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春十载踏莎行

作者:兰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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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章(01)多情犹自梦中来



      一别芳容,五经寒暑。回文欲寄无鳞羽。多情犹自梦中来,向人粉泪流如雨。
      梦破南窗,愁肠万缕。那听角动城头鼓。人生弹指事成空,断魂惆怅无寻处。

      暮色四合,柳容致站在月牙泉边,望着大漠尽头的敦煌城被夕阳勾勒出的金边,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许多年前,最为落魄的时候,他曾经在暮色十分来到这里。带着一身的伤痕,在暮色里看见这一泓泉水,像是一只永远注视着这无垠天地的眼睛。敦煌城外的暮色是那么辉煌,照着着无垠天地下的庄严古城,铺展开明霞万里。就连他死去已久的心,都被这样的壮阔所震动了。
      那时候,他拖着疲惫重伤的身躯,情不自禁面对着极西处古城上的霞光跪倒在地,那一瞬间,他觉得自己看不到期望的已经结束的一生,似乎也被那样的光明笼罩了。然而那暮色却又消失地极快,就在他之后抬起头来的时候,那光明已经消失不见,只见天幕漆黑,挂着高远的星辰。就连那星光,也渐渐地被云朵遮蔽了。他从来不曾觉得这样无助过,那温暖的光似乎还在眼前,却已没有了温度,只剩下夜风冰冷。
      那个时候他想,就算自己治好了伤却又能如何?他的一生,可还有洗雪沉冤的机会?他曾经是这样的骄傲,以为天下无事不可为,然而在少年时遭遇巨大变故,却对自己的未来失去了信心。他在暗夜里坐了许久,天上的云不曾散去,月牙泉的水也显得暗沉了几分。他一直坐在那里,似乎是想等着自己血流尽的那一刻,就这样无声无息地安静地在那里死去。没有人会知道他是谁,也没有人会打扰他的长眠。他将再也不用这样艰难地活着,背负着这么多不可能达成的愿望,一步一步地,苟延残喘地走下去。
      然而最后,他到底还是活了下来。就在快要死去之前,他忽然萌了求生的意念,那样突然却又强烈。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想要活着,但是他知道,他必须活着。他已经不是几年前在战场上忽然失去了一切的少年,在那样无助又恐慌的时候,他都活了下来。那个时候自己都没有死,好不容易活到现在,他又怎么能死?
      他怎么能忘记,是他的父亲,拼尽了一切让他逃了出来,死在流矢之中。他又怎么能够忘记,是他的长兄,在自己力竭倒地的时候,将自己拖拽坐起,剥去自己一身铠甲,又用他亲手打造的,那一把曾许诺要赠与自己做弱冠之礼的短剑,亲手毁了自己少年初初长开的面容。那时候血就在眼前不断落下,像是一场红色的雨,而长兄的眼睛就在血雨之后,自己记忆中坚毅严肃的面庞上,那一双眼睛温和地看着自己。
      将门之后,生死之间不必再说许多,他的父亲,他的长兄,只是想要让他活着,让他不顾一切地逃出去。他必须活着,不管这样活到哪一天,他才能够实现父兄临死前不曾说出口的遗命,兑现自己在心里呐喊了千万遍的誓言,他都必须要活着。他记得自己在朦胧的睡意和寒意里头忽然惊醒,拔出身边那柄日夜不离身的短剑,挣扎着起身,寻找那一味可以救命的草药。
      在死亡之前,他终于找到了。那时候,他的心里无边的绝望也慢慢淡去,他重新平静下来,坐在月牙泉边冥想静修。那一刻这么静,那么漫长,柳容致只觉得自己听得见这大漠上的所有声息,却唯独听不见自己的心跳,兄长被血雨模糊了的那一双眼睛,却一直在眼前晃动。这么多年来,有多少次,他都想要这样死去,却都在最后的关头,在当初生死关头刹那的记忆里,重新获得了生的勇气。然而这样的存在到底算不算是生,就连他自己,也说不清了。
      那一股杀气朝着自己逼来的时候,柳容致根本来不及多想。他的心还沉浸在无边无尽的血色里,而这么多年亡命天涯,所谓善恶对错,也都渐渐淡了。那一瞬间他只是本能地觉得,自己不能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在这个荒漠里。于是他来不及去看是谁,便拔出了手中的短剑,毫不犹豫地洞穿了来人的胸口,而就在那前一刻,那个人身上的杀气,却忽然就散了。甚至是方才还汹涌的生气,也都一起散了。
      柳容致在那一刻,忽然对这个人起了负疚与怜悯,为了自己的生,他毫不犹豫地就攫取了别人得的生命。自己原本以为,隐姓埋名逃亡多年,心里最后一点热气也都散了,这一时却又觉得心软,忍不住问了他,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让他在这里遇见了他一生的又一次转折。
