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春十载踏莎行

作者:兰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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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章(10)水流不尽青山影



      小舟又经过了一座岛屿,比侍书暂住养伤的那一处略大些,此时也是浓翠遮蔽,却在碧绿之中,隐约瞧得见一痕洁白,如同最明亮的初雪。青罗凝神细看,瞧得见那洁白之后,也和方才自己所到之处一样,修筑着小小一座房舍,像是被上天不小心遗落在此间一样。
      青罗也是这几日才见到了这里住着的人,被她眼眸中的风华震慑,却无从探知她背后的故事。那个隐居于此十几年的女人,像是一个极具诱惑迷,叫人忍不住想要去追寻谜底,却又始终云遮雾绕。从她的眼睛里,青罗只依稀觉得,这个女子看过了所有离合悲欢,却始终不曾真正踏足。她才是这世上的冷眼旁观者,等到了别人的故事都已经结束的时候,她才在红尘之外,露出莫测的一个笑容来。
      青罗从没有见过过世的先王妃,或者是上官启的授意,整个王府里,连柳芳宜的一副画像也没有。虽然如今的柳芳和是她的亲妹妹,有的时候也会显露出一样的决然和惊艳来,而更多的时候,姐妹二人彼此却是不相似的。而青罗在启怀堂第一次看见瑛寒的时候,仅仅是一个若有若无的笑,就叫她觉得,这就是昔日柳芳宜的模样。如果她活到今日,必然也是如此的风华。
      然而她终究又不是她。瑛寒只是在前尘往事的结局里静静出现,作为过去的见证之人。她从红尘外走进来,却仍旧不是红尘中人,她站在这王府里,却并不在任何人的身边。
      瑛寒是在上官启决定退位的前一夜,才出现在王府里的。那几日里,柳芳和伤重垂危,上官启闭门不出,一切事情都由着外头的上官怀慕做主,任何人都不见,而她忽然就出现在启怀堂外。启怀堂服侍的都是多年的老人,看见瑛寒的形容,虽不至于错认为先王妃复生,却也都不敢阻拦。
      瑛寒出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日的清晨。她打开了启怀堂的大门,她还带出来一道谕令,便是上官启传王位给怀慕的决定。这道命令一石激起千层浪,而亲口说出这句话的瑛寒,却又消失不见了。而青罗知道,其实她并没有离开,她只是去了和韵堂,去了柳芳和的身边。
      瑛寒并不是上官启的妻妾,甚至于也不像是怀蕊的亲身母亲,她始终是神秘的。青罗从她推开启怀堂的大门而出,面对着等待的众人时,不经意望向怀蕊的那一眼,就能够看得出,她心里对于怀蕊的心意,绝不会少于郑婷华对于怀蓉。如果不是如此,以她这样的容颜气韵,当日又怎么会舍下能够拥有的一切,孤身隐居在一个小岛上,消失十几年?她也不过是一个寻常母亲,想要给女儿一个平稳将来而已。
      然而隔了十几年的光阴再重逢,她却只是看了那么一眼。而分明怀念着母亲多年的怀蕊,却也只是一言不发地站在人群里,神情平静地看着自己的母亲,像是在看一个于己无关的谜。青罗是明白怀蕊的心的,或者也有几分明白瑛寒,只是在这两个人相遇的这一刻,她却什么都不能说。所谓缘分,原本就是要相关的人,自己去理清楚的。
      小舟驶回到沉璧岛,怀慕已经在弄月听弦馆等着青罗。晚间的典礼,他们将要从夕阴堂外的夕月亭,携手经过虹霓悠渡,走向万众瞩目的朝晖台。一夜的宴饮狂欢之后,他们将和自己的臣民一起,在朝晖台迎来最璀璨的一轮朝阳。
