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春十载踏莎行

作者:兰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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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卅一章(05)画眉人去玉篦存



      南安王府里满世界寻找此时本该出现在君归阁的澎涞,却不曾想到,澎涞正闲坐在御河边。夏夜晴空,天上闪烁无数星子,星河璀璨自这一座院落上空横过,是唯一的装饰。河边杨柳依依,在夜风中轻柔舞动。澎涞坐在树下,身边并肩坐着一个女子,两个人也不说话,就那么坐着,一起抬头看着天上的星河。这里这样安静,连蝉鸣也没有,只有头顶的璀璨星河,还有柳叶之间细微的沙沙声响。
      澎涞只觉得,自己这一生从没有过这样的平静和满足。失去之后空荡荡的失落和失而复得的快乐叠加在一起,他竟然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能这样静静地坐着。所幸他身边的这个女子也并没有要他说什么,他从看见她的第一眼起,就觉得她随时都会消失,可是她却还好端端地在自己身边,从正午到黄昏,从黄昏到月落。
      他不敢侧过头看她,唯恐看见她的眼睛里的神情,重复着那一日生离死别的痛苦。他只敢坐在她的身边,和她一起仰望星空,听着身边的人的心跳。澎涞心里苦笑起来,他本是什么也不在意的人,却何以此时这样在意。唯恐这个人消失,也唯恐这个人再看见自己身上的丑恶和冷酷。
      所以在最后一刻,他带着她逃走了。他亲手谋划的刺杀,他在那里等待要看结果的那一场刺杀,他临阵脱逃了。那一刻,他心里涌现出当初在玉晖峡的情景,身边盛装华服的女子坐在那里,惊恐地看着眼前的尸骨如山,血流成河。他不敢再叫她看见那样的场景,不是害怕她看见死亡,而是害怕她看见阴谋。他害怕她知道自己仍然没有改变,仍然把别人的性命当做儿戏,亲手用别人的血肉编织一个又一个的骗局。那一刻他想,若是她再看见这一幕,也许就会转身离开,再不会回来。
      就在朱雀大道上刀光乍起的前一刻,他忽然抢上前去拉着她奔下茶楼,从一个侧门中岔入一条窄小横街。他不知道自己是往什么方向去,那一刻,他只求远离那个修罗场。他甚至能够听得见身后响起的杀戮声与悲泣声,生平第一次觉得这些声音是这样的刺耳。他知道,她只要回头一看,就能看见血肉横飞,他在前头拉着她一气奔跑,却不敢回头看她是不是看见了身后的场景。好像只要他回了头,身后的这个死而复生的女子,就会彻底消失。
      他本是文弱书生,跑了许久气力不济,可脑子里的那些喊杀声、呼号声却仍旧不断。他不住地向前奔逃,可那声音却如影随形。忽然手上紧了紧,他一惊之下,以为身后的人要挣脱,这才站住了回头看。
      一直被自己拉着的女子弯下腰,直起来的时候,覆面的白绫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丢失不见,露出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语气带着几分天真的嗔怪,“公子,你若再这么跑下去,我可跟不上了。”说着对自己莞尔一笑,“我叫甄婉莹,公子,你为什么要拉了我来?”
      澎涞怔在了远处。甄婉莹,这是多么陌生的一个名字。眼前的这个女子,容貌声音分明是侍书,可是神情和态度,却和当初死在自己面前的那个人,差的太远。在午后明媚的阳光底下,女子一身青衣好像也被染上了金色,晕染成杨柳一样的鲜嫩绿色,衬托的那莞尔一笑更加明媚天真。他这才发现,原来她笑起来是这样的模样,面颊上有一个小小梨涡,只有一个,却叫人更觉得甜美。她叫他公子,而不是先生。好像只是初见一个陌生的人,而不是与自己生死不愿相见的故人重逢。
      澎涞不记得自己做了怎么样的反应,也许他如她所说唤了她婉莹,也许他只是一语不发。当他醒过神来的时候,这个自称甄婉莹的女子,就坐在御河的杨柳岸上,和自己一起看着夕阳余晖。西天上燃着火烧云,不断地流动着,金黄,赤红,深紫,不断变换着颜色,瞬息万变。照在御河上头,河水也燃烧起来了。而身边的这个女子,手里拿着一根柳枝,梢头攒起了一个小小的翠绿色的球,一点一点地弄着色彩斑斓的河水。
      她一定是侍书。若不是,怎么会身形容貌,甚至声音都和自己记忆里的侍书一模一样?怎么会被人拉着走过了半座京城,却一丝责怪也无?怎么会与一个陌生人整日坐在河岸上,却又一言不发?