      后来的年月里,他与那个月牙泉边意外相逢的少女如师徒,如父女吧,如兄妹,其实柳容致心里清楚,哪一样都不是。他将她视为暮色里唯一的一线光明,是敦煌古城上曾经照耀着他的那一束光,重新又给了自己生的希望。这一次,生是那样的鲜活真切。尽管生存仍旧无望痛苦,却不再需要强逼着自己才有勇气活下去。他此后的人生,终于有了寄托,看着这个一日一日长大的孩子,他好像也有了生存下来的意义。
      在玲珑最终成为昌平王妃的时候,柳容致时常会想,当初自己在月牙泉边选择带着她一起走的那个时候,有没有想到,将来有一日,自己一族的冤屈能够以这个孩子为起点得到洗雪?仔细回想起来,那时候自己并没有想到那么多。尽管这个孩子的神秘让他心知她的与众不同,然而对那个时候的他来说,这与众不同与其说是机遇,不如说是危险。
      而他终究是带了她走,或许是为了偿还那个在自己剑下无辜死去的男人,或许是为了慰藉自己寂寞如雪的逃亡,或许只是给自己一个活下去的理由。柳容致不得不承认,与她隐姓埋名的那些日子,是他逃亡之后,内心最为平静的光阴。甚至于,连日日夜夜啃噬着自己的仇恨也都被淡忘。
      保护她,养育她,回答她千奇百怪的问题,猜测她面纱背后的故事。逃开了自己充满血泪的前半生,面对着另一个人,另一段往事,他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柳容致有时会自嘲地想,也许自己并不想背负那么多,所以才潜藏在照顾玲珑这个借口里头。事实上,若是没有后来的事,自己也许会就这样过一辈子,将曾经的雄心壮志、血海深恨都忘记,守着这个孩子,隐姓埋名一生。
      玲珑的病,是他人生的又一个转折。那时候他心里唯一的愿望,只是想要她活下去。只要他能够活下去,哪怕她只是一个寻常的胡姬女儿,哪怕自己一族的沉冤,此生都再没有昭雪的机会,他也了无遗憾了。而玲珑终究是活了回来,她在自己面前痛哭,吐露了从来不肯对人说的秘密。她好像是离自己近了,再无保留,然而却又让自己觉得,这个自己一手抚养长大,倾尽所有教授的少女,离自己越来越远了。
      在自己几乎忘记复仇的时候,这个年幼的女孩,却首先握起了复仇的宝剑。而他所能做的,也只是竭尽所能地帮助她。那个时候自己才开始想,如果她真的能够成功,自己的将来也就有了希望。只是后来的时光,却再不是最初三年的平静柔和。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视为骨肉的孩子服下了毒药,混入敦煌王宫,潜伏在对她真心相待的人的身边。
      他知道她心里的苦,可是她再不曾向小时候抱着自己痛哭的时候那样,对自己流露过真实的情绪。在他的心里,玲珑始终是个孩子,而这个孩子,在离开了自己数年之后,终于从自己爱人的手里夺过了剑,背叛了她曾经拥有的一切,摇身一变,成了敦煌王宫最深处的主人。可是他又能说什么呢?玲珑只是做了她该做的一切,拿回了本来该属于一个敦煌王室公主的一切。可是他又分明知道,属于那个在自己肩头痛哭的少女的一切,却被她亲手斩断放弃了。
      柳容致长长叹了口气。如今彼此的心愿都已了结,本该了无遗憾才是。可是心里总觉得空荡荡的,这一生,除了守着桐城,似乎也再没了什么寄托。自己曾经牵挂的人若非已经不在这世上,就是有了自己的生活。独留他一个,好像是多余的。他只是一个旧日留下的幻影罢了,被放逐到了天涯海角,就连自己曾经视为整个世界的这个孩子,也都已经长大成人,不再依赖他。
      而如今,她又有了一个孩子。收到怀慕的信,柳容致心里千百种思绪翻涌上来,为玲珑欣喜,为她担忧,却又隐隐有着一点满足。就算自己在这世上任何人的心里都不再重要,至少这个孩子,还需要着他。
      怀慕信中说的含糊,柳容致却清楚,以玲珑那样要强的性子,是不会自己开口的,但怀慕既然千里迢迢请自己去敦煌,自然有他的道理。来不及多想,便即刻从桐城起身,远赴敦煌。一路上,柳容致都在反复思量着玲珑的事。如今敦煌近在眼前,昔年相遇历历在目,他却又有些近乡情怯了。
      他如今应以什么样的面目面对她?柳容致一边想着,一边无意识地想要抚额头,触手却冰冷。柳容致忍不住苦笑起来,是了,他还有什么面目呢?属于他的一张脸,早就被自己的哥哥毁去了。他从不曾在任何人面前取下过这个面具,如果他以如今的真面目相对,只怕就连玲珑,也都不能认出自己了。
      想到此处,柳容致却又想起,就算自己容貌完好,玲珑也再看不见了。怀慕的信中不曾提起,可他也能猜得到,玲珑的眼睛,只怕已经看不见了。她一个人生活在那个王宫中,如今又是怎样的光景?想起当初玲珑与自己初见的时候那一双奇特的湛蓝眼眸,和告别自己的时候,那一双陌生的碧色眼睛,心里就是一阵痛惜。然而他又能做什么呢?就算千里迢迢地赶来,却什么也做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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