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春十载踏莎行

作者:兰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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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廿一章(05)天涯无数旧愁根



      而和韵堂的内室,此时却又是一种光景。外头的日光,被层层叠叠的凝心草遮蔽住了,似乎总也照不进这里一样。那些深翠浅碧的藤蔓无风自动,终日都在悬挂着的轻纱微微地旋转着,开着星星点点的白花,香气幽微。外头的光线偶然从这些繁密的藤蔓中漏下一星半点进来,在青石磨成的地面上投下几缕金黄的影子,倒像是不真了。屋子里弥漫着药气,虽然也是和韵堂里最常有的,却比往日里的更浓郁了几分,仔细分辨,还夹杂着一点血腥之气。
      柳氏正在床上昏睡,身上倒是穿着一件雪青色绸缎的常服,用玉白色和淡红色绣着茑萝花,颜色娇嫩好看,却衬得一张原本就因为常年的积弱显得憔悴的脸,更加惨白得如同纸一般。一头长发落在枕上,那如墨的颜色已经枯萎了,雪白的颜色几乎不像是真的。耳朵上一对珍珠耳坠子却还带着,垂在脸颊边,像是两颗泪滴一般。
      柳芳和的神色却十分平静,几乎是带着温和的笑意了,像是十分满足的样子。这样的神气,在她脸上是极少出现的,如今倒是长久。像是祠堂里玉质的菩萨,没有一丝的颜色,那一种柔静的神情,却永远地凝固了下来。
      柳氏床前,此时默默地坐着两个人,皆是一身的黑衣。其中一个脸上带着银质的面具,看不见容貌神情。轮廓却刚硬,背脊挺得笔直,整个人犹如一柄危险的匕首,在暗夜里头闪着银色的亮光,正是柳容致。
      而另一个人,黑衣上用暗暗的金线刺着两只螭龙的纹样,张牙舞爪神情凶狠。穿着这衣裳的上官启低着头,脸上的神情却和榻上沉睡的柳芳和是一般无二的。平静的,温柔的,似乎还带着一份满足。放在膝上的手掌微微攥着,里头似乎握住了什么东西。
      屋子里是死一样的寂静,在柳芳和的榻前,这两个人只觉得似乎有千言万语要说一般,却又一句也说不出口。他们曾经是兄弟,是知交,是师徒,是亲人,却又最终成了不共戴天的仇敌。然而在柳芳和的面前,在她这样温柔安静的神情里,连柳容致也无力再说什么话了。
      那一日在重华寺,他亲眼看见那样的幼妹,尽管犹自带着满面的病容憔悴,却是风姿如火,峥嵘如剑。而在那一瞬间她将匕首刺向自己心口的时候,柳容致似乎看见了当年的姐姐。那时候姐姐与上官启决裂,他并没有亲眼瞧见,想必也是和现在的妹妹是一样的决断激烈。柳家的女儿和男人一样,都流着将门之血,宁为玉碎也不为瓦全。
      而在柳芳和那一瞬间的光亮之后,柳容致对于上官启的恨,也随着柳芳和的昏睡一起变得模糊了。并不是不恨了,而是在柳芳和死亡的暗影下头,柳容致似乎也被抽去了所有气力,连那深埋的恨意,也都无力再爆发。他甚至没有关心过,接掌过权力的怀慕将要在什么时候为自己的家族平反伸冤,更不必说远在千里之外的敦煌的局势,和玲珑的情形。这原本是他最在意的事情,如今却像是毫不相干。
      他唯一在意的,如今只有唯一的一个妹妹的性命。而他唯一能做的,只有静静地守在柳芳和的身边罢了,每一个到来的人,一举一动都要在他的眼神里。他救不了她,即使他亲眼看着她的性命一星一点地逝去,他也救不了他。在所有名医都拒绝为柳芳和开方的时候,在怀蓉和慧恒给柳芳和施针的时候,他已经明白,柳芳和的性命,就像是她屋子里摆着的那个沙漏,正在缓慢却不容挽留地逝去。
      他有时甚至于在想,若是她在那一刻就死了也就罢了,免得自己如今,再亲眼去看她的死亡,一分一毫地侵袭过来,由不得人逃离。他曾经在一日之间看见了所有亲人的死,像是一场飓风瞬间就席卷了世间一切。那时候的自己并没有想到,那般始料未及的痛彻心扉,还比不上眼前这样如同凌迟一样的痛苦。如今的自己,连痛苦都似乎在弥漫的药气被熏蒸得麻木了。