      沉璧岛一带风光,本就以清新雅致见长,此时隐匿在繁华背后,依旧是独守着静谧。除了青罗和怀慕,连自家亲眷如太妃和诸位郡主小姐也都不在此间。而跟随着的从人,也都在夕阴堂外伺候。此时此刻,这是独属于他们两个人的世界,再没有什么人可以打扰。
      已近黄昏,微澜的湖面上,渐渐闪烁起点点的金色来。怀慕望着盛装的青罗,乘了一夜扁舟,划过金灿灿的水面,微笑着像自己驶来。那样隆重的装束,他只在新婚的那一夜曾经见过。或者在更早之前罢,在落阳峡的初见,他也曾经看见过这样明艳到极致的青罗。广袖云鬓,嫣然无方。只是比之初见时的决然和高贵,比之新婚时的苍白和迷惘,如今的青罗,渐渐流露出从容和满足的神情来。
      怀慕只觉得心里高兴,不过短短一年光景,他是何等样庆幸,彼此能够有今日。他愿意和眼前这个人,一起拥有这山河万里,也愿意和眼前这个人,分享自己的人生直到尽头。
      怀慕却不知道,此时像自己靠近的青罗,心里又是另一种感慨。她想起了去年的中秋,自己就是一个人在这里等待着他的到来。倚栏四顾,心意切切。而怀慕就是一个人撑了一叶小舟,披带着一襟的月光,来到了自己身边。那是自己往后人生的转折,若不是有那一日他的到来,今日自己穿着这样沉重的冠冕礼服去往他的身边,也不会是这样的心甘情愿。
      青罗心里明白,即使这盛装是枷锁,此刻自己走向怀慕,依旧和那一日他像自己走来的时候一样,会穿越日月朝夕,升腾向只属于彼此的自由世界。怀慕是那个会让自己自由的人,因为是他让自己明白,所谓自由,未必是挣开自己不得不承担的东西,而是在这样的承担里,追寻更为广阔的天地。
      小舟靠岸的时候,青罗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提起裙裾就要往上走。却忽然听见前面开得极盛的一树紫藤花后,忽然传出了一曲琴声。弹的曲调再熟悉不过,尽管没有长歌应和,却也能听得出,是那一夜中秋,怀慕所弹奏过的那一支。
      自古分功定,唯应缺又盈。一宵当皎洁,四海尽澄清。
      静觉风微起,寒过雪乍倾。孤高稀此遇,吟赏倍牵情。
      此时虽没有夜月,然而听见这一曲,便知道怀慕心里,也是念起了当时往事,青罗心里只觉得更是温柔一片。彼时的自己,或者就是听了这一曲,才更明了了怀慕心里所想。只是自己当日所求,笙歌莫占清光尽,留与溪翁一钓舟,不知他还记不记得?
      过了今日,只怕从此清光潋滟,再难付于山野渔樵。尽管他曾经许诺过自己,等所有的事情都安定了,就带着自己去追寻欸乃一声山水绿的惬意。自己却是清楚,那不过是怀慕许给自己,也是许给他自己的梦罢了。有些东西,一旦选择了,就很难再放弃。譬如自己此时带着的金镯子,不论多么沉重,也都不能褪下。自己所能够做的,只有抓住眼前的满足。
      青罗在弃舟登岸的刹那,最后回望了一眼侍书所在的方向。如若可能,她希望侍书能够陪在自己身边,见证自己这一刻的幸福和满足。然而侍书不愿,自己也就不能去勉强。即使是一年前从一个地方来到这里,最后也都会有不一样的人生,或者静寂地慢慢走完,或者如烟火灿烂一瞬。自己愿意选择的,以前似乎总是后者,如今却也慢慢地趋近前者了。至于侍书,也会有她自己选择的路。
      昼夜交替的时候,所有人期盼的那一刻终于到来。这一片土地两位新的主人并肩走来,从夕月亭穿过虹霓桥,最终走上朝晖台,在所有臣民面前,接过上天赐予的权杖和冠冕。
