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春十载踏莎行

作者:兰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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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廿二章(09)尊中绿醑意中人



      清琼坐下之后,只是对青罗一笑道,“听说连王爷也要为王妃的寿辰鼓琴以贺,我一时寄养,也来卖弄一二。这曲子可是我特意为王妃吹奏的,王妃可喜欢?”
      青罗点头笑道,“自然是好的,清琼妹妹这一曲,最难得是情真意切,娓娓道来。依我看来,倒是把王爷和哥哥都比下去了。”又对怀慕笑道,“如今你还有什么不曾叫我瞧见的?可一并都拿了出来,别藏着掖着了把。”
      众人一笑,青罗又环顾四周,讶道,“怎么不见太妃来?”
      怀慕不曾说话,坐在上官亭身边的秦氏,就先笑道,“太妃说了,王妃难得见一见家里人,和姐妹们年轻人在一处,最是自在便宜。若是她在这里,难免守着规矩,倒是不好。太妃的意思就请王妃自便,日后自然还有见的时候呢。”
      说着又道,“太妃的意思可已经说明白了,非但她不来,连我们这些老天拔地的,也不该来给王妃添乱的。只是我们都想着瞧一瞧新姑爷,又是王妃的寿宴,恼不得舍了这一张老脸,都来凑这个热闹了。”
      秦氏说这话,说着下头几个姨娘都笑了起来。
      上官亭也笑道,“琼丫头可是我们家的人,不管王妃怪不怪,我是要来的。”
      众人又是一笑。原本按着王府里的规矩,既然苏衡在座,这些姨娘们本来都不该在座的。就比如青罗和怀慕的婚典上头,她们也都不曾出现过。而那一次澎涞提亲,郑氏等人也只是远远地坐了一桌,还在诸位公侯夫人之下,并不能与自己的儿女们坐在一处。而今日之宴,封氏和上官启既然不曾来,怀慕和青罗自然是主,而清琼和苏衡之下,怀蕊坐了一席,上官亭和秦氏又坐了一席,其下坐着的,就是董氏郑氏等几位姨娘了。
      青罗赞许地瞧着秦氏一眼,既然怀慕的意思,今儿的宴会是家宴,也就无谓这许多规矩。何况前几日白氏等人为去留的事情,已经闹过一次,如今这样,也是安抚众人的心。这几个人虽然是姨娘,论起身份自然不能和其他人相较,现在却也是长辈,自然不能和往日一样地安排。
      这些话,青罗还未来得及对秦氏说,见她一一料理地妥当,也不由得生出几分称许的意思来。自己一年前来这王府里所见的秦氏,和如今所见的,当真是天渊之别了。虽说她身边有个叶氏时时提点着她,却也不能不说,在这剧变的一年里头,秦氏比其他任何人,都准确地找到了自己新的位置。
      青罗转头对上官亭笑道,“姑妈先前回去,一住就是好些日子,我还以为连今儿个姑妈不来了。如今见了,正是喜出望外呢。”
      上官亭似有若无地瞧了苏衡一眼,笑道,“当日王妃和王爷的婚典,我正在南边,不曾见到王妃的哥哥。早就听说是芝兰玉树一样的人才,如今既然来了,我岂能不赶着过来瞧一瞧?”顿了顿又道,“只是我家二姑娘清玫,从前些日子起就有些身子不爽,今日就不能来了。失礼之处,还要请王妃和世子见谅。”
      苏衡忙道不妨事,青罗见上官亭如此光明正大地把清玫的事情多了,反而少了些尴尬,也就对两人笑道,“今日在座的都是一家人,原本没有这许多礼数。近日来蓉城气象多变,姑娘们身子原本就弱,都有些不舒坦。别说清玫妹妹,就是我们家里的二姑娘可不也是闭门不出?总有相见的时候。”说着又笑道,“我也是疏忽了,哥哥上一次来的匆忙,这些姐姐妹妹,姑妈姨娘们,都还不曾给哥哥一一引见。”
      说着便从上官亭、秦氏和怀蕊,再到几位姨娘、董徽和清珏两位姑娘,一一都指了下去。今日原本说是王府家宴,所以连清琼的母亲洪夫人和祖母方老夫人也都不曾来。
      苏衡一一见过了,又各自叙了几句闲话。
      才与众人见过,苏衡却忽然叹道,“当日离开蓉城,大公子还曾送我一柄如意,如今如意还在身边,大公子却已经英年早逝,实在叫人感慨。”
      怀思的事情虽然在外头是秘闻,然而澎涞留在蓉城多日,这些事情岂能瞒得过苏衡?如今忽然说这么一句,倒是叫众人都摸不清意图了。
      还是怀慕先道,“世易时移,世事无常,原本也是没有法子的事情。世子当日与我大哥只是一面之缘,如今还肯为他叹息,我大哥泉下有知,想必也觉得安慰了。”
      想了想又道,“我记得当日世子曾经说过,如意送到蓉城之日,便是再见之时。如今即已再见,怎么却不见那一柄玉如意?”
