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春十载踏莎行

作者:兰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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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八章(13)去年今日杏墙西


      高羽的神色平静,并没有什么怨怪之意,“之前的十几年,我就是这样安之若素地生活。我病着,无人关怀照顾,却也因为这样,没有人会来算计于我,我只要在自己的一方院子里头安静度日就好。我的宫室不在这个王府的顶层,然而在那个安静的庭院里头,种着许许多多的杏树,每逢春日,便花开树树,如云霞灿烂。”
      “据说,那花树是昔年敦煌王室一位寂寞妃子所植,常日寂寂无事,唯有在杏花树下对酒吹箫,才能排遣寂寥。那院子里头有一块石头,也是昔年留下的古物,上头题着东坡的几句诗,杏花飞帘散馀春,明月入户寻幽人。褰衣步月踏花影,炯如流水涵青苹。洞箫声断月明中,惟忧月落酒杯空。明朝卷地春风恶,但见绿叶栖残红。字迹清雅,或者就是那位妃子的手迹了。我小的时候总爱摩挲这那块石头,虽然不甚明白,却为这字句着迷。”
      “那时候我只觉得母亲就是那个在杏花树下饮酒吹箫的妃子,褰衣步月,寂寞却又美丽。我总想着母亲会不会在月下吹箫,像是尘世之外的人,在梦里,我都时常听得见那洞箫声,只是醒来却又不见了。”
      “等我懂得了那诗句里的意思的时候,我也渐渐就开始明白,那不过是我孩童时候的一个梦罢了。母亲并不是我幼年着迷的那个人,她从不曾在月下饮酒吹箫,甚至她从来都不愿意在杏花树下出现过,即使不得不踏着一地落红走过,也始终目不斜视。她和那石头上的女人唯一相似的,就是明朝卷地春风恶,但见绿叶栖残红的结局罢了。”
      “我同情母亲,她和我一样,是这个庭院里的囚徒,然而与我的安然甚至是享受不同,她总是显得焦灼不安。或者是因为我和妹妹的病,叫她心里难以安定,或者是因为父王从来不来看她,她终日里愁眉深锁。“
      “有一阵子我的病十分厉害,身子几乎全然不能动弹,然而那时候的心,却最渴望着自在。我在母亲身边感到沉闷不安,我看着外头的杏花又开了,一树一树的那样灿烂,我却是个被锁在牢笼里的困兽。而和我在一起作伴的人,只有和我一样是身体的囚徒的妹妹纤雨,和一个被命运和内心一起捆绑住了情愿作茧自缚的母亲。”
      “那时候,我热切地希望有人能带我离开这个屋子,去外头的院子里赏花。这个人不会是遗忘了我的父亲,也不会是愁苦的母亲,我本来已经放弃了希望,却不想,眼前突然之间多了一个你。”
      高羽背对着玲珑,语声停了一停,轻轻抬了抬头,似乎是在回忆当年往事,回忆数年前和玲珑的初见情景,却依旧没有回头。
      玲珑只觉得心都跳到了喉咙,似乎是盼着他说下去,却又像是害怕他说下去一样。那时候的岁月,是杏花烂漫下的豆蔻年华,如今又是杏花盛开的季节了,其间不过隔了数年,然而在玲珑心里,却已经是沧海桑田了。随着高羽的言语,玲珑也在回忆那时候的情景,只是恍然发觉,那时候的自己和高羽,原来早就被她遗忘了。她的眼中既没有盛开漫天的杏花,也没有那时候的病弱少年。
      玲珑等了良久,却只听高羽轻轻叹了一口气。
      “彼时之事,也无须再提。我几乎不能动弹,却总不甘心,那一年的春夜,我夜里悄悄挣扎起来,偷偷出去园子里赏花,却看见我的母亲,从来不愿立足于杏花树下的母亲,正在月光下起舞,足下踏着落花,裙裾飞扬,一阵风过去,更多的飞花落下来,却又被她的衣袖扬起,卷成一道漩涡。而我的母亲,在我眼里终日愁苦静默的人,在月光下起舞微笑,像是曼妙年华的少女。”
      “等她一舞结束,有一个男人从花树的阴影里走出来,给她折了最繁最艳的一枝杏花。母亲接过花,轻轻踮起脚尖吻了这个人,转身又消失了,而那个人却仍然注目着她离去,眼神始终跟随着她,像是唯恐她凌空飞去一般。我惊得说不出话来,等我回过神的时候,不止是母亲,那个折花的人也不见了。”
