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春十载踏莎行

作者:兰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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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九章(03)春风不解禁杨花


      永思堂的清晓阁里头,此时除了翎燕,就只有怀思一个人。与和韵堂的死气不同,这里却是安静得一如往日。
      怀思静静地瞧着眼前这个躺在锦绣里,像只是午睡未醒一般的女子。头发梳得齐整,垂在耳边,耳上还挂着一朵珍珠攒成的花朵,像是半开的小小茉莉。有些苍白的脸上抹着淡淡一层胭脂,散发着茉莉花的清香,连那消瘦的面颊,也像是丰润起来了。眼睛紧紧闭着,倒显得一双眉毛愈发的挺秀,却又似有若无地蹙着,像是笼着什么哀愁。胭脂勾勒出的嘴角却微微向上扬着,像是笑,只是那笑在睡颜上头,倒显得有些迷惘了。
      怀思长久地凝望着眼前沉睡的女人,不知道她还会不会再睁开眼睛瞧一瞧她。这几日他被禁在永思堂里,却不敢踏足这只和毓歆斋一墙之隔的清晓阁,不敢去见这个曾经自己恨不得日日都见的女子。
      方才静儿出事的消息传了来,葛氏匆匆出去,怀思心里头百感交集,望着窗前的一盆芍药花出神,却忽然看见那花朵背后,浮现出一张自己再熟悉不过的面容来。在花朵之后的那一张面孔,似乎是在对自己微笑,眼眸盈盈里,却又带着几分哀愁,不过出现了一刹,转而就不见了。
      等怀思回过神来,疾步走到清晓阁去看她,却只见这个女子静静躺在这里,就像是睡着了。耳边只听见翎燕身边的香槐哭着跑出去,似乎是在说她快要死了。怀思的心里更是恍惚起来,方才所见的芍药花背后的女人,难道只是自己的幻觉?而眼前女子妆容整齐,似乎又不是快要死去的样子。
      怀思伸出手去,想要触碰这一张熟悉的脸,却又始终不敢落下手去。他害怕等自己碰到了这一张脸,就会发现那原本柔软丰泽的面颊已经僵冷了,他心上的女人已经死了,还是被自己亲手害死的。
      他不敢去碰触她,害怕面对她很快就会死去的事实,他宁愿相信眼前的女人只是睡着了,就像是自己离去之前曾经无数次看见过的那样,很快就会慢慢睁开眼睛来,用娇俏又带着温柔的声音唤自己一声公子。
      怀思从来都是个弱者,在父亲面前,母亲面前,兄弟面前,妻子面前都是如此,一生由着这些人摆布。而只有在这个女人面前,他是强者,是她的一切。眼前的这个女人信他,爱他,把自己的一切都给了他,她把自己的过去、现在和将来都尽数交托在他的手上,全心全意。
      他是她的一切,却被他舍去了。他愧对这个女人,然而却又忍不住不来再看她一眼。他是爱她的,即使这爱,还抵不过自己的自私和不甘心,却也仍然不能不说是爱。在这世上,这么多的女人,他曾经真正牵挂的,也只有这么一个罢了。
      他是真心想要给她全部,以为这二者是并存的,然而没有想到,到了今日,自己若是要留住她,他就会失去自己的全部。他在这二者之间选择割舍了她,连同他们的女儿。怀思忽然觉得,她就这样睡着也好,若是这样睡着了再也不醒来,于自己,于她,只怕都要好过许多。
      怀思正出着神,却忽然看见榻上的女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睁开了眼睛。和方才自己在芍药花背后看见的一样,似乎是在笑,却又带着几分哀愁。
      怀思怔住,一只手还悬在上方,半晌才轻轻落下,触上那仍然温软的面颊,“燕儿?”
      榻上的女人闻言笑了笑,挣扎着便要起来,怀思忙忙扶住她,将她半抱在自己怀中,怀思只觉得怀中之人极轻,原本略有丰腴的身子,此时消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心里便是一酸。轻声道,“燕儿,你觉得还好么?”
