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春十载踏莎行

作者:兰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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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卅三章(10)重阳节近多风雨



      南安王府的香瑶林中,自院门至最里头的琼瑶阁,一路摆着绚丽的红菊,花间点着一路烛火,跳跃不息的烛光将火红的花瓣照耀得分为喜庆。琼瑶阁里点着明灿灿的灯火,映在月白色的纱窗上头,透着清晰的一对喜字。檐下挂着一对风铃,一阵清风徐来,风铃微动,声音婉转动人,像是久久不散的乐声。
      贴着喜字的纱窗下头,设着一面青铜妆镜。镜子一看就知道是古物,雕刻的花纹细腻圆润,仔细一瞧,乃是龙凤呈祥的花样。婉莹坐在镜前,含笑望着镜中,那个站在自己背后为自己簪上最后一朵红宝石簪花的人。宝石如血一样的红,被满屋子的灯火照着,折射出剔透的宝光。耳边一对红宝石的坠子也微微摇动着,闪烁在面颊上,衬得面上的胭脂颜色更娇艳了几分。
      澎涞也含笑望着镜中之人,“你难得打扮得这样娇艳,倒叫我眼睛一亮。”
      婉莹微笑答道,“是世子妃送了这一套衣裳和这一套首饰,说是你我新婚,又是第一次入宫。虽说我并无什么封号阶品无需按品大妆,却也不能失了礼数。且不说失礼于皇家,其他人也会因此怪罪你的。”
      澎涞点头道,“倒是世子妃考虑得周全,我却疏忽了。只是我本就是一介布衣,却也不在意他们议论我什么,你只管随着自己的性子也就是了。”
      说着仔细端详两眼,却笑道,“只是我瞧着你这样倒是好看,不为别人瞧,就当做特意妆容了给我瞧的就是。”
      婉莹脸上一红,并不接澎涞后一句的话,只侧转过脸道,“你平日在万事上都仔细留心,这些女儿家的事情,自然没有世子妃那样在意。”
      却忽觉澎涞牵起自己的手道,“只是有些奇怪,这镯子虽也是红宝的,做的也华美,却像是有些单薄了,有些美中不足。”我记得你平日里带的都是一个素银镯子,世子妃送了你好些首饰,你也只收在匣子里头不用。”
      婉莹转过头去看自己腕上的镯子,赤金的镯子上镶嵌着细碎的红宝石,嵌成了缠枝莲花的样子。这是青罗,在成为永靖王妃的那一日,送给自己的镯子。从她手上的五连环里拆了下来,交到了自己手中。那是自己与青罗的最后一面,从那一日之后,天涯永别,便知道此生再也不会相见。
      这一枚金镯,她一直小心收藏,从不曾拿出来戴过。直到这一日,看着清琼送来的这一套红宝石首饰里那一对沉甸甸的赤金镯子的时候,她却忽然想要,带着青罗送的这一枚并不完整的缠枝莲花连环镯,去那个她从没有想到会踏入的地方。好像只有这一枚镯子,能够给她兴奋又有点畏缩的心一点勇气。想来就连青罗也不会预料到这一日,自己竟然会随着澎涞一起入宫,如那个她曾经也到过的地方。天华门上竟然有自己一席之地,这一日,谁又能想得到呢?
      宽大的衣袖垂落下来,素银的镯子也露了出来。那是儿时就戴着的镯子,如今已经有些小了,牢牢得戴在臂上,想要拿下来也是不易。这个素银镯子,即使是做了甄婉莹,她也一直都戴在身边。明明想好了要诀别过去,可是十几年的习惯,又哪里说放就能放得下呢?这样的一种习惯,早就在不知不觉中,成了自己不可割舍的部分。
      而澎涞,也并没有认出这一枚镯子。其实在自己还是侍书的时候,她也一直带着那没青罗的项圈儿所化的银镯。只是那时候,他并不曾过注意过这一点。那时候的自己在他眼里,想必就和那个镯子一样,陈旧黯淡,过目即忘罢。自己也从不曾想到,自己竟然会带着这枚银镯,嫁给他。
      婉莹心里这些话,却都没有告诉澎涞。由着他握着自己的手,望着镜中的人,温柔一笑道,“时辰快到了,不好叫世子和世子妃等着咱们,这就走罢。”
      澎涞点头,扶了婉莹起来,二人并肩往园门走去。
      二人绕着梅林一路往前,走到寒碧林前,只见清琼和苏衡二人也正从梅树后头转了出来。
      清琼瞧见婉莹,便走过来拉过婉莹的手笑道,“这两日都没见你,香瑶林可还住得惯?可有短着什么?”
