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春十载踏莎行

作者:兰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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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卅四章(01)秋山万叠水云深


      满满金杯,垂垂玉筋。离歌不放行人去。醉中扶上木兰船,醒来忘却桃源路。
      带绾同心,钗分一股。断魂空草高唐赋。秋山万叠水云深,茫茫无著相思处。

      垂星野上的秋色已近十分,桃源川里的秋,似乎还未熟透似的。那些日光下头明媚绚烂的颜色,在这里黯淡了下去,只有层层叠叠的绿,和清清浅浅的蓝。清凉谷里的绿,似乎比别处更冷翠几分,近水处长满香草,虽不是花时,却结着累累垂垂的珊瑚色的果子。香草之间涌出细细的泉流,落在水面上,发出悦耳的声响。
      两岸峭壁如削,一直向上望去,只瞧见一线天空,蓝的像是水洗过的一般。仔细一瞧,那一抹晴空里头,却凭空落下一线春雨,在阳光底下折射出七彩的虹光。那雨飘落下来,却转瞬没有丝毫痕迹,只有那一道虹悬挂在半空中,姿态千幻,没有来处也没有去处,如一场幻梦。
      青罗推开窗,恍惚之间,所见的便是这一抹虹光。藤萝的冷香扑面而来,混沌的神智似乎略有清醒,青罗摇了摇头,只觉得还有些头疼。自己怎么会到了此处?恍惚记得,自己醉眼朦胧之间看得见怀慕的身影,在盈枝院满院的菊花里头。还有隐约的琴声,隐约的酒香,而自己似乎就在这琴声里头,渐渐地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自己却是在这个陌生的地方。清凉谷,这是永靖王府避暑的地方,看见这一抹雨虹,她才知道自己到了何处。与其说是来过,不如说是惊鸿一瞥。她还记得在最初看见这一抹虹时候的心情是如何复杂,过了这一道幽深的峡谷,她就到了蓉城。而在那一日之后,她虽然也曾再次见到,却从不曾踏足过。而昨日的一切就和这虹光一样,分明记得那色彩绚烂,却又捉摸不定。
      她为什么会忽然到了这里?怀慕又去了何处?青罗望着窗外,这一所别院修筑在峡谷之中,在半山腰背靠着岩壁,往底下沿着石阶再走十余丈高,才到底下桃源川的水流。青罗看得见的,静悄悄的山谷,远远的溪水,层层叠叠的房舍,还有那一抹闪烁不定的虹。除此之外,却是什么人都没有。
      青罗只觉得一颗心犹如这楼宇一样空落落的,有些慌张,忍不住扬声呼唤。忽听得有人上了楼来,惊喜地转身去看,却看见一袭红衣。那是不是怀慕,青罗得心里有一瞬的失落,甚至是恐慌,却只是打叠起一个笑容对来人道,“姐姐来了。”
      来人正是怀芷,仍旧是一身大红的装扮,在这山居里头分外引人注目。秋已经深了,怀芷手中却依旧拿着一把团扇,素白的扇面上什么也没有,在她手中轻轻地摇动着,那雪白的颜色在她一身红衣上头愈发的刺眼。
      听见青罗问候自己,怀芷却不答话,只是走到窗前,远远瞧着底下的桃源川,半晌才转过脸来对青罗笑道,“你倒像是个无事人一般,也不来不问我,怎么忽然到了这里,我怎么在此处,你身边的那些人去了哪里,怀慕又去了哪里?”说着眉毛一挑,“若是我,醒来看见如此场景,肯定先寻一柄利器握在手里头,等有人来了,不管是谁,先抵着她的脖子问问她,想要把我怎样。”
