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春十载踏莎行

作者:兰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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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廿一章(06)天涯无数旧愁根



      柳芳和就是在上官启的注目下,慢慢地睁开了眼睛。眼前仍旧有些模糊,不过所见和这些日子断断续续醒来的时候一样,是熟悉的藤蔓轻转,白花点点。这是她再熟悉不过的屋子,锁住了她的一生,所有的欢欣喜悦,悲哀绝望,都尽在这里了。
      迷蒙的翠绿之间,似乎还有一双眼睛,正在若有所思地瞧着自己。那不是这些日子自己见惯了的柳容致的眼睛,柳芳和的眼前渐渐清晰起来,除了眼睛,那一张面孔并没有被银色的面具遮蔽,轮廓是自己极为熟悉的,几乎每一夜的梦里都会出现,而每一次挣开眼睛的时候都会消失的面孔。
      柳芳和挣扎着坐了起来,一瞬不瞬地瞧着眼前的人,几乎不敢相信,脸色却瞬息万变。变化的太过迅速,上官启几乎没有看清,只瞧见最后凝固住的,是如同她睡梦里那样的平静。
      过了良久,柳芳和才低声道,“你怎么来了?”那声音低沉微弱,不仔细分辨几乎听不清楚。
      上官启闻言怔了怔,想到方才离开的柳容致,似乎明白了些,也不答话,只是仍旧那样瞧着柳芳和。而柳芳和似乎也在这样平静的目光里渐渐松开了警惕戒备,几乎是笑了一笑。
      上官启看见那微弱的一点笑容,也微微笑了起来。伸手将柳芳和扶正了,又从一旁去了一个软枕给她靠着。最后掖了掖被角,柔声道,“可觉得好些了?”
      柳芳和一言不发地瞧着他为自己做的这些事情,听他问起,只是摇头道,“我活不过多久,或者就是今日罢了。”顿了顿又道,“若不是如此,他又怎么会瞒着我叫了你来?你又怎么会到我跟前来呢?”
      上官启见柳芳和这样说,知道她心里明白,也无谓再说些安慰的话,顿了顿只道,“我是没有面目再见你。”
      柳芳和似乎没有听见上官启的话一般,只是微笑着,断断续续地道,“前些日子和你一起在寺里住着,你也是这样,每日都在我身边。我那时候总是在想,以前你是不是也是这样对姐姐的?你我夫妻这么多年,你从来都不曾这样对我。即使在我刚刚嫁给你的时候,你也总是心不在焉的。再到了后来,这和韵堂,就像是一个坟墓一样,不管里头的我怎么样,都和外头的你没有相干。”
      “那些日子,或者是你可怜我没有了静儿,或者是你心里头对我有愧,才会这样对我。只是到了后来,我也慢慢地自己想清楚了,不管以前你对姐姐如何,在我撒手人世之前,好歹有过这样的日子,和你像是真正的夫妻一样。我知道那些日子,你眼里看见的,不是我的姐姐,而是我自己。你不知道,我心里多么满足。”
      柳氏的眼神虚无,像是看到了更远的地方去,声音却渐渐顺畅起来,连脸上都泛起了红光,显得精神极好。“你或者不明白,我从极小的时候开始就一直迷恋着你,我羡慕姐姐,想要和她一样嫁给你,做你的王妃。我知道这是不可能实现的,我知道你心里眼里只有姐姐,所以我也从来都不说,只是在一边瞧着你们。等到姐姐和家里的所有人都去了,我心如死灰,也知道你心里忘不了她,也没有别的什么妄想,只想着吃斋念佛过这一辈子罢了。”
      “而有一日真嫁给了你,就好像是做梦一样,连自己也不敢相信。我一边因为姐姐的死伤心,一边却又高兴自己终于夙愿得偿,我就像是重新活过来一样。我隐约觉得对不起姐姐,却又忍不住地觉得满足。就算那时候的你眼睛里依旧没有我,就算是看着我的时候都是心不在焉,就算你给我们未出生的孩子取了名字叫做怀忆,我也从来都不曾失望。因为在我心里,对你的期望,原本都只有那么最微弱的一点。不管你给予我的多么少,也都比那么一点要多。”