      婉莹忙道,“世子妃一切都为我打点得妥帖,哪里有什么不惯的呢。只是太过华丽,只怕我消受不起呢。住在王府园子里头,更叫我十分不敢当了。”
      清琼道,“这有什么,琼瑶阁闲置多年,空着也是空着,还不如你住了,倒能陪着我说说话儿做个伴。”说着瞧了一眼澎涞道,“我听世子说,王爷和世子早就有意叫澎涞先生住进园子里,只是他坚辞不受,非要一个人冷清清地住在偏院里头,屋子里和雪洞似的,什么也没有。这一回,还是世子特特说了,不是为了他,而是为了新娘子不受委屈,他这才同意住了进来。可见在他心里,待你是极好的。”
      婉莹脸上一红,“世子妃取笑了。”心里却想着清琼含笑的脸。
      那是她从不曾看见过的清琼,含笑的,爽朗的,叫人如沐春风。那些曾经挂罥在眉头的愁思,胭脂也掩饰不住的苍白,都如云烟一般散去。尽管容颜损毁,小半边脸颊都被遮在了一枚面具背后,可一双眼睛里头,是她从不曾见到过的轻快笑意。
      婉莹心底里轻轻叹了口气,忽然就想起了当年在寒碧林前的青罗,苏衡,还有自己。那时候,青罗还是探春,自己还是侍书,而苏衡的心里,装着的还不是眼前的这个人。那时候她曾经想过,如果自己的小姐当初被许给了这个白衣翩翩,腰间悬着玉笛的人,成为这园子里的世子妃而不是二郡主,该有多好。
      如果真是那样,自己想必也会跟随她一起在这园子里常住吧?也许她会跟着小姐一起嫁给苏衡,又或许,她依旧会被许配给澎涞。也许这就是命运,尽管一切都改变了,可她终究还是回来了。离去的人,只有青罗。或许她真的不属于这里,就好像她顶替的那个苏青罗一样,只是这里的过客,是这漫天等待之花中,永远也回不来的那个人。
      只是青罗如今有了心里最牵挂的人,怕是再也不会想要回到这里了。而那个人,漫长而无望的等待之后,也终于等到了一个结果。这个清明时节会开满梅花的园子,终于有了真正的主人。即使被一枚银质面具遮去了小半边脸颊,也仍然叫人觉得极美。婉莹看着清琼和苏衡,也许这样,才是最好的结局。
      此时苏衡忽然开口,“时辰快到了,咱们走罢。”
      清琼点头,又道,“父王不去么?”
      苏衡摇头道,“父王一早便进宫与陛下商议国事去了。”又对澎涞道,“我瞧着父王近日身体大大不如从前了,你前几日替他把脉,却是怎样?”