      青罗扶着怀慕的手,身边的人目不斜视,自己也是一样笔直地瞧着远方,只是他手上的力量和温度,都叫她觉得心安。这和新婚的时候走上嬿婉桥的时候不同,和曾经每一次并肩相依的时候也不同。这里头没有前一次的不安,也没有后一次的甜蜜,似乎是沉甸甸的,却又像是从容不迫,胸有成竹。
      青罗心里明白,眼前的路,未必会比以前好走。就像自己当日辞别京城远来至此的时候一样,仍旧是前途未卜。然而与当日不同的是,今时今日的自己,终于不再是一个人。
      青罗不得不承认,即使有侍书陪在身边,在大多数的时候,自己依旧是孤独的。这么多年,她一直需要的,都是一个能和自己并肩而立,心意相通的人。侍书虽然好,在这一点上,却终究是有些缺憾了。或者岁月和阅历慢慢地叫她成长为这样一个人,叫她能够愈来愈懂得自己,却也同时有更多的事情发生,叫她离自己愈来愈远。
      所幸,到了又一次踏上新的征途的今天,她的身边,还有怀慕。
      朝晖台上的乐曲换了新的一章,从青罗记忆里的凤凰和鸣,到了如今雍容端肃的大雅国乐。编钟和丝竹的乐声悠长,往无边无际的湖面上散去,沐浴了湖上每一个人的心灵。青罗记得新婚时候,湖上点起无数璀璨灯烛,然而近日的锦绣湖,虽然仍旧有无数臣民翘首而望,却只有一个朝晖台是明亮的,像是世上唯一的日月高悬。在这样的辉光之下,所有仰望的人,只能够臣服和敬畏,只有站在这辉光里的人,才是世间真正的主宰。他们是这暗夜里唯一的光明,是迎来明日朝阳的希望,是这个或者会改替时代的长夜里,最夺目的存在。
      封太妃给青罗簪上十六树凤凰钗的时候,青罗只觉得发上沉甸甸的的重量,叫她不得不屏住呼吸,努力做出高贵挺拔的样子来。这十六树的金钗,嵌了雕琢玲珑的赤珊瑚和红宝石,每一面俱是光彩夺目,八对十六枝,各不相同却又浑然一体。这一副金钗从上官氏入主蓉城的时候开始,就是传家之物,在盛大的庆典上,王妃带着这象征尊荣和美丽的凤凰钗,贵气逼人,光彩满堂。
      青罗在新婚的时候,曾在上官家的记载中读到过这一副钗,还见过图样,却从没有见过谁戴上过。似乎最近的一次出现,就是在上官启和柳芳宜的婚典上,据闻先王妃风华绝代,叫见者心折。记录上还注了一笔,怀慕被立为世子的仪式上,由于王妃身体欠安,也就并没有按着祖制,戴着这一副金钗出现。
      在青罗的记忆里,不管是自己和怀慕的婚典,还是后来接见京城来求亲的使节澎涞,这一副金钗,就像是消失在了家族的荣耀故事背后。后来青罗才知道,这一副金钗,在柳芳宜去世之后,就一直被封太妃收在内库,既没有传给续弦的王妃,封氏自己也再没有佩戴过。
      在这一副金钗里,曾经有过无数个传奇故事。譬如万众仰慕的婚礼,白首相扶的宁静,也有过杜鹃泣血的哀怨,刎颈赴死的悲壮。每一个佩戴过的人身上,都有过惊心动魄的往事,或者惊天动地,或者不为人知。
      那么多的人都死了,化成了史书里的尘烟一缕,这金钗却还在,仍旧沉甸甸的压在每一代人的身上,是尊荣,也是重担,它就像是另一种王者的冠冕。而这一副见证了上官家族,几乎所有女子的传奇的金钗,一直到了今日,才重新出现在世人眼前。
      青罗也是此时此刻,才看见这传奇中的金钗,仍旧崭新华丽。怀蓉和怀蕊各用锦盘捧着一半站在封氏身边,那些凤凰或飞舞或停驻,却有着一样的眼神,那些眼睛用奇特的金色金刚石雕琢而成,冷冷地睨视自己。
      当那些凤凰都停在自己发上的时候,青罗忽然明白,戴上了这些的自己,也该有着一样的眼神。就好像封太妃一样,波澜不惊的高贵,温和从容的眼睛深处,就藏着这样的一抹冷意,穿透一切世情人心,俯视着脚下的一切。