      上官启心里清楚,柳氏这样是回光返照,却也并不打断,只静静地听着她说。柳氏脸上的笑意温柔,将一张苍白的脸都照的明艳起来,这模样是他从来不曾见过的。或者他曾经也是见过的,却被自己心里那许多别的东西遮蔽了,从来都不曾注意,更从来都不会记得。
      柳芳和在他的心里,从一开始,就是一朵已经凋落的花。在那一朵花萌发的时候他并不知道,后来在漫长的岁月里,他也并不懂得。直到这朵花真正将要凋零的现在,他才渐渐地知道了它曾经的存在,颜色鲜艳,和自己曾经在意的另一朵并没有什么分别。
      上官静死去的时候,柳芳和在自己面前大哭失声,那个时候他才从她的神情和哭声里,隐约知道了她的心情。从那之后,柳芳和卧病不起,他日夜相伴,也只是想要弥补自己曾经的过错。而在重华寺里那些沉默相守的日子里,从柳芳和无意间流露的神情里头,他渐渐明白了她的心意。
      他甚至于会想,以后的几十年,他会一直守在她身边。或者岁月漫长,他们都能放开心结,放过彼此。即使做不了真正情谊深重的夫妻,也可以平静地相伴到老。
      然而事情急转直下,什么都还没有来的及,她就要死了,和她的姐姐一样,死在他犯下的错误里。他没有脸面再去见柳芳和,因为过去的自己,也因为现在的自己。他只有闭门不出,再不相见。他只有叫瑛寒去她身边,和她说说话,而他自己,如不是以为今日是她临死前的呼唤,他绝不会有勇气再见她。
      “后来的事情,你我心里都已经清楚。我的心是死了,我不愿意看见你,你也不愿意看见我。连和你之间的最后一点牵系,也被我自己斩断了。那是你的怀忆,却也是我的萤儿,她死了,我以为和你就再无瓜葛。我就只在这里一个人住着,与世隔绝,每日能够做的,就是反复咀嚼着对你的恨意。你知道我有多么恨你?七八年的岁月,成千上万个日子,我都靠这恨活着。每次看见你的时候,我就要刺你,叫你不得安生,叫你也尝一尝这痛苦。我做到了,每次和我说话,你都会和我一样痛苦,可是你不知道,每一次看见你的时候,我心里除了恨,竟然还有旁的东西。”
      柳芳和闭了闭眼睛,“连我自己也不能原谅自己,你害死我家里的所有人,害死了我的孩子,害了我的一辈子,可我仍旧不能只是恨你。我始终都记得最初看见你的时候你的模样,和我那时候想起来的话,那是姐姐也曾经和你说过的话。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柳芳和顿了顿,苦笑道,“直到今日,我也还都记着这一句话。不知道当日的姐姐,是不是也是一样的?就算是到了死也恨你怨你,却也始终都不曾忘了这一句话。”
      上官启沉默半晌,才道,“我都明白。”
      柳芳和笑了一笑,“是啊,你都明白,我又何尝不明白?有许多事情,原本不该做的,却又总是骗不了自己的心。你当日既然对柳家存了利用之心,就不该心里有我姐姐,既然有了,就不该背弃,既然背弃,就不该念念不忘。只是每一条,你都是明白的,却又做不到。我也是一样,明知道不可为,却仍旧拗不过自己。”
      柳芳和温柔笑着注目着上官启,“这么些年,我都想帮着慕儿做西疆的王,指望着他替我的家族挣一口气。你和姐姐的儿子,终究是比你要强些,就算你压着,也从你手里又夺回了王位。今日慕儿已经做了新王,柳家的沉冤,不日也就能够昭雪。我就算不能够活着看到这一天,心里也满足了。而我心里的话,今日也都和你说了,再也没有什么遗憾。如果我还有什么遗憾,就是这一生,始终都不曾你有过自己的孩子。非但是萤儿,连静儿我也没有能留住。”