      青罗笑道,“姐姐与王爷是手足至亲,又怎么会对我不利呢?至于别的事情,王爷自然嘱托了姐姐要告诉我的。”
      怀芷一笑,那笑容极是妩媚,“你在王府里也有些日子了,竟然相信骨肉亲情这样的话?怀思也是他的骨肉亲人,怎么,难道你还要和他一起共叙手足之情不成?”说着眯了眯眼睛笑道,“你猜错了,怀慕根本不知道你在这里,他以为你已经按计划去了重华寺,在太妃的身边,这世上,没有一个人知道,此时你却在这里,在这清凉谷里头。”
      怀芷脸上的笑容有些诡秘,叫青罗心里更是一慌。忽然背后又听见有人打了帘子进来,
      青罗悚然回头,却见进来的人是翠墨,端着一碗汤进来,看见青罗笑道,“王妃醒了?可是一阵好睡呢。说是有孕的人不宜饮酒,喝得是果子露,怎么还是醉成了这样?昨儿送回来的时候,倒是唬了我一跳呢。”
      不等青罗回话,翠墨便搁下那汤抽身又走,走了两步又回头嘱咐道,“我这就叫润玉她们进来,伺候王妃洗漱,再把醒酒汤喝了,这也快午时了,我去给王妃做点吃的来。”说着就不见人影了。青罗还愣着神,又见润玉和澜玉两个走了进来,服侍着自己洗漱,一如每一个寻常的日子一样。
      怀芷脸上那一丝诡秘,像是从不曾出现过一般。
      等润玉二人也退了下去,怀芷笑吟吟地伸手拿起一边的茶杯,慢悠悠地喝了一口,“昨儿个你喝的那个果子露,虽然没有酒,里头却放了安神的药。怀慕本来是要送你去重华山太妃那里去的,还不放心,非要叫我陪着你一起。只是又怕亲自和你分别,所以才想了这样的一个主意。他的确不知道我把你悄悄带来了清凉谷,只是再过一会,他就该知道了。”
      怀芷站起身来,猛地将窗子推得全开,山谷里的风忽的吹了进来,叫人身上觉得忽然就冷了起来。
      怀芷回过头,对青罗笑了笑,“你看,他就在那里,你从这里往地下瞧,还能看见他最后一眼。”
      青罗只觉得心里被什么东西攫住了,定在那里一动也不能动,怀芷却仍旧站在那里微微笑着,“你若是再不来,可就连这一面,也都瞧不见了。”
      怀芷见青罗久久不动,也不理会,只望着底下桃源川的溪水,默默地回忆起多年前一个相似的日子。她还隐约记得那一日从这里经过,望着清凉谷里的这一抹虹光,自己幼时曾无数次想要追逐的那一抹亮色,只觉得那美好如此空幻。是啊,当初自己也是从这里走了出去,以为这一生,都不会再回来。
      世事难料,如今她又站在这里,披着这彩虹的光晕,望着溪流上走出这垂星野的人。他们会不会回来呢?怀芷心里非常明白,这些人中,有许多再也不会回来。埋骨异乡,无人收敛。怀芷心里有一瞬闪过了一丝怜悯,转瞬却又消失得无影无踪。其实这一切,不就是她想要看到的么?从自己离开北疆归来的那一刻开始,等的就是这么一天。她的后半生,为的也就是这么一天。回不回得来,那也要看各人的本事。若真的就这样死在了外头,也怨不得谁。
      怀芷正想着,忽然觉得肩背一痛,就被人撞在了一边。转眼去瞧,只见青罗立在床边,一瞬不瞬地望着底下。怀芷并不曾生气,反倒微微笑了起来。是了,她到底还是忍不住去看了那一眼,就和自己预想的一样。
      如何能忍得住呢?纵然怀慕能算计得了天下人心,却还是不懂得自己妻子的心思。以为不分别,就不会有沾襟热泪,然而若真是这样就消失了,连告别也不曾有,青罗的心里,只怕是永远也放不下的。自己明知不能说服他,才想了这样一个主意,在去重华山之前,带她来清凉谷。就算不能握手相送,也好歹让她再看他一眼。
      怀芷自己其实也并不明白,为何要让她再看这一眼。见与不见,本是他们夫妻之间的事情,与自己又有什么相干?然而却还是忍不住,违拗了怀慕的意思,带了她来到了这里。也许是因为自己心里明白分离的苦楚,也或许是因为,自己心里隐隐有些不祥的预感,这样一别,也许就是再见无期。
