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春十载踏莎行

作者:兰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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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卅一章(02)画眉人去玉篦存



      清珏却不知,自她从朱雀道上离开之后,庆典上发生了前所未有的大事。就在帝王车驾即将到达端阳门的时候,跪地山呼万岁的百姓之中,忽然飞窜出几十名刺客,瞬间斩杀了拦住百姓的侍卫,冲向御驾。朱雀大道两侧楼宇宏丽,飞檐翘角之上,竟然又凭空飞窜出百多人来,如兀鹰一般直扑而下。
      帝王出行,防范最是严密,歌舞升平之下,却是天罗地网。那些人才一行动,就有无数羽林卫迎头迎战,瞬间化解了雷霆一般的攻势。只是那些刺客悍不畏死,各个势如疯虎,不顾一切,所过之处,不论是羽林卫还是寻常百姓,举手立毙。
      百姓们见刺客出现,惊恐万状,也顾不得看君王安危,纷纷四散而逃,唯恐无辜做了刀下之鬼,情势顿时失控。其时朱雀大道上本来人满为患,此时奔逃却哪里迈得开脚步。行动敏捷者尚身不由己,更有许多妇孺老幼,在一阵混乱之中被推挤倒在地上,其余人等心慌恐惧之中也顾不得许多,竟径直从地上的人身上踩过。一时之间,哭泣呼救之声不绝于耳,场面十分惨烈。
      羽林卫虽武艺高强,然而事发之处遍布百姓,行动间唯恐伤及无辜,到底施展不开,束手束脚,以至于刺客中有几个身手尤为出众的,竟然穿透了羽林卫的层层堵截,到达了御驾一丈之内。人群虽乱,却不约而同发出一声惊呼,眼看那剑光直逼过去,几乎就要激起垂下的金黄色御帐。
      千钧一发之际,御帐里的那个身影却仍旧端坐不动,似乎仍旧是方才那样歌舞升平,八方来贺的场面。眼看那御帐的一角已经被挑起,帐中帝王玄色衣袍上绣着的金龙已经露出一爪,却忽然又有一道剑光如瀑布一般忽然展开,拦在御帐之前。不知从何处来,也看不清剑光之后的人,只见方才还进击无阻的剑锋铮然而断,片片碎裂落地。
      执剑的刺客乃是这一行人中技艺最高卓者,见手中的剑锋寸断,却毫不迟疑惊慌,也不去看那阻拦自己的人,翻身一跃后退几步,手臂忽然一抬,露出小小一架弩箭,笔直对准御驾,众人的惊呼还不曾发出,一道黑色影子就急速射了出去。
      这弩箭凭的不是人力而是机括,劲力最大,此时距御驾仅有数尺,更是强劲。方才那一道剑光如水本来十分严密,那弩箭却劲力更强,剑锋与弩箭碰撞之下,竟被弹开,弩箭的去势略缓了一缓,方向也偏了几分,却仍旧撕破了御帐,斜斜射入车中。车里的人却无声无息,也不知是否射中了。
      射出弩箭的人本蒙着面看不清面目,此时却眉毛一挑,像是露出了一丝冷笑,也不恋战,又往那拦截自己的人射出一枚弩箭阻挡追击,翻身就走,几个起落,就去的远了。那人原本穿着最寻常的百姓褐衣,朱雀大道上人声如沸,摩肩接踵,不过瞬息之间,那人又消失在人群之中了。
      凭空出现在御帐之前的人,是新上任的羽林卫总领,南安王世子苏衡。此时见刺客已经逃走,却也来不及追击,格挡下了对自己击来的弩箭,便一跃而上御辇,与里头的人说了几句话。转瞬之间,便直起身来,站在御辇之上,手握长剑,朗声一字一句道,“陛下旨意,谋逆者,杀无赦。”
      声音清冷,却带了一股压倒一切的力,声闻数里。那些胶着的厮杀都停了一瞬,悲泣慌乱的人群也安静了一刹,转瞬之后,只听得在场的羽林郎,不论身处何处,形势如何,只要一息尚存,皆一齐发出一声呼和。那一声千百人组成的“是”里,有些声音已经虚弱垂死,然而汇聚在一处,却雄壮无比,激荡的人心里一震,血气上涌,就连方才呼号悲泣的百姓也纷纷恢复了冷静。这一声之后,战局突变,羽林卫似乎涌起了无尽力量,那些方才还势若疯虎杀气腾腾的此刻,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就被屠戮殆尽。