      苏衡淡淡一笑道,“昔人已逝,当日的话,自然也就不忍作数了。”
      正说着话,那边可巧乳母抱了隽儿过来。
      青罗忙接过笑道,“我倒是疏忽了,一家子都在这里呢,如何能平白少了隽儿?”说着就抱着隽儿起身走到苏衡跟前去,笑道,“好孩子,快来瞧一瞧舅父。”
      孩子不过三月哪里知道什么,倒是苏衡,接过孩子仔细打量着,脸上笑着,眼睛里头的神情却有些晦暗一样。
      苏衡仔细瞧了一会子孩子,轻轻地拍抚着,忽然就望着怀慕道,“这本不是王爷的孩子,王爷念着他是长兄的骨血,多加礼遇也就是了。就算是怜爱不过,养在身边甚至收为嗣子,本来也无不可。却为何抹去了这孩子的身世,只当成是自己亲生的孩子?莫不是怕养虎为患,叫他知道了自己父母之事。日后被这孩子反咬一口。只是这骨肉亲情原本就是天生的,就算王爷视如己出,又哪里能真正视王爷如父?到时候总会知道自己的身世,或者就有了别的念头。如此留在身边,只怕更是防不胜防。王爷一时的善念留了这个孩子,只怕是留了个心腹大患在身边呢。就算不说这个,到时候王爷有了自己的孩子,一碗水难免要偏些,也伤了兄弟们和气。”
      席上原本欢声笑语,如今却忽然冷了下去。上官隽的身世故事,在座的本是人人都知道,也情知瞒不过苏衡去,却不想他忽然说了这么些话,叫众人都觉得难堪。青罗也不知道苏衡是何意,然而毫无疑问,绝不是什么好意思。
      青罗闻言一瞬间心里就略过一个念头,怀慕原本就对这个孩子留有防范,就算自己执意要护着,他也不能把他真正当成自己的的孩子来看待。如今被这话一激,只怕这忧虑就更加难以根除了。原本这也理所当然,毕竟隽儿的父亲,和怀慕一辈子为敌的怀思,如今还在他的囚禁下,苟延残喘地活着。而过去所发生的事情,也是不会被抹去的。
      苏衡自然不会只为了叫自己这么些人难堪才说了这句话,想必这才是他真正的目的了,在永靖王府里,又埋下这么一个暗箭,叫怀慕每每瞧着,都要分神费心,卧榻之侧也总不安宁。甚至于有朝一日,这孩子将会成为朝廷和怀慕争斗之间的筹码,成为别人攻击自己的武器,成为自己身边不知道何时就会出窍的一柄利剑。
      自己既然留下了这个孩子,朝夕相处,也已经把这个孩子当成了自己的孩子抚养。她愿意保护他,也知道只有自己才是他唯一可以真正的依靠的人。而不论是他将来被别有用心的人利用,还是最终怀慕或者别的什么人被刺伤,都是自己所不愿意看见的。
      青罗想到此处,心中已经生了怒怒意,忽然伸手从苏衡的怀里抱过隽儿,走出几步,冷冷瞧着苏衡到,“多劳哥哥费心了。隽儿是谁的孩子,天下人心里自然有数,哥哥再多说也是无益。隽儿既然是我的孩子,我自然保他周全,任何人想要害他,我都不会同意。等哪一日隽儿有了弟妹,我也都会是一样的庇护,不叫人伤了分毫。往后妹妹的孩子,也就不必哥哥再为我操心了。”
      苏衡望着站在自己几步外的青罗,心里忽然生了一丝的恍惚。这样的青罗,是这么的熟悉而又陌生。他在密信里日日听着她的故事,温柔如水的,铿锵有力的,却第一次看见她为了一个孩子,而对自己怒目而视。
      苏衡忽然在想,如果有一天,她有了自己的孩子,她会不会变得更加强大?如今为了别人的孩子她都能够对自己冷语相向,到了那一日,她会不会为了守护自己的孩子,和这孩子从他父亲那里继承来的半壁江山,来和自己殊死搏斗?