      “第二日晨起,母亲却依旧是我熟悉的那个憔悴而愁苦的样子。昨夜杏花树下我看见的那个人,就像是杏花仙,像是从那诗里走出来的亡魂。褰衣步月踏花影,炯如流水涵青苹。我几乎以为和小时候听见的洞箫声一样,只是我心里的一个梦境罢了。”
      “而我再也无力去验证这个梦境,或者是那一夜受了风又受了惊,我病的更厉害,只有僵卧榻上看着外头的风景。我以为我再也起不了身,我几乎感到绝望。而这一切,都在你到来之后的那段日子改变了。你进了王府,你说你家中世代行医,或者能缓解我的病痛。母亲和我们原本不信,你却执意要试,甚至于用自己的性命来作保。所有人都没有想到,我和妹妹的病,却真的慢慢好了起来。”
      “在那几个月里,我能够走动甚至是奔跑,我开始像个正常的人。你不知道我那时候有多么快活,纤雨也是一样。我像是一个久在黑暗中的盲人,忽然就看见了光,那种狂喜,你没有经过是不会知道的。我那时甚至于忘了母亲夜里的舞,忘了那个男人,因为我心里已经搁不下别的。”
      高羽顿住不说,又对玲珑笑道,“我曾经只是以为,你得了家族秘传,才能治好我这疑难之症。其实你早就知道,我的病是怎么回事,不然哪里能治好这样世上本就没有的弱症呢?”
      玲珑淡淡笑了笑,她自然是知道的,从到他身边的时候就知道一切。那时候自己刚刚进入王府,在信里便把高羽兄妹的病都和柳容致细细地说了。柳容致少年时曾去过南疆,看出了高羽兄妹身上的病症,乃是南疆一种奇毒所致。想到当时昌平王妃的身世,心中也就明白了几分。为了让自己得到信任,就把这解毒的法门告诉了自己。
      自己和澜姬母子的亲近,也就是从这时候开始的。虽然后来不知为什么,高羽兄妹的病始终不能再好转,总是反反复复不见大好,连柳容致也是束手无策。澜姬却说,儿女能起身活动,就已经是莫大的喜事,既然不能大好,也只能说是天意了。非但没有怪罪,发而从此视自己为女。
      高羽瞧了瞧玲珑,又慢慢道,“我身子好转,渐渐地起得了身,就抑制不住地想要去外头看看,我夜里偷偷出去,却再也没有看见母亲和那个男人,也就渐渐地忘在了身后。”
      “然而过了一段时间的某个夜里,我却又在另一处看见了母亲和那个男人。只是与那一夜的飞扬妩媚不同,这一夜的母亲,比往日的愁苦更显得沉重,甚至于是多了一分阴森。而这一夜我知道了另一个秘密,比之那时候踏花起舞的母亲更叫我震惊。原来我从来都不曾了解我的母亲,我曾以为她不会是我幼时想象的那个女人,其实她却是,甚至于更美,而她还有另一面,全然不同于我的想象。”
      高羽深深吸了一口气,像是极力压制住心里的波澜一样,“我那时才知道,我和纤雨的病,并不是胎里带出来的。先王妃戕害父王子嗣,母亲有所疑心,甚至于知道她的手段毒药,却没有证据。就算有,母亲不过是一个姬妾,也是无能为力,只会给自己带来杀身之祸。”
      “我和纤雨平安出世,不过三日,母亲就给我们喂了和先王妃所用的一模一样的duyao。这是她唯一救我们的办法,虽然这是冒险,然而她也没有别的路好走。若是我们死了,那不过是走了命中注定之路,若是能侥幸不死,或者就能从此苟且偷生一世。”
      “母亲原本是抱着放手一搏的意思,若是我们都死了,她也就失去了所有的指望。她没有想到,我和纤雨,竟然都在那样霸道的duyao下头活了下来。我的父王起初也欣喜于我们的生,毕竟他已经很多年不曾有活下来的孩子。但是我们究竟是病弱的,不能给他带来任何东西,日子久了,他也就渐渐地把我们忘了。而我和妹妹,就这样慢慢地在忽视里长大了。”
      高羽突然回头,看着玲珑惊讶的神情,微笑起来,“我的母亲,实在是一个很有决断的女人。她从死亡里,换回了我和妹妹的生,即使代价是我们毕生的痛苦。只是这一个女人的狠心决断,却也未必都是好事。”
      顿了顿又道,“我听见母亲和那个男人说起,我的病被一个新来的小丫头治好了,不知道以后会如何。那个男人对他说,先王妃已经死了,大哥也已经坐稳了世子的位置,不是我一个幼子能够动摇。如今有两条路好选,一者是顺其自然,只说是胎里的寒气渐渐除了,再寻一个什么借口,趁早和我一起迁到边远的地方去,与世无争地安静度日,彻底忘却自己的王族身份,也免得我再为这duyao受苦。”
