也没有人气。然而这座院落并非无人,恰恰相反,院门前站着层层戍卫的军士,就连院中每一间房舍之前,都站立着十余人。只是那些人并没有丝毫的人气,在这雨幕之中仍旧静默不动,犹如铁铸的雕像。
      清琼与婉莹站在院门前,面对着十余柄出鞘的长刀,面色却沉静如水。
      为首的一个将官走上前来,对清琼躬身一礼,“世子妃请回。天牢重地,不得御命,任何人也不得入内。请恕下官不能放行,多有得罪。”
      清琼点头,“将军谨从皇命,我自然也不能说什么。”
      那将官闻言,才松了一口气,却见清琼扬眉一笑,“只是我擅闯天牢,将军不过是守卫不力的罪名,还能说上一句,因我身份不能动手,不会有什么太大的妨碍。若是我在这里出了什么事,将军的罪名,只怕就没有那么容易洗脱了。我在韩丞相府中做过的事,想必将军也听说过。将军心里可要想好了,是放了我进去,和我一起去向陛下请罪,还是抬着我的尸身,去向陛下请罪。孰重孰轻,将军不必我再多说了吧。”
      那将官闻言心里一跳,瞧着清琼脸上的伤痕,想起宫里对这位西疆郡主,南安王世子妃的传闻。这位西疆女子,瞧着柔弱温和,其实性子最烈,就连城府最深,泰山崩于面前而颜色不改的韩丞相,都被她逼迫得手忙脚乱,何况是自己?以命相胁,以她的性子,情急之下想必还真能做出这样的事情。更何况她说的也不错,若是自己放了她进去,她一介女流,自然也不能做出什么来,自己不过被责罚一顿军棍,至多降职罚俸。若是她真在这里出了事,且不说陛下不会饶了他,南安王府,永靖王府,更不会饶了他去。
      想到此处,那将官便往一边一让,对清琼道,“世子妃请。请世子妃顾念下官,速去速回。”
      清琼微微点头,“多谢将军。”便不再多说什么,与婉莹二人越过两列士兵,慢慢往里头走去。
      天牢的囚室,并无丝毫的脏污,只是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地面和四壁皆是古怪的暗黑色,像是要把这世上的光亮,都吸收殆尽似的。本就是秋雨清寒的夜里,一踏入这里头,只觉得更是寒意迫人。里头并无想象中的哭叫惨嚎,安静得像是没有一个活物。没有风,没有光,只有婉莹手里擎着的一支蜡烛,是这里头唯一的光亮。
      明知道这便是囚着清珏的牢室,可清琼二人就着那昏暗烛火,竟一时之间不曾看见半个人影。一股寒气袭来,清琼也忍不住抖了一抖,觉得好像被关在了一个与世隔绝的岩洞之中似的。
      正在此时,黑黢黢的角落里忽然响起幽幽一叹。清琼一惊,婉莹也忙拿着烛火去照,只见清珏端坐在那里,一身黑衣,几乎隐没在这无边的暗色里头。只有一张脸孔雪白,看不出受了折磨的痕迹,只是消瘦了好些。神情却平静,甚至看不出喜怒,几乎叫清琼以为,方才那饱含无限情绪的幽幽一叹,是出于另一人之口了。
      清琼心中也有千言万语,然而哽在喉头,却也皆说不出口,凝视着清珏半晌,只道,“你放心,我必定救你出去。”
      清珏却是一怔,不想清琼对自己说的是这样一句话,脸上那平静神色散去,露出微微的一点凄凉,又带着几分嘲讽,“姐姐不必再为我费心,这样大的一个罪名,我自知无从脱逃。只是可笑,我这么些年唯一的念想,就是到京城来。却不曾想到,正是我的到来,给他们带来了这样的灾祸。”
      清珏说着,往牢房某一处的墙壁忘了一眼,似乎想要透过那漆黑的墙壁,看到那一头的什么人似的。转而又回过头去,瞧着清琼道,“生死有命,我本是西疆的人,来了这不该来的地方,姐姐不必为我太过费心。姐姐虽身份贵重,却并无实权在手,想要救我,要么求告南安王府,要么拿出西疆郡主的身份。送我进来的人,正是南安王府,姐姐如何去求呢?那些人是姐姐的至亲之人,姐姐若是为了我与他们撕破了脸,日后又要如何呢?若是去求见陛下,以西疆的威势相挟,陛下就算一时退让,心里也必然怨恨姐姐,怨恨西疆上下。莫说姐姐日后难以在京城自处,就连西疆,也莫名与京城又结仇怨。日后真出了什么事,姐姐又该如何面对呢?”