      他只是守着眼前之人,整个心神却都是空的,他什么都没有去想,什么也不愿去想,也什么都不能去想。这些年自己想的太多了,到了今日,实在是觉得倦了。在柳芳和的榻前,他才终于卸下了所有负担。
      柳容致只觉得这些日子,已经是自己这么多年来,最为平静满足光阴了。柳芳和偶然间醒了,也曾看过自己。只是她从来也没有开口说话,似乎是一点气力也没有说不出话来,那眼神却是温柔如水。尽管柳芳和从来没有开口叫自己一声哥哥,然而柳容致却从那样的眼神里知道,她是认得出自己的。
      所以他也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用一样的温柔眼神瞧着她。有时絮絮地给她说些小时候的事情,也说一说自己这些年来经过的事,说一说如今的怀慕。她也只是淡淡地听着,从来不答话,脸上是平静的笑容。这样的光阴几乎叫人忘却了近在咫尺的死亡。
      柳芳和清醒的时候不多,都是自己陪伴在身边说话。他一直都是那样淡淡笑着,像是十分满足,再也没有什么遗憾。封氏也曾来过,怀慕和青罗每日里都来瞧她,怀蕊和怀蓉也在和韵堂照顾。
      上官启从不曾来,只有一个叫瑛寒的女子在这里陪伴着,每日都在她床前坐着,不管柳芳和醒着还是睡着,都与她轻声说着话。柳容致原本几乎对所有人都是防范的,然而看见这个女子,那样熟悉的轮廓和眼神,忽然就卸下了防备。在瑛寒到来的时候,他始终都在门外,从来也不去窥探这个原本陌生的女人,究竟和柳芳和说了什么。
      柳芳和从没有说过要见谁,自己也从来不曾相问。在自己的心里,此时的柳芳和应该和自己一样,劫后相逢,旁的人,都不会再搁在心上。尤其是上官启,自己连恨都不想再投注力气,想来妹妹也是一样的。
      然而那一日黄昏,自己正好出去,回来时候站在门外,却看见柳芳和的神情,和平日里不太一样。抬头望着屋顶上垂下来的藤蔓,眼神中带着说不清的一种情绪,像是深切的祈盼,又像是畏惧,更似乎是一片空茫。嘴角仍旧挂着一丝笑,却也不是那安静柔和的笑意,带了几分的凄楚,却又带着几分隐约的甜蜜。
      柳容致只觉得被那样的复杂神情攫住了,几乎不能动弹。那样的神情像是一把锐利的匕首,直直地刺进了柳容致的内心。那个时候他才明白,尽管自己这个妹妹这些日子一言不发,瞧着也是满足平和的样子,然而在她清醒过来独自一个的时候,才表露出她内心更深的东西。
      尽管不愿意承认,他却明白自己知道她期待的是什么。她的心是隐藏在温和平静之下的一簇火,直到了针锋相对的那一日,才终于爆发出来,却又转瞬熄灭掩埋。
      从那一日在重华山开始,柳容致就已经隐约察觉,不论他的心里对上官启是怎样的矛盾,早年间的敬佩仰望和后来的血海深仇激荡出的波涛连卷,他的妹妹的心里,永远是比他更为激烈的波澜。这里头的缘故不用深想也明白,爱慕之情远比敬仰之心更难消除,所以后来的失望和悲愤,也就都更为深切了。何况她这么多年来,日日夜夜都在他身边,这样的矛盾,只会越来越甚。
      幼妹的心意,在一切都还没有风云突变的当日他就已经明白,只是当时的自己为了姐姐和家族,也是为了妹妹,始终保持着沉默。后来翻云覆雨的一场激变,他和柳芳和天各一方再不相见,那最初的一点心意,他心里总想着,或者早已经在仇恨里消融干净了。他始终这样期望,因为他十分明白,纯然的恨,远比爱恨交加要容易得多了。
      而多年后的今日,自己又一次明白了妹妹的心意,这一次,他不能再保持沉默。他在柳芳和沉睡的时候,替她做了决定,他叫人请来了上官启,这个与他们的一生都有着斩不断的联系的人,此刻就静静坐在她的身边。
      他不知道柳芳和醒来看见上官启会是如何的心情,也不知道这样的决定对她是好还是坏。他至少非常清楚地明白,若是自己这一次依旧保持沉默,自己唯一的这个妹妹的最后,只会是无尽的失落,遗憾和空虚。