      苏衡心里升起了一个朦胧而强烈的念头,她是会这样做的。就算她在象征着爱情和婚姻的怀慕,和象征着家族和故土的自己之间难以抉择,一旦有了她的孩子,这个原本摇晃的天平,就永远地倾斜了。她将会把根扎在这片土地里,再也没有动摇。而显而易见的是,自己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然而不论如何,就算真到了她和自己彻底决裂的那一日,他也必须要把她带回去。带回她本该属于的地方。她是贾探春,本该属于晴朗的北国京城,而不是温润多雨的西疆。当年他送了她走,如今,他牺牲一切,也要再把她带回去。
      苏衡在那一刻,却又忽然想起了那一阵箫声,心里头觉得一凉,那丝丝缕缕的声音不响亮,却始终萦绕不觉。
      一阵静默之后,秦氏和上官亭等人忙用闲话岔过去,一时众人又都和缓了神色。青罗叫乳母把孩子送了回去,苏衡也没有再说什么。酒过三巡,众人都有了些醉意,时辰也已经不早。
      怀慕望了望天上圆月已至中天,便对苏衡笑道,“明日早起还有些公务要办,实在不胜酒力,就先告辞了。”又嘱咐青罗道,“好生送送你哥哥,明日再见,还有好些话要叙一叙呢。”说着便先出了园子。
      青罗也已经半醉,只是其余众人就算没有醉意,此时也不便代替她相送苏衡,便也一一告辞。清琼与苏衡是未婚夫妻,自然更不便单独在一处的,瞧了二人一眼,也默默离去了。
      今日是青罗寿辰,怀蕊亲自接了到落薇台来,身边并没有跟着丫头婆子相随。此时落薇台众人忽然间都走了,连澎涞也回了住处,倒只剩了青罗和苏衡两个人。落薇台上的灯光熄了大半,有些朦胧,泉水倒在月光下依旧清亮如银。
      苏衡和青罗在台上静默相对,却没有什么话好说。不在人前,那些粉饰太平的话,自然不必说,也不想说了。而彼此真心要说的话,不管是爱也好,恨也罢,也都不该说出口。即使无人在侧,也只有留在心里头。
      半晌,怀慕才道,“今日又是四月十五,天上月圆,就连杜鹃花也是一样的。”
      青罗也抬头望了望,“每月的十五,都是这样的好月。每年的这时节,也都是这样的杜鹃映山,本来也没有什么稀奇的。”
      苏衡淡淡笑了笑,青罗这样的话,原本就是在他的预料之中的。然而就算她不愿意承认,他自己心里也清楚,去年的四月十五,不管对于她还是对于自己,都是迥然不同的日子。
      苏衡望着脚下的湖水,锦绣湖的微澜,在月光下银光闪烁,就像是那一夜的定云江水。他知道,她这一生中,只有那一日,最为接近她最想要的自由。而如今她所拥有的生活,尽管看上去风光无限,甚至是如鱼得水,其实也只是戴上看另一种枷锁罢了。他能够看得见她眉宇间若有若无的忧思,那是当日自己带着她飞奔在满月的月光之下的时候所没有的。对于自己,何尝不是如此呢?纵然那时候他觉得十分痛苦,然而分别之后他才知道,那已经是他拥有过的,最为美好满足的时光。
      苏衡在蓉城的住处,被安排在了冬山的雪竹居,离夏山一带颇有些路程。整个园子十分安静,只有月光,给山峦湖水蒙上一层淡淡的银光。
      青罗觉得有些好笑,说是自己的生辰,叫自己好生歇一歇,到头来所有人都先自己离去了,留下自己和苏衡两个,倒好像是刻意为之一样。
      青罗将苏衡送到雪竹居,小小一间院落,被千百竿翠竹围绕,分外雅静。早已经安排好了人服侍,里头的陈设,也都已经妥帖。冬山冷寂里头透着这么一点灯烛,也多了几分的暖意。
      青罗并不曾进去,就在门前与苏衡作别。
      苏衡一路上都沉默不语,到此刻仍旧没有说什么话,连多余的神情也都没有。今日的他,是苏青罗的哥哥,南安王的世子,并不是去年那个带着自己奔逃的子平,也不是那个在怀慕的封王大典上,悄悄与自己想见的人。他神情冷静,礼数周全,甚至带着一丝芒刺。这样的苏衡,叫青罗觉得陌生,却又因为这样的距离叫她觉得安定。
      苏衡在自己面前默不作声地站着,就算是在这样花开如锦的初夏时节,他身上依旧有那样的清明晚粉的寒梅香气,透过浓郁的蔷薇花香,无声无息地覆盖了自己。那是与自己真正的生辰相同的,属于清明时节的气息,美艳之外带着一丝的冷清。只是这样的静默的时间里,唯有那熟悉的不合时宜的梅花香气,静静地地留在了她的心里。这香气曾经叫她觉得安全,在今日,在与此时此刻相宜的宁静之外,似乎更多了些别的,叫人觉得有些悲凉的意思了。
      此后许多时日,都是一样的平静。苏衡住在雪竹居里,怀慕时时会去坐一坐,与他谈论天下大事,或是诗词雅趣。怀慕有时邀上青罗,更多的时候二人独处,言谈间对彼此十分推崇,倒像是多年挚友。青罗也时常会去坐一坐,说些家常的琐碎事情,或是送去一些西疆特色的吃食之类。其余姑娘们自然不便去见的,雪竹居隐蔽,也不会有人无意闯入。
      苏衡除了在王府,也时常外出到蓉城四处走动,观风土人情,秀丽山水。澎涞自然是陪在身边的,董润也奉怀慕之命同行,自然喜不自胜。
      有了董润作伴,苏衡留在王府的时候倒是少了,青罗也不免暗暗松了一口气。好在苏衡此行,始终谨慎受礼,一意求和的样子,除了第一日见了隽儿说了些不好的话,始终都是谦和温厚,并不曾叫青罗为难。青罗虽然知道这不过是表象,却也觉得安慰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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