      澎涞想了想,神色严肃道,“王爷虽是习武之人,然早年征战曾经伤及心肺,如今年岁大了,身体弱些也是有的。前一阵子为了世子的事情,又操心劳力,这才病倒了。这几日这病已经好的差不多了,只是到底大不如前了。世子也不必太过操心,只是以后王爷只怕要避免太过操劳,安心静养,自然无虞。”
      苏衡点头,清琼道还有许多体己话要对婉莹说,二人便同上了一辆马车,苏衡与澎涞二人在一边策马而行。一路出了王府,满街上人声鼎沸,菊花香与菊花酒香,叫人几乎要醉倒在这清冷又缠绵的香味里头了。
      清琼与婉莹二人在马车之中,其实却并没有说什么话,反倒各自揭开两侧的车帘一角,窥视着外头的世界。婉莹想起许多年前的某一日,自己随着姑娘一起去清虚观打醮,在宁荣街上走过。那时候的她和翠墨,二姑娘身边的司棋、绣橘,四姑娘身边的入画、彩屏,都是年少天真的小女子而已,就和当年她们的姑娘一样。
      是了,还有更早之前,入了宫的抱琴。比自己与司棋、入画年长许多的抱琴,在自己幼年的时候,总是像是长姐一样得照顾着自己。婉莹忽然想,自己这一回进宫,会不会遇见故人呢?元妃已去,却没有人知道,当年跟随着她一起进宫的抱琴去了哪里。这世上,谁又会记得她们这些丫头的死活呢。就好像一阵青烟一样,在这偌大的京城中,散就散了,丝毫也不会留下痕迹。
      清琼的心里,想的却是自己嫁入京城的那一日。伴着华丽尊荣的仪仗,驶入这金碧辉煌的禁城。那时候,她充满了期待,也充满了不安。而如今,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落定了。这宫廷,也不再是作为西疆蓉城容安郡主需要面对的挑战,而是作为南安王世子妃能舒展自如的所在。这王府,这街市,这宫廷,这京城,都是她的家了。有那个人伴在自己身边,她终于在这个辉煌热闹的城中,有了依靠。
      婉莹登上天华门的城楼之时,不由得为眼前的景象目眩神迷。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金光簇簇间又夹以嫣红姹紫,盛世风度,便是如此了。她也并不是未曾见识过世面的人,这皇城气象,万民俯首,依旧叫她觉得震撼。
      又过了一时,皇帝、皇后才缓缓而来落座。最高处的君王只看得见一个端肃的身影,一眼看去,却又叫人情不自禁地拜服在她脚下。婉莹在与四周那些王妃、诰命们一起拜下身去的时候,忽然想到了千里之外的怀慕。分疆裂土,西南为王的这个人,在她的记忆里,却还是当初青欢堂里那个眉眼含笑、还带着几分戏谑的公子。
      只是她并不曾看见他接掌王位之后的样子,是不是也和高处的帝王一样,变得遥不可及了?又或者这个遥不可及的帝王,也会有和怀慕一样亲切随和的时候。而和自己一起长大的姑娘,如今是不是也变成了像帝王身边围坐的那些女人一样,笼在一片华美的云雾里,却再也看不见眉眼神情。
      婉莹正出神,忽然觉得有人推她,转过脸一瞧,身边的清琼正对自己使着眼色。婉莹还没回过神来,清琼便伸手拉起她起身,走到一众王妃诰命最前列,又盈盈拜下道,“娘娘,这便是澎涞先生的夫人。”
      婉莹一惊,不由自主地抬头去瞧,然而高处的人仍旧是那么遥远,她看不清面貌。她知道,围绕着那个明黄色的人影的众多女子之间,有一个是南安王府的郡主苏紫曼,青罗名义上的妹妹,却又辨认不出是哪一个。那些女子那么远,穿着比满城楼的菊花还要缤纷绚烂的绮罗,带着熠熠生辉的珠玉,却没有一个,能让她记得住。她们似乎都一模一样,都是那一抹明黄边上一只漂亮的人偶。她也不知道,是谁在问起自己,是苏紫曼,还是那一群人中的某一个陌生人。