      就算是相见,也会有些什么东西消失,再也回不来了。如今青罗或许还不明白,怀慕自己也许也还不明白。从这桃源川里走出去,便是抛弃了身后这一片世外桃源,要彻底陷入这红尘滚滚里头去了。而离去又归来的人,也再不会是当初的那一个了。
      怀芷忽的苦笑,自己所做的,与其说是成全了青罗的心思,其实更多的是对她的伤害罢。若是自己不把这一切给她看,或者她还会像过去的那些日子一样,生活在怀慕费尽心思为她编织的好梦里头。她会一无所知地再过一阵安静的日子。是自己刻意地打破了她的幻梦,让她看清这事实。怀芷心里忽然想,也许她只是嫉妒青罗。嫉妒她分明该是不幸的,却为何拥有了一切。她想要青罗看见她早就该看见的一切,告诉她这世上的事情,本该是个什么样子的。
      桃源川的溪流上,平素来往的都是往来商旅的货船客船。那些小巧的乌篷船一队一队地经过,像是一阵一阵的秋雁。而如今,这些客船全都在桃源川上销声匿迹了,代之以绵绵不断的另一支船队。桃源川水并不深,那些船也体量轻巧,只是周身漆成了如墨的黑色,甲板上站满了甲胄俱全的军士,林立的刀枪闪烁着寒光,几乎照亮了两侧青幽幽的峭壁。
      船只不断地经过,一艘接着一艘地经过,似乎永远也没有尽头。桃源川上却分外安静,就连飞鸟也似乎感受到了不寻常的气氛,连一声鸣叫都不敢了。河流两侧的绿色那样浓,几乎压得人喘不过气来。水流清亮,鸟鸣花香的桃源川,忽然间就变成了一道黑色的沉默的河流,在这峡谷之间,叫人觉得心里愈发的沉闷。
      呆呆地站了许久,青罗终于看见了怀慕。隔得这样远,装扮也和其他将士并没有什么差别,她却仍旧一眼就看出了他。所有人都肃立不动,只有他忽然抬起头,向雨虹的方向望了一眼。她明知道他看不见自己,却仍旧觉得呼吸都顿住了似的。
      青罗忽然想要扬声呼唤他的名字,让他知道自己就在这里,想让他从那沉默的黑色河流里头走出来,循着这一抹流动的彩虹,到自己的身边来。可她却丝毫发不出声音,满腔的情绪涌出,却不知什么缘故,哽在那里不能倾吐。而就是此刻,远处的怀慕,在看了这个方向一眼之后,又转过头去,和所有的将士一样,凝视着峡谷的那一方。
      他再也没有回过头来。她看不清他的样子,却似乎能够想象得到他的神情。那该是自己许久未见的那一个怀慕。在落阳峡初见的时候看见的那一个,玄衣玉冠的男子,瞧着极是俊朗,只是那一点莫测的笑意叫人心惊。那是属于王者的笑容,而不是怀慕。叫人倾慕于他的风度,却又敬畏于他的威严。对自己而言,那一丝笑容里头,带着冷漠和抗拒,甚至还有怀疑。那时候,他就像是横亘在自己面前的崇山峻岭,那时候他只是永靖王。而自己,只是他签订的诸多契约中的一个。
      那是她所不熟悉的另一个人。回忆起来,对于自己而言,只有落阳峡初见之时的那个怀慕是不同的。自那一日落阳峡初见之后,他们先是盟友,又是友伴,再到夫妻,他再不曾那样看着她。即使是在他作为王者那些最为隆重的瞬间,他也不曾用那样的眼光看着自己。
      在嬿婉桥的婚典上,他带着三分惆怅和迷惘。征服敦煌的时候,他带着劫后余生的欢喜激动。在接掌王位的大典上,他牵着自己的手,威仪肃穆里带着关切和满足。而在天池沐浴的时候,他从容平静地犹如神佛。不论是什么时候,不论他对着别人是什么样的一种面孔,她始终觉得,他与自己的亲近的。他不但是这西疆的王,同样也是自己熟悉的那一个人。