      纷乱平息之后,苏衡迅速集结了羽林卫,拱卫在御辇四周。却见一只手将御辇上的金帐缓缓揭开,帐中的帝王,竟从帐中走了出来,就如方才苏衡一样,站在御辇上头。面前的十二冕旒微微颤动,看不见皇帝的面孔,只看得见一个挺拔的身影,穿着玄色的王袍,衣角上的金龙凌厉欲飞,爪下的祥云却被染成了一片血色。驾车的人已经死去,就伏在皇帝的脚边,车驾之下死伤的刺客、羽林卫不计其数,而皇帝就站在这一片尸骨之上,姿态挺直端庄,如端坐金殿之上。
      四周看见这一幕的百姓,一瞬间忘记了所有的惊惧慌乱,血流成河,屏息敛气地望着皇帝的身影。即使是大庆典上,他们也从来不曾这样近、这样真切地看见过这个天下的最高统治者。鲜血洗去了所有笼罩在他身上的金粉奢华,却又蒙上了一层更加神圣庄严的帝王威严来。看见这一幕的百姓,永远都不会忘记这一刻,正是在这一瞬间,他们才真正明白了,君王的位置,远远不仅有歌舞升平的华美,还有尸骨如山的残酷。
      皇帝站在御辇上,并不曾开口说话,左手中拿着一枚小小弩箭,箭上带血,皇帝缓缓将这一枝弩箭指向南方的端阳门,迅速一挥手,原本依靠机械力的弩箭,竟直飞出去,直直地钉入端阳门的城楼之上,城门用最坚硬的岩石砌就,那弩箭却穿透了岩石,紧紧地钉了进去。弩箭虽小,那一声破石之声,却被整个朱雀大道上的人,都清清楚楚地听在了耳中。
      正在万众仰望之时,皇帝忽然展开双臂,衣袍上的金龙一瞬间犹如自血云间飞出,目眦欲裂。那一瞬间,所有人都忘记了一切,只情不自禁地俯下身去,在满地的血污中跪倒在地,山呼万岁。声音如潮水,比之之前的欢悦新奇,更多了经历过生死的沉重悲痛,更带着敬畏和臣服。皇权之下,再也没有人敢抬起头。
      苏衡领会了皇帝的意思,并没有下令保护皇帝回宫,反而将羽林卫集结在一处,自己亲自挽起缰绳,率一众羽林卫拥簇着皇帝的车驾,向端阳门外行走,继续去完成本来应该完成的仪式。而皇帝仍旧端严站在御辇上,衣袍上的金龙在正午阳光的照射下熠熠生辉,整个人蒙上了一层金光,尽管离众人只有几步,却恍如隔了九天之云。
      御道上的所有尸骨,不论是刺客还是侍卫,都在车驾到来之前,被羽林卫迅速地清理到了两边。而方才负责隔开百姓的侍卫,也不再组成人墙,反而默不作声地将御道两侧死难的百姓抬出路面,安放到屋檐下。又迅速召来了京城内官衙所设各处医馆的医员,等形势稳定之后,就为受伤的百姓就地医治。
      那些受了伤的百姓,就跪在当地,继续高呼万岁,而那些不曾受伤或还能行动的,就又爬了起来,伴着潮水一样的呼声,整齐地向前走去,踏着重新被清理出的道路,踏着那些死者横流的鲜血,跟随着帝王的车驾,慢慢地走向端阳门外。呼声始终不曾止歇,却再没有最初的惊喜、之后的慌乱,只剩下誓死追随的坚定和敬畏。在死亡里头,这一座历经千百年沧桑的古老京城,沐浴了鲜血,又烙印下了经久不灭的印记。
      苏衡从宫中归来,已是子时,只觉得身心俱疲。那一日在玉晖峡边,清琼与他告别,之后就再也没有出现过。那一日他喝醉了,看见清琼的睡颜,以为之前那些诀别的话语,只是她醉酒之后的话罢了。却没有想到,等第二日醒来,却只看见她那一支不离身的竹箫,一边还放着一对并蒂的杜鹃花,浅碧色的花瓣上嫣红的几丝纹理,开的正盛,犹带着清晨的露水,而清琼却消失不见了。
      苏衡心里大惊,且不论夫妻之情,朋友之义,清琼乃是西疆的容安郡主,嫁与自己做了正妃,如今忽然消失了,如何对父王、对永靖王府交代?苏衡的酒立刻醒了大半,即可就召了所有人来,寻找消失的清琼。然而等了半日,也不见丝毫消息。正无法可想的时候,却又收到了来自京城的圣旨,命他即可接任羽林卫总领,务必要在六月六之前赶赴京城,担任出巡的守卫。信中并没有说起为何召回,却措辞严厉郑重,盖着帝王玉玺,由不得他不领命返京。
      此时距六月六不过几日光景,顺江而下搭乘最快的轻舟,却也有些赶不及。苏衡昼夜兼程,一路换着最快的船只,到了平原处,又不断地在驿站更换宝马良驹,几乎是不眠不休,这才总算在六月初五那一日半夜,到了京城中。才一入京,就在城门口被截下,径直带入了宫中,受了羽林卫总领一职,又郑重嘱咐了一番。也不曾放他回南安王府,就在宫中囫囵睡了几个时辰。