      只听得一缕声音传了过来,“澎涞先生虽为一介布衣,却妙手仁心,才救了陛下的性命,本宫十分感激。听闻陛下多次欲封赏先生,先生都坚辞不受。本宫想着,澎涞先生虽不愿沾染红尘中事,皇家却也不能失了礼数。所以特意传令,请先生与夫人一同来赴这菊宴,当面答谢。如今看澎涞先生的夫人,也果然不俗。澎涞先生虽不欲受封赏,本宫却要赠夫人些许首饰润色妆奁,也算是贺先生与夫人新婚之喜了。”便道了一声赏。
      语毕就有一列宫女举着大红金漆的托盘走到婉莹面前,里头尽是稀世难寻的奇珍异宝。清琼忙引了婉莹一起谢了赏,另一边群臣之中,澎涞也走了出来,与婉莹一起谢了恩。婉莹听见澎涞的声音,忙侧过头去瞧,如此盛大场面,他却仍旧只穿了一袭灰色衣袍,与以往并无什么分别。那一个身影,却叫她忐忑的心忽然就安定了下来。
      是了,他还在那里。就算依着礼数,他不能够站在自己身边,可他还在那里。婉莹心里忽然想起了很久以前,那一场玉峡关的盛宴。那时候他扶着盛装华服之下,惶恐不安却要强装镇定的自己,一路走向陌生的路途。
      那时候她是假的郡主,在万众瞩目之中,她只觉得自己像是在海浪里溺水挣扎的人,而他是她唯一能够抓住的一根浮木。紧紧地抓住,唯恐他也离自己而去。而如今隔了这么远,她却觉得安心。她如今是他的妻子,荣辱与共,休戚相关,分享他今日的荣耀,也共享他往后的人生。
      婉莹与清琼还来不及退下,又听得另一个女子的声音道,“皇后娘娘如此厚爱,我南安王府上下十分感激,紫曼在这里谢过娘娘。”
      婉莹此时才知问自己话的人便是皇后,抬头凝神一看,皇帝西侧最近处坐着一个着描金凤袍的女子,自然便是皇后。而东侧底下,一个绿色宫装的女子立着说话,瞧那身影,倒有些像数年前见过的紫曼的模样。远远瞧着也看不真切,只觉得似乎清瘦了许多。
      只听皇后的声音又响起,“闵妃妹妹不必和本宫客气。这话叫其他姐妹听了,倒以为我是有意偏袒了。本宫也并非是偏着妹妹的家里人,我与陛下夫妻一体,自然不能薄待救命之人。陛下龙体何等尊贵,自然万万不能马虎的。”说着话锋一转,却又道,“前些日子,我也听人说起过些流言,道陛下的伤,乃是因妹妹身为羽林卫总领的兄长未能尽责的缘故。想必妹妹为此事,也忧虑了许久罢。如今可算守得云开见月明,能够放心了。”
      婉莹偷眼瞧着,紫曼的身影似乎颤了一颤,最终却什么也不曾说,只道,“谢娘娘挂怀。”便退回了自己的位置上。清琼与婉莹见机,也默默退回一众王妃诰命之间。婉莹偷眼打量,并无贾府中人,想起来之前听澎涞提起过一句,天华门重阳菊宴,就连一般的世家大族,也不能轻易参加的。多是亲王、郡王之类,或是陛下极为亲信、位高权重的臣子。婉莹往远处一瞧,果然见韩丞相端正跪在群臣之首,不远处还能看见苏衡,却并未曾见南安王苏准的身影。
      忽然听得司仪官高唱嘉时已到,众人忙跪伏于地,听那司仪官念诵,感念上苍恩泽,与皇恩浩荡,祈祷百姓平安乐业,远离邪祟。念罢,众人对帝座三跪九叩,转向御道跪下,而皇帝就沿着这一条御道,走到城墙边上,致意百姓,普天同庆。
      婉莹跪在地上,看见一角明黄的衣袍从自己面前经过,却不敢抬头去看。她也看不见下头是何等样的情景,只听得万岁之声如山呼海啸一般涌来。这一刻,她心里忽然涌起一种恐惧来。她曾经在别的地方也听见过这样的呼声,却不是为了这个穿着明黄龙袍的人。这样的力量,就好像是海潮一般,巨大而又危险。当这样的力量撞击在一起的时候,这世间会如何呢?她又会如何呢?
      这样的问题,她想不明白,也不敢去想,如果姑娘还在自己身边,或许会告诉自己答案。她只是在这样的力量面前,感到恐惧不安,深深感到自身的渺小。好像下一个浪头打过来的时候,她就会在这浪潮里湮灭了。婉莹跪伏在地下,金砖墁地,光洁得连一丝缝隙也没有,深秋的寒意,却渐渐地漫了上来,只叫她周身都觉得寒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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