      翎燕却像是没有听见这话一样,枕着怀思的肩,一头头发披散下来,裹着身上鹅黄色的寝衣,似乎是寻常的家常样子,两情缱绻,相对软语。翎燕沉默了半晌才道,“你怎么过来了?我这些日子恍恍惚惚,似乎记得你回来了,我还见了你一次,却又记得不真切,就连现在我也不知道,这是梦还是真的。”
      翎燕气息不足,这短短几句话,倒费了许多气力才勉强说完。怀思也不知道如何回答她,只轻轻抚着翎燕的头发。翎燕却又笑起来,自顾说道,“我也不问你怎么会来,你来了就好了,我已经等了你好久了,如今终于等到了你,还有什么话好说呢?多留得一刻是一刻罢了。”
      怀思见翎燕语气伤感,心里更是难过,听她言语却连贯了许多,知道是回光返照的缘故,心里更是酸涩,只紧了紧手臂道,“我回来了,我就在这里守着你,再也不会走了。”
      翎燕在怀思怀里动了动,却又笑起来,笑声清亮,像是少年时候,自己偷偷折花送给她的那个时候。“你又骗我了,你还是要走的,你何尝能够真正留在我身边呢?不过一日半日的,你又要走了,等你再回来,我却不在这里了。”说的分明是最伤感的言语,语气却轻快,像是说着寻常家事。
      怀思忍住心里的情绪,轻声哄到,“是你多心了,我不就在这里么?你瞧你一醒可不就看见我了,等你睡了再醒的时候,仍旧能瞧见我的,我哪里也不曾去。”
      翎燕几不可见地摇了摇头,声音轻柔,“就算你不走,我若是再睡着,就再也不会醒了。”
      翎燕微微地顿了顿,“我要死了。”
      怀思周身一震,翎燕却感觉到了那一瞬他身体的变化,“你也知道我要死了是不是?大奶奶等着这一天等了这么久,抢了我的儿子和女儿,就等着我咽下气的这一刻,如今她总算是如愿了,从此以后,再没有我这个心腹之患了,想必大奶奶也就能安睡了。”
      见怀思不答言,翎燕脸上泛起一股子潮红来,眼睛却尤其明亮,像是燃着身体里头的最后一把火一样,“爷能不能把我的孩子抱来给我瞧一瞧?说起来可笑,我生了这两个孩子快两个月,却始终没能看见自己的孩子。”
      怀思沉默半晌才道,“隽儿此时就在毓歆斋,至于静儿,”怀思顿了顿,“静儿在王妃那里呢,只怕这会子你瞧不见。”
      翎燕眼中闪过一丝奇异神色,轻声道,“静儿能被王妃养在膝下,也是个有福气的。”
      怀思心里难受,也只有勉强笑道,“你再躺一躺,我把隽儿抱过来给你看看。”
      怀思说着便要起身,却被翎燕牵住了袖子,“我已经有许久不曾出去了,只觉得闷得慌,想出去透透气,你能带去见隽儿么?”
      怀思低头瞧着翎燕,眉眼间俱是恳求之色,心里就是一软,将她放回榻上,自己起身道,“你略等一等。”说着便先出去,一时又回来,抱起翎燕便往永思堂的花园里头的亭子上去。
      园子里一个人没有,只是静寂一片。此时正是三月,园子里的各色娇艳春花全都已经谢了,之间一片青翠颜色。忽然一阵幽香飘来,沁人心脾却难觅芳踪,乃是橘花的清雅芬芳。园子里也种着几株杨柳,柳絮纷纷而下,像是春日午后的一场突如其来的雪。亭子下头植着两片小小素馨,也是洁白的颜色,柳絮落到花上,倒像是融为一体了。翎燕在怀思眼里,仰望着天宇下纷飞的杨花,轻轻闭上了眼睛。杨花漫天如洁白初雪,倒像是为自己送葬了。
      忽然园子里传来一声孩子的哭声,翎燕一惊,抓着怀思衣襟的手也紧了一紧,怀思会过意来,便抱着翎燕进了亭子。六角亭子中心的石桌上却放着一个小小竹篮,露出一角金红色的衣角,哭声就是从里头传出来。怀思将翎燕安置在美人靠上,抱出篮子里的孩子,坐到翎燕身边,叫她靠着自己,又拉过她的一只手,覆在孩子的额上。
      见翎燕半晌不说话,轻声道,“怎么了?”见翎燕仍旧不说话,转过头去瞧,只见翎燕定定地瞧着怀里的孩子,眼角扑簌簌地就流下了泪,一只手紧紧地抓着怀思的衣襟,另一只手轻轻地抚摸着孩子的脸,却抖得如同风中的枯叶。
      怀思明知道她伤心,却又不知道用什么样的言语能够安慰,在这种时候,一切言语都是苍白无力的。怀思只是一只手紧紧地拥着怀里的翎燕,一只手抱着自己和她的孩子,此时此刻,他也只能如此罢了。这是他现在唯一拥有的,也是即将要失去的所有。他分明感觉得到怀里人的痛苦,感同身受,却无法消除这样的痛苦。因为怀中女人的痛苦和自己现下感觉到的痛苦,都是自己带来的。
      过了良久,翎燕才渐渐收住了眼泪,抚摸着孩子的手,却并没有收回去。翎燕忽然直起了身子,直视着怀思的眼睛道,“大奶奶害死了我,大爷预备怎样帮我报仇?”