      柳芳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知道你心里也有放不下的事情,你放心,慕儿终究会原谅你的。他必定是你的儿子,就算再恨,这一点也是改变不了的。往日的事情都已经尘埃落定,就如同我,在重华寺决定放弃这性命的时候,我其实就已经放下了。我这些日子从来不说要见你,也是放不下这么多年的恨罢了。如今你既然还是来了,我也快要死了,承认自己已经放下了,想必也没有什么了。我若是当日死了也就罢了,既然还留着这口气多活了几日,又总算是看见了你,这些话,终究还是和你说清楚的好。”
      柳氏叹了口气道,“这一辈子不长,可是是非非,恩恩怨怨,我已经太累了。姐姐就算知道,想必也不会怪我。”
      柳氏伸出手,将手心里的东西给上官启看,到了今日,我再也不想去想这些了。你瞧,我还留着这个,我如今就快要死了,你替我戴上。”
      上官启望着柳氏的手心,是极小的一枚花钿。年岁久远,连样式也是老旧,做成一只小小的蝴蝶,用细金线编成的蝴蝶翅膀,镶着六枚米粒大小的珍珠。蝴蝶在柳芳和的手里振翅欲飞,像是一扑扇翅膀,就飞进了往日的岁月里去。
      那花钿上官启还记得,是自己第一次到柳家去的时候,看见了藏在芳宜的裙子后头听自己和旁人说话的芳和。而那一枚小小的蝴蝶花钿,是妹妹上官亭来自己那里喝茶,无意间落下的。自己顺手笼在袖子里,本来是要还给上官亭的,看见躲在姐姐身后的小女孩如同惊慌小鹿一样的眼睛,就拿了出来哄她高兴,给她戴在头发上。
      上官启却没有想到,这么多年了,当年的小女孩的一头乌发都已经成了雪,这样的一枚花钿,却还在她的手掌心里头。
      上官启取过那一枚蝴蝶,轻轻地给柳芳和戴在发上。衬着雪白的头发,倒多了些光彩。
      柳芳和微笑着,“你给姐姐搜罗来最好的清凝玉,雕琢成美绝好的荷花钗,而给我的,就是这寻常不过的一枚花钿。在世人的眼里我们姐妹也是如此,她是世间罕有的美玉,我是米粒大小的珍珠,不可相较。只是我心里,却始终只是惦记着这一枚花钿,不管如何贫贱,当日你给我的时候,并没有存着什么谋算之心,只是看见我害怕,想要哄我高兴。这样的心思或者就连带着价值连城的荷花钗的姐姐,也是要羡慕的。”
      柳芳和抚了抚发上的蝴蝶,“若不是有这一枚蝴蝶,或者我也不会走到今日。命数如此,如今你能再给我戴上,已经是意料之外了。”说着也不再去看上官启,闭起眼睛又要睡去了。
      上官启仍旧守在柳芳和的床前,不曾离开一步。她到了最后,她没有问自己家族的将来,仇人的下场,也没有问自己到底对她是怎样的心意,只是对自己把心里的所有话都说尽了,说是再也没有什么遗憾。
      想来她知道,她家族的将来,她仇人的下场,自然有怀慕和柳容致替她担当,不必再去追问。而至于自己的心意,若是她真的问了,只怕连自己,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她吧?她是自己挚爱之人的胞妹,陪伴了自己多年的续弦,恨了自己这么多年,最后又轻易地原谅了自己。
      上官启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该如何去想她,只是这一生往后,再也不能忘却了她。她一辈子都因为家族而和自己对立,直到现在,才卸下了所有的责任,名分和顾虑,只是一个女人。
      上官启走出和韵堂内室的时候,白昼已经过去。黄昏最后的一抹余晖,落在门前坐着的怀慕和柳容致的身上。黄昏的时候没有风,那些纠缠的藤蔓也都安静了下来,垂落不动。而宁心草的香味,在暮色里似乎更加浓郁了些,像是在最后的这一刻,散发出所有的香气一样。那香气,像是凝定住了这一瞬的光阴。三个人都没有说话,看着天边的暮色,渐渐地沉入墨色的黑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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