      皇帝封羽林卫总领的旨意,早在苏衡回京之前就已经遍示朝野。羽林卫总领一职虽官职不高,却是最近帝座的位置,乃是皇帝身边最后一道最为坚强的屏障。历任羽林卫首领,更多时候是一只跳板,多少人经此位置以后投身军中,便能迅速担任要职。苏衡与皇帝算是姑表兄弟,少年时游侠江湖,在三千羽林郎中亦是佼佼者,担起这一职位,能力上自然绰绰有余,忠心上也无可争议。
      只是苏衡之前在军中历练已有数年,早已独当一面,与那些等着好机会晋升的人自然不可同日而语。韩丞相遇刺,朝野中正处于一片混乱,皇帝旨意中苏衡调任的理由,是京城潜入了大批此刻,要苏衡亲自保护皇帝安全。朝中却猜测纷纷,以为皇帝此举大有深意。主和的韩丞相才死,皇帝就把苏衡放在身边,分明是显示亲近信赖的意思,等他在宫中一年半载之后再入军中,以他原本的身份地位,只怕就要取代其父,展开朝廷与诸藩之间信的战事。
      直到苏衡六月六日以羽林卫总领一职出现在皇帝身边之时,这猜测仍旧不曾平息。却不曾想,真如当日圣旨中所言,竟然在短短数月内,又一次出现了刺客。上一回刺杀韩丞相悄无声息,这一次,却在满城百姓面前公然行刺皇帝。众人都看在眼里,千钧一发之际,若不是苏衡及时救护,后果更不堪设想。然而刺客能够长驱直入,甚至皇帝也都被弩箭刺伤了皮肉,担任守卫的羽林卫难辞其咎。皇帝虽有心偏袒这新上任的总领,然而众议如沸也不得不按律惩处,法外开恩,打了几十板子,又罚了一年的俸禄,到底不曾革职。
      皇帝有心庇护,那些行刑的人自然也知道轻重,不过敷衍了事罢了。苏衡虽受了些皮肉之苦,却也不曾伤着什么,从宫中回来,还能自己行动。南安王不曾入宫,苏衡才一回来,就去正堂中寻父亲禀报今日之事,却得知父亲不在府中,去了园子里的君归阁,苏衡只好往园子里去。
      子时的月已经西沉,园子里一片黑暗。君归阁上点着一盏灯,像是为归来的人永远照着归来的路。苏衡经过缀玉林,却看见里头黑黢黢的,并无一点光亮,那些丫头们想必早已经睡着了。苏衡忽然想起,卓玉阁里头,曾经有那么一盏灯,是彻夜也不熄灭的。那是以前清琼在的时候,自己有时回来的晚,她就算先歇下了,也总会为自己点着的。
      清琼不会知道,自己曾经在外头看着这盏灯徘徊良久,最终才下了决心要走近这盏灯。他害怕这样的等候,害怕靠近那个等候的人。可是如今,那个等候的人,那盏灯烛都消失不见了的时候,他才忽然发觉,他竟然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等待。
      苏衡抚了抚腰间的竹箫,和自己的玉笛系在一处,可是那个和自己箫笛合奏的人,却又去了哪里呢?苏衡知道,清琼与京城中的女子不同。她能够独立行走世上,不依仗任何人而活着。苏衡告诉自己,他必须要找到她,可是他也知道,若是清琼不愿意,他永远也找不到她。她是这样毅然决然的性子,从自己听见她在宴会上主动要求远嫁的时候,从她对自己静默相候的时候,他就该知道,若是有一日她对自己灰了心,就再难挽回了。
      他往日只感愧于她的情深,如今却又敬佩起她的决断。若是自己能有她的半分,又何至于总是如此痛苦?苏衡又想到了探春,其实清琼与她,是一样的性子。苏衡心里苦笑起来,原来自己堂堂男儿,却是如此优柔寡断,远远比不上这两个女子。而自己自以为的不幸,也就是因为这样的优柔寡断吧?
      他在江山社稷和儿女情长之间,在过去和现在之间,永远做不到她们那样的决断。若是当初他不顾一切地带着探春走,又或者在她离自己远去之后,能够彻底地放下她,更或者,自己永远只对探春一人情深一往,而不曾因为感动和愧疚而对清琼流露出真情,或许一切也都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苏衡长叹一声,就算他能够不畏生死,在万人面前铮然拔剑、坦然受辱,却也无法直面自己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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