      “还有一条路,就是杀了你,再按着原来的计划,让我继续病下去,由他帮助我夺去昌平王的王位。那男人的语气十分激动,他说他们等了这么多年,就是等着把一切都踏在脚下的那一日,他们才能够相守在一起,再也不用长夜相思,再也不用被人驱使自己的命运。”
      高羽的声音里有了些苦涩的味道,“我不知道母亲为什么会有那样的想法,让自己病弱的奄奄一息的儿子,承担着她这样狂热到几乎不可能实现的梦想。在你来到我身边之前,我是一个病得几乎起不得身的孩子,又哪里能做什么敦煌的王者?我想或者是因为,在我出生三日时候就对我下了du的母亲,见我当时没有立即就死,就有将来替我医好这病根的把握。而她身边的这个男人,有着必胜的把握,能够把我这样一个不论是以为什么却不得不缠绵病榻的孩子,推上至高的王座。”
      “除了让我们活着,母亲在我的身上寄托了更多的东西,她希望我成为这个西域敦煌的王者,站到父王所在的那个至高位置上去。她让我这样存在,不单单是为了我的活,也就是隐忍着等待着那一日。而她,也就不会在这个寂寞的庭院里头被锁住一生,她就能够再也不被人驱使,和她想要在一起的人在一起,而不是她的丈夫。”
      说起母亲隐秘的旧事,高羽的语气却平静,像是说着最为无关紧要的事,“母亲与那个男人的事情,我并没有觉得愤怒。父王一生拥有的女人太多,我所见过的,我所听说的,就已经如天上的鸟雀地上的繁花,没有人能够数的清楚,连父王自己只怕也不曾知道,他曾经有过多少女人,甚至于现在身边有多少女人。”
      “我的母亲,不过是这样的女人中的一个罢了。她想要挣脱自己的命运,我并不怪她。从小时候读石头上的诗那时开始,我就明白,这庭院里生活的女子,都是这样不幸的。尽管美的如同仙子,却只是被锁在牢笼的鸟雀。然而我所不能原谅的,是她在强加给我的宿命。即使是我的命运会改变她的,即使我的性命也是她给的,我也不能接受她从来没有问过我的意图,就为我决定了我的一生。”
      “其实,我只是想这样静默安然地活着,能出去走走,在院子里赏赏花,更好一些的盼望,不过是走出这个黄金铸成的牢笼,去看看敦煌传奇故事里那些美丽的胡姬,豪富的商人,还有爽快的侠客。我从出生的时候开始,就是一只被折断了羽翼的鸟,唯一所想的只是自由。”
      “我知道敦煌城之外的天地有多么开阔,我曾经使尽了全身的力气偷偷爬上王宫的顶端,看见过敦煌城升起的朝阳。我知道外面金色的大漠是如何的瑰丽,也曾经看见我脚下的臣民是如何的热闹,只有那样,才是真正的人生,而不是被锁在华丽的屋子里头,终日伴着药气,日复一日地昏沉。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全部的梦想,就是骑上骆驼背出发,去更西的西域或是东方的河谷,只有离开这座城再归来,才能是真正的敦煌。”
      玲珑望着高羽,夜明珠的光也落尽了他的眼睛里,原本是颜色幽黑的眼眸,却也像是燃起了一团烈火,比这个殿堂里所有的眼睛都更为明亮。
      只是那光焰一闪即逝,玲珑还未来得及惊叹,那光就又熄灭了,眼神也空洞起来,“而我这样简单的梦想,始终也只是梦想而已。曾经束缚住我的是危险和病痛,而到了后来危险已经消失了,而病痛也可以摆脱,束缚着我的,竟然是母亲亲手给我编织的,权利和yuwang的黄金锁链。”
      “在先王妃死去的时候,她原本可以救我的,我所想要的一切,她都可以给我,像一个真正的母亲一样,给他的儿子想要的一切。她却没有,仍旧让我这样痛苦地活着。她明明知道我最想要的是什么,她却没有问过我的意思,就给我选择了与我期望的全然相反的另一种道路。她在我的身上捆绑了更多的东西,背着那些沉重的包袱,我就再也不可能成为我所期望的那个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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