      清珏话语虽淡,那话里的意思,却如刀锋之寒。清琼心里虽已经下了决定,如今听她说起来这无从回避的事实,仍旧觉得一震,几乎无法作答。
      正欲说些什么,却听清琼接着又道,“姐姐如今虽贵为皇亲,想要漏液前来天牢探访,却也不是易事,我自然感念姐姐的情谊。姐姐既然来了,还请姐姐帮我一件事。姐姐若是还念着你我的姐妹之情,不曾忘了,你除了是京城的世子妃,也还是西疆的女儿,就万万不要推辞。”
      清琼见清珏神情认真,忙点头道,“你放心。只要是我能办到的,我自然拼尽全力,也要帮你办到。你我本就是一家,又是一起长大的情分,你但有所托,我岂有不竭尽全力的道理?”
      清珏微微一笑,神情里有几分暖意,“姐姐如此说,我也就放心了。我托付姐姐的事情,说起来并不难。这天牢里头,除了我,还关着韩丞相和公子。我虽知道自己无辜,他们却难免疑惑,今日之事,是不是我串通了南安王府,前来京城设下的一个圈套。说起来,丞相府与我本无亲缘,我来此多日,却也多蒙他们照拂,韩公子更是曾对我有救命之恩。如今他们因我落难,我也无力相救,只烦请姐姐告诉他们一声,我无意争辩是非曲直,也无意去问询前尘往事,唯有同死罢了。”
      清珏见清琼周身一震,却又不曾即刻答允,便又瞧着清琼道,“传话虽然容易,然而姐姐的家人,与韩丞相府毕竟是死敌,韩家父子绝不会对姐姐有好声气。若是被姐姐的家人知道了,只怕也要不快。虽非难事,却也为难了姐姐。只盼着姐姐念着与我的姐妹之情,全了我这最后一点念想罢。”
      清琼瞧着清珏,叹道,“傻丫头,你如今这样,我岂能置之不理?这一番事情,说是你的缘故,倒不如说是我的缘故。就算受了韩家冷眼,又能如何?我自然不会放在心上。至于我家中之人,”
      清琼说到此处神情一滞,“倒也无妨。我今日既然来看你,就自然不会管这些。何况他们瞒着我,也自然知道情理有亏。妹妹放心,我自然会去见他们。是非曲直,我与妹妹一样乃是局外之人,自然不会多说。然而妹妹无辜,我却无论如何,也不能不和他们说一个清楚。”清琼望着清珏,试探道,“在妹妹心里,韩家父子虽非亲人,却也是妹妹心里头,极为要紧的人吧?”
      清珏不答话,只是默默低垂了头。清琼心里一叹,也不去追问,只道,“妹妹不愿多说,我也不会多问。还有一样,妹妹万万要保重自身,我无论如何,也要救了妹妹出来。你我姐妹,我岂有见你无辜落难,而袖手旁观的道理?就算是到了陛下面前,我也一样不会退却分毫。至于你方才说的那些顾虑,其实也是多余。不说我的身份,你也是西疆重臣之女,陛下断不会轻易处置你,与西疆多结仇怨。对陛下而言,让你活着,只是放过此案的一个小小引线,无伤大雅。你若是死了,却关系重大。其中的利害关系,他自然看的明白。至于其他的人么,”
      清琼顿了一顿,竟然微微一哂,“他们要的不过是韩家败落失势,其实也并没有伤你的理由。至于我,在他们心里,想来也多少有些分量,我执意救你,他们也没有袖手旁观的道理。”
      清琼说罢,却见清珏只是微微笑着看着自己,也不说一句话。心里恍然明白,清珏之所以不让自己救她,并不是真的因为自己无力相救。而是因为,她心里早就存了与他们同生共死的决心。若是她独自获得恩赦,却要眼睁睁看着他们去死,她这一生也都不会好过了。如此一来,倒不如同死罢了。
      清琼此时才明白,清珏为何最放不下的,只是他们会如何看待于她。生死于她都是烟云,她只是不愿意,到了黄泉底下,他们都以为,是她害了他们。好不容易得到的一份真情,不管最初是出于什么样的原因,她如今都愿意用命去换。
      话到此处,再多说也无益。清琼又叹了一声,对一旁始终不曾说过一句话的婉莹道,“我们走罢。”看了清珏一眼,就转身出了清珏的牢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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