      她一定不是侍书。若是,她怎么会露出自己从没有见过的笑容和神情?那一刻在朱雀大道上看见的熟悉眼神,丝毫没有留下痕迹,几乎让澎涞以为是自己看错。如果是,她又怎么肯原谅自己,怎么肯和自己相伴?这比一个陌生人,还要更不可能。他清楚地知道,侍书是恨自己的。正因为爱,所以才恨。
      澎涞从不相信神明,也从不烧香祭拜。可在此时此刻,他却忽然觉得相信了神明。若不是冥冥之中的天意,又怎么会在一切成灰之后,又出现了一个和侍书一模一样,却与自己的所有棋局都毫不相关的婉莹。他从不曾怨恨过天意,可是侍书死去的时候,他却了解了这怨恨。他也从不能感激过天意,可是在婉莹出现的时候,他却也体会了这感激。
      看见婉莹出现的时候,他是多么盼望她就算侍书,侍书没有死,她还好好活着,自己从来不曾失去过她,更不曾逼死过她。可是在眼下的这一刻,他却又宁愿相信,侍书已经死了,眼前的女子是自己从来不曾识得的甄婉莹。只有如此,她才有可能没有那铭刻着最深沉的爱和恨的眼神,带着无瑕的笑容留在自己身边,也只有如此,他才能够放下所有顾虑,只管去拥抱眼前的人。
      他不愿意去想,这个女子的出现是多么的突然,不愿意去想,她来到自己的身边是为了什么。他只是想要和这个人在一起,将自己错过的失去的,都重新再来一回。这一日从正午到夜半这样长,可是有好像只要一刹那。这么六个时辰,如何能够凝固成永久。可是他在这并肩望星的短暂时光里,却宁愿沉入了永恒。
      正在此时,一阵笛声想起,声音悦耳动听,曲调多变,可听在澎涞耳中,却像是催命的音符。且不论这传来的讯息如何,他从来不曾拥有过的平静,就这样被打破了。他是那样地不愿意起身,可是又不得不起身。他挣扎着没有动,却听见身边人的笑语,“你是不是有什么要紧的急事?快去吧。”
      澎涞一惊,看着身边的女子,只见她的笑容还是那样的干净,见自己不起身,倒先坐起来道,“你走之前,还有一件事情。你今日拉着我莫名其妙跑了半日,又让我在这里坐着吹了大半夜的冷风,我不与你计较,可你要赔给我。”澎涞丝毫不曾料到她会如此说,站起身来道,“姑娘想要什么?”
      甄婉莹一笑,脸上的梨涡又浮现出来,“我是个医女,与师傅走散了,流落到了这里,并没有住的地方。你能不能带我去你住的地方暂时借住几日?等我给人看病,攒够了钱,我再还给你。”
      澎涞愣住,片刻之前,他还在想,如果自己不得不走,不论用什么样的手段,他也必须带了她一起走。不管她是谁,他也再也不要失去她。却没有想到,她却自己要求跟着自己走,尽管这理由听起来匪夷所思,可他却毫无抵抗之力,他听见自己应了一声“好”,声音干涩黯哑,几乎不像是自己的。
      甄婉莹又是一笑,一只手仍旧舞动着手里的柳条,另一只手却牵住了他的袖子,“快走吧,我一日不曾吃饭,已经很饿了。你那里有没有可吃的东西?”