      怀思一僵,半晌才低下头道,“你放心,我自然会为你报仇。”
      翎燕闻言,却抬头望了望天上,“这是我的孩子,也是你的孩子,我死以后,望大爷莫要忘了,这个孩子的母亲是谁,也别忘了,是谁害死了这个孩子的母亲。只要我的孩子还好好活在这世上,我就算是死了,也没有什么遗憾了。”
      翎燕说着语气里又多了一份冷冽之意,“若是这世上有人敢害死我的孩子,不论是谁,我做了鬼也不会放过她。”
      怀思听出翎燕语气中的冷冽之意,周身又是一僵,方才柔声道,“你累了,还是靠在我身上歇一歇罢。我和隽儿都在这里,你只管放心才好。”
      翎燕点点头,轻轻闭上了眼睛,却又忽然抬头望着怀思道,“你,可曾后悔过娶了我?”
      怀思闻言,鼻子就是一酸,又揽过翎燕靠在自己怀中,将自己的面颊和翎燕的贴在一处,只觉得女子的面颊冰凉。
      怀思闭起眼睛,也是柔声应道,“我怎么会后悔呢?我这一生,从来也不曾把任何女人放在心上,只除了你。若是没有你,我也不会知道情为何物了。我这一生,也唯有你知我懂我,我这些年的苦乐悲欢,唯有你知道罢了,你就是我这世上最为亲近的一个人,若是没有了你,我还有什么生趣可言呢?”
      翎燕闻言也是良久的沉默了,半晌才道,“如此,人若是真有来生,我仍旧嫁与你可好?”
      怀思见她语气渐渐低微,眼角滑下了一滴泪,语气却仍旧是平稳温柔的,“若有来生,不管我什么时候遇上你,我定要三媒六聘,叫你做我名正言顺的妻子,给你毋庸置疑的名分地位,叫你和我一起,永久并肩在这世上,再也不会分开,再也没有任何人能够伤害你,伤害我们的孩子。我会和你一起过完完满的一生,我还要给你我所能够给的一切,给你世上最隆重的婚礼,叫世人都看着你的幸福,叫你成为这世上最尊贵的那个女人,你说好不好?”
      翎燕倚在怀思的肩头,声音渐渐地模糊了下去,渐渐地消散在了风里,“你说的真好,若是有来生,我一定要嫁给你,做你名正言顺的妻子。到了来生,我不要你给我最尊贵的地位,只要和你,还有我的——”
      怀思还等着翎燕往下说,却长久也不见她再说话。怀思只觉得怀里的女子身体渐渐冷了下去,靠在自己肩上的头不再动一动,然而那发丝却仍旧在风里微微拂动,缠着几点飞舞的杨花,拂在自己脸上,泛着微微的痒。就像是小时候,也是这样的季节里头,自己带着她在园子里放风筝,自己忽然从后头抱住她,她回头看着自己,落下来的发丝也是这样拂在了自己脸上。
      他不敢去看她,也不敢动一动。他宁愿相信,她只是睡着了,靠在自己的肩上,一只手还放在孩子的脸上。
      怀思看着怀里的孩子,他仍旧是无知无觉的,连哭声也没有一声,睁着一双乌亮的眼睛,茫然无知地看着自己。他并不曾知道,自己的母亲,就这样在他的面前睡着了。怀思看着隽儿,他唯一留下的一个孩子,他和翎燕唯一剩下的这个孩子,如今,已经是他在世上唯一的牵挂了。
      而为了这个孩子的将来,付出这样的代价是不是值得的?怀思忽然觉得后悔了,翎燕的最后一句话,她不要最尊贵的地位,只要他,还有她的孩子。这一生,她没能留住他,也没能留下她的孩子。而自己,却也和他一样,既留不下她,也留不下自己骨肉相连的孩子。
      怀思觉得一股子寒意袭上来,他割舍了这么多,原来竟可能是错的,他最珍视的,最眷恋的,已经在他的怀里离去了。他为了权力尊荣舍弃了她在这一刻,却忽然觉得深切地痛悔。然而此时此刻,他却已经没有别的选择,连后悔也没有资格有了。她已经死了,她和自己的孩子想必也已经死了。而他自己,也已经走上了一条再也回不了头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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