      在封太妃给自己戴上最后一枚金钗之后,青罗长长舒了一口气,偷偷望了身边的怀慕一眼。按照规矩,分封的藩王,可用九毓冕。青罗慌忙中的一眼,只看见垂坠的玉毓背后,怀慕的眼睛深幽,静静注视着面前,刚刚给他戴上望着冠冕的上官启,却看不出什么情绪来。这和片刻之前与自己携手走上朝晖台的怀慕不同,和一个时辰以前在弄月听弦馆给自己奏琴的怀慕更不同。
      青罗在这一刻才忽然明白,此后将要变化的人何止是自己,更是自己身边的这个人。或者不如说,自己刚刚意识到这改变,而他早就已经明白了这改变的必然。此刻他的眼睛那么像自己钗上的凤凰,像他冠冕上的腾龙,跃腾在九霄之上,俯瞰万物,甚至包括自己的父亲,曾经的王者。他是这个世界的征服者,此时此刻,世间万物都已经在他的脚下。
      青罗忽然觉得有些心惊,一直以来,自己都希望有一个能够懂得自己,跟得上自己脚步的人,而今时今日站在怀慕身边,她忽然觉得有些害怕。即使自己始终都在追随他,会不会有一日,即使他还能够明白自己,自己却再也跟不上他的脚步?眼前的这个人,似乎走得比自己更快速,甚至更决然。
      青罗和怀慕接过递上来的酒盅,也是一色的赤金铸就。自古以来,似乎只有这样的华丽颜色,才能够衬得起这满堂锦绣来。青罗的杯子里是四杯水,东明川之水,西玉川之水,北桃源川的溪水和南水云泽的湖水,一杯一杯逐一饮去,渐渐也能够品出其中的不同来。明川之水清甜,玉川之水清苦,桃源川水清香,水云泽水清冷。青罗心里忽然想,自己曾经听人说起过,所谓一方水土一方人,大概就是这个意思。今日饮过了此间的水,想必就是注定了一生牵系。
      青罗抬眼的刹那,看见正在饮酒的怀慕,也对着自己露出一丝微笑。或者因为他饮的是酒,又或者是因为灯光照耀,更或者是夙愿得偿的欢喜,怀慕的脸上泛起微微的一丝红,连眼睛里的光彩,也比昔日更加明亮。那神情与刚才冷冷的凝睇不同,仍旧是自己熟悉的潇洒飞扬。
      青罗心里忽然就觉得松快了些,不论如何,他还在自己身边。即使以后他走的再快,也必须等一等自己,因为自己是他一起登上这王座的人,是和他一起喝下山川之水的人。不管这世上他在何处,她总会在他的身边。
      青罗喝下最后一杯水的时候,就听见四下里雷鸣般的欢呼。身边的怀慕搁下手中的酒杯,伸手握住了青罗的手,微笑着一起向臣民致意。
      青罗忽然发觉,不知道在什么时候,上官启和封氏,都已经离开了自己二人。辉光的正中心,只留下了自己和怀慕。传承的仪式已经结束,不管对于自己是不是这样,至少对于怀慕是如此。四下里的灯光在此时才点燃,如同一片星光之海,而自己和怀慕,就是所有星辰环绕的日月,是所有人瞩目的忠心。
      她的一生当中,不知道还要经历几次这样的场景。或者等自己有了亲生的孩子,等自己的儿子成为世子,等自己的儿子迎来他的妻子的那一天,等自己的女儿出嫁的那一头,自己才会再一次出现在这里。只是那个时候,自己再不是众人瞩目的那一个。
      青罗带着温柔的心绪想着,,等自己的孩子能够独当一面的时候,自己和怀慕,真能够舍下一切,去潇洒湖山。青罗在这一刻,看见了过去,现在,和将来的自己,一生之事,仿佛都在眼前了。只是往后的事情,谁又知道呢?或者带着命定的凤凰钗的自己,会有一段与所有人都不同的,新的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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