      澎涞的声音依旧黯哑,“有的。”顿了顿又道,“我会做很多的饭菜,你若是愿意,我可以日日换着花样做给你尝。”
      婉莹脸上露出笑来,“真好。”
      澎涞点点头,也不再说什么,由着她牵着自己的袖子,带她一路回了南安王府。
      走到门前,见她抬头看着门上几个大字,却没有什么异样神情。澎涞心里却一动,不论她是谁,是不是侍书,这样的一张面孔,王府里许多人都是见过的。就算只是一面,隔了几年都已经忘记,他也不能冒这样的险。
      澎涞想了想,从怀中取出一张素帕递与婉莹,语气里带着几分歉疚,“你在这里的时候,能不能不要让人看见你的脸?”
      澎涞心里十分为难,若她不是侍书,他要如何对她解释。若她真的是,澎涞想到此处,心里摇了摇头,不,她一定不是侍书。
      婉莹却并没有什么不开心的样子,接过帕子蒙在脸上,笑道,“你遇见我的时候,我就是蒙了面的,只是不小心把白绫丢了。我这些日子独自行走江湖,也都是蒙了脸的,否则别人看见我这样年轻,给人诊治,别人也不信了。”
      澎涞一听,此话倒是合情合理,忍不住又问道,“你当真会医术?”
      婉莹笑道,“怎么,听你这话,你也是会的了。你也见我年轻,不肯信我么?”说着忽然伸手去抓了澎涞的脉,片刻之后放下,轻声说出了澎涞的脉象,又笑道,“你瞧,我说的可有什么不对的地方?若是你不服气,我倒是可以和你比一比呢。”
      澎涞心里释然,侍书自然是不会医术的。她方才说的十分详尽精准,医术不是一朝一夕能成的,就算侍书在那之后遇到名师,进境也不会如此迅速。澎涞更加相信,眼前的这个人只是和侍书长得一模一样的婉莹,心里也松快了好些,第一次露出笑容道,“若是你愿意,我倒可以和你切磋。只是到时候输了,可不要哭鼻子。”
      婉莹看见澎涞的笑容,不由得怔了一怔。她从来不曾看见他的笑容,没有想到,那样冷冰冰的一个人,居然也会那样笑的。婉莹一时之间心里有些迷惑了,只是微微笑着,“那是自然的,可你若是输了,要怎么办呢?”
      澎涞又笑了一笑,“你倒毫不谦虚,我怎么可能会输呢。”语气虽然温和,可隐隐的一股子自信霸气,却遮掩不住。婉莹心里一跳,是了,这才是自己熟悉的那一个人。
      正在此时,角落里走出一个人来,看了婉莹一眼,对澎涞焦急道,“先生,王爷正等着你呢。”
      澎涞点了点头,“知道了,”又对那人道,“这位甄姑娘是我的客人,你将她引到我的住处去,没有我的允许,任何人不许打扰她。”
      澎涞又对婉莹道,“你且回去歇着,我有些要紧的事,这几天或许都不能回来了。你就在住处,不要到处走动。等我得了闲儿自然回来找你,带你去各处逛逛,在我回来之前,你万万不要出去。”说着又对方才那人使了一个眼色。
      却见婉莹笑道,“你放心,我无处可去,还等着你给我做好吃的呢,怎么会走。”又道,“你早些回来。”
      澎涞看见婉莹眼中的神情,心里一跳,几乎就像抛下所有,只和她在一起。可到底还是忍住了,转身离去,一路上还回头再三,只看见那一个越来越远的人影,脸上还带着一个微笑。
      迎接澎涞的人打量了婉莹一眼,似乎只是娇怯怯一个小姑娘,也没什么稀奇。只是这些年,先生从不曾与什么女子有过密切关系,不由得多看了几眼。只是也不敢多问,恭敬道,“姑娘跟着我这边走。”
      婉莹点了点头,就跟着那人一路沿着王府边缘的游廊走,一路往后去,越走越是荒僻。忽然穿过一扇月亮门,里头小小一座院落,与王府中的庄严华丽大是不同。
      那人将婉莹引入一间厢房,躬身一礼,“姑娘自便。”
      婉莹一怔,那人却已经转身离开了。只听见外头院门落锁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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