      可是为何今时今日,在她远远地看着怀慕得那一刻,她却忽然感受到了像当初那样得寒意?分明昨夜,他们还在花间对酌,他为她弹奏了那样多的曲子,从西洲曲,到凤求凰,还有中秋明月夜下他为自己弹奏过的曲子。而不过一夜之间,却怎么犹如隔了蓬山万重。他看不见自己,而他的眼中,只有峡谷外头的那一个世界,身后之事,他像是丝毫也没有留恋。
      青罗安慰自己,也许只是因为他想要瞒着自己悄悄地走,自己才会有了这许多的猜疑。其实他只是怕自己伤心,所以才不愿亲自和自己告别。可是这样的理由,她却实在难以说服自己。她明知道他这一次离开是为了什么,明知道他这一走,从此她就会陷入一直以来抗拒的两难境地里,明知道从今日之后,便是连年战火,你死我活。他不告诉自己,自然是怕别离愁苦,想来也是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自己罢。
      不告而别的怀慕,是自己早就见过,却竟然渐渐遗忘的那一个王者。意气风发却又冷漠无情,眼睛里没有温柔眷恋,只有征服和野心。她早就知道的,知道这一日迟早会来,知道他的心里装着的是怎样大的一个世界,却自己欺骗自己,将这件事情也埋藏起来,在宜园里头安安静静地过日子,只想着她将要出生的孩子。
      而他也瞒得这样好。一丝风声也不曾露,半点消息也不曾到她的耳边,就好像天下大事仍旧一如从前,这太平岁月还有许久。让她以为,她能够在他身边,平平静静地生下这个孩子,平平静静地抚养他长大,而她担心的那一日就算要来,也还有许多许多年。她却从来不曾想到,这一日来的这样快。她什么都不知道,什么也不曾准备,他竟然就已经走了,还是不告而别。
      青罗心想,想来若不是怀芷带了她来这里,亲眼看见这一幕,他会告诉她,蓉城里秋冬寒冷难捱,重华山里却有极好的温泉,气候湿润温暖,有助于安胎。或者是告诉她,他政务太忙无瑕照顾自己,所以请了太妃和怀芷一起照顾她和孩子,而他一得了空,就会上山来看望她。他不会告诉她,他究竟去了哪里,他更不会告诉她,他是不是正在和她的父兄生死搏杀。
      她会什么时候获知真相?等到孩子出生的那一日?等到战事平定的那一日?或者是,等到他和苏衡,胜负生死已经分明的那一日。青罗苦笑起来,是了,一定会是如此的。她早该预料到的,却直到如今才恍然分明。若不是怀芷,自己还沉浸在昨夜的记忆里,伴着菊花酿的清香,和悠扬的琴曲,还有眼前人望着自己温柔关切的眼神,沉醉在良辰美景,花月静好的幻梦里头。
      怀慕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了,去了峡谷的那一头。桃源川上的船队,却还不曾走完。青罗远远地望着船队,只觉得心里说不出是个什么样的滋味。离别的不舍牵挂,欺骗的愤怒伤心,还有对于未来的担忧恐惧,不但为了自己,也更是为了怀慕,还有自己的孩子。这一切的情绪都太复杂,心里五味俱全,实在是形容不尽。那是她的丈夫,她孩子的父亲,她如何能够真的怨怪他呢?可那也是她的父兄顷刻间的仇敌,是一个拿起杀戮的刀剑,要征服千里江山的人。
      青罗的心里只觉得空荡荡的。说不上是悲是喜,只是恍然明白,她的一场好梦终是要醒来了。就好像这清凉谷里悬着的那一抹雨虹,等那一线阳光过去,也就自然会消失不见的。只有山崖上落下的雨雾还在那里,悬在半空中,像是没有来处也没有去处,却始终都不会断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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