      在看见上官启推门进来的时候,柳容致也什么都没有说。自己和他的恩怨,家族和他的恩怨都到日后再谈也不迟,如今的这个人,只是妹妹心里期盼到来的,却又始终不曾开口的丈夫。这或者是自己唯一能够为她做的事情。
      在晨起的时候,柳容致曾经悄悄嘱托慧恒,给柳芳和喝下了一种药。柳容致估摸着柳芳和估计快要醒了,便起身离去,并没有再看一旁的上官启一眼。
      而上官启在柳容致起身的那一刹那,抬眼看了看这个瞧不清面目的人。从第一次在战火中相见,他就认出了这个人。当年潇洒无拘的少年,已经蜕变成带着杀意的刀匕。然而在他起身离去的这个瞬间,上官启似乎觉得,当年的那个人,又出现在了眼前。
      柳容致走出内室的时候,怀慕正坐在外头。这位年轻的王者刚刚换下昨夜典礼上的吉服,身上穿着玄色绣螭龙的常服,用用清玉冠束发,几乎和里头坐着的上官启一模一样。他匆忙间赶到这里,却又在看见门里的上官启和柳容致两个人之后,留在外头没有再进去。
      怀慕随意坐在门前的台阶上,任由石上的青苔染上衣衫,也毫不在意。他伸手攀过新开的一枝素馨,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听见柳容致的脚步,这才转回身道,“舅父怎么也出来了?”
      柳容致也不说话,只是望了里头一眼,怀慕似乎也明白了柳容致的意思,也不再多问,柳容致也就在他身边坐了下来。半晌问道,“柳家的事情,往后你意欲何为?当日家族蒙冤,百姓却不知道,还以为上官家和柳家,仍旧是同气连枝。所以这沉冤得雪的话,实在是难以说起。你预备如何?”
      怀慕道,“冤情就算冤情,就算百姓不知道,天知地知,也总归要有坦白于天下的一日。柳家想要洗雪冤屈,昔年的事情,我会毫不隐瞒地昭告世人。”
      柳容致却缓缓道,“如此一来,上官家的名誉,尤其是你父王的名誉,势必会受到影响。”怀慕沉默一时,才沉声道,“我处心积虑多年,就是要让父王,偿还昔年对母族所犯的罪。既然是报复,他的名誉如何,本就不是我所思量之事。何况天理昭昭,我也并没有冤枉他一句,就算千载而下被人议论唾骂,也是他应该得到的报应。我虽然是他的儿子,却也不会包庇纵容。”
      怀慕顿了顿又道,“至于上官家的名誉,错了就算错了,如果以粉饰太平遮掩下头的罪恶,才是真正龌龊之事。我把一切都坦白在人前,是非功过,自然由人评论。我上官家是西疆之王,却并不是神灵。百年风雨,什么样的事情没有经过?能够堂堂正正立于世间,也就是因为秉着天下之心。若是今日为了一个家族的名誉,而忘却了另一个家族的血泪,这样的名誉,我宁愿不要。”
      柳容致注目怀慕半晌,才问出一句话道,“如果今日柳家不是你的母族,你还会如此么?”
      怀慕闻言也是一震,思索良久才沉声应道,“但凡是天理人心所归,我必然不会徇私。”柳容致点了点头道,“如此一来,我也没有什么话好说。慕儿,你要记得,你今日做了王,往日之事,决不能只当做一人一家的恩怨纠缠,更是今日的镜鉴。你掌管了一方天下,往后还会有许多为难之事摆在你面前,叫你难以抉择。希望日后的你,还能够记住今日的话,记住你心里所应该有的秤杆,不是一己荣耀,小人妄言,而应该是是公理是非,人心曲直。若能如此,我柳家死去之人,也能够安心了。慕儿,我今日和你所说的,但愿你永铭于心。”
      怀慕望着神情严肃的柳容致,心里也十分清楚这话里告诫的分量,过了良久,才郑重地点了点头。柳容致也不再说什么,和怀慕一样,轻轻攀过面前的那一株素馨花的枝条。那花朵那么柔弱,像是风吹就要零落了一样。却又固执地年年开在这里,守着清香不改,清白不变。
      家族之事将要尘埃落定,其实所谓公理,远远比人心要容易明白的多了,是非曲直自有公断。而所谓人心,谁又能够真正掂量清楚呢?就好像和韵堂里头种着的宁心草,藤蔓相连,谁也理不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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