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春十载踏莎行

作者:兰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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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七章(14)尘消院落新经雨


      17-14 一心何系膝前儿女,半生辛苦竟为别离
      葛氏说着转身便要出去,却忽然听怀思在身后唤了一声月逍,语声极轻,却叫葛氏周身一震。有多久,没有听见他如此唤自己了?语气却仍旧熟悉,如同这称呼就是昨日的事,就如同唤自己闺名的这个人,是自己最初遇见的那一个。
      这些年,在人前自己是大奶奶,在人后,连一声称呼都吝惜给。似乎还是新婚燕尔的时候,怀思给自己绾着头发,曾经如此亲昵地称呼过自己。如今再听见,就如隔了山隔了海一般。
      葛氏禁不住驻足,几乎想要回头去瞧一瞧,身后的这个人,还是不是自己昔年记得的模样,然而却终究强忍着,只背着身听他要和说什么。
      立了半晌,才听怀思轻声吐出一句话,语声极轻,如同叹息一般,“月逍,你怎么会变成今日这样?”
      葛氏听了这话,心里却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也不像是伤心,倒像是灰了心一般。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想来就是如此了。
      自己何至于就成了今日这般?她还记得,昔年的自己,身披着初嫁时的正红,对身后这个人,是充满着如何深挚的期许的,期许鸾凤和鸣,举案齐眉的日子。那个时候的自己骄矜狂妄,甚至是愚蠢幼稚,然而对身后的这个人,却是有过真心的。
      而从那一夜,自己在他和翎燕的新婚之夜再一次穿上嫁衣的那一刻开始,她就再也不是那时候的自己了。描摹得美艳惊人端庄优雅,却再也没有心了。心都空了死了,人还怎么会是故人呢?只是变折了的那一个,又何止是自己?
      葛氏没有答话,只举步出了内室,又背过手掩上了门。廊子里头黑沉沉的,连一盏灯烛都没有。葛氏也懒得去点灯,只靠在美人靠上头,索性闭起了眼睛。
      已是深夜,众人都睡熟了,院子里头寂静如同无人。其实毓歆斋的夜,许久以来,早都是如此寂静了罢。如此安静,葛月逍几乎能听得见如丝细雨落下来,梨花慢慢凋落的声音。这株梨花梨花树,还是去年青罗刚刚进门的时候,自己在永慕堂闲坐,随口说了一句外头的梨花树甚好,青罗才叫人给移到自己屋子外头来的。
      那时候自己还是爱热闹的,整个毓歆斋收拾的花团锦簇,这么一株梨花孤立窗下,还总觉得不爽快。也没想到它新近移植,今年开了春还真能开出满树的繁花来,只是那颜色冷清,就算开的热闹,望着也是凄凉罢了。往年的自己如何会喜欢这样的颜色?如今倒觉得,只有这梨花最衬自己心境。或者当日随口一句,就已经注定了今日。
      春夜的雨,便是这样如丝如梦,若不是这样寂静到极处,几乎是听不见的。人生种种或者也是如此,烈火烹油鲜花着锦,谁又会去听雨,去看这样颜色冷清的花朵呢。只有夜梦凄凉的时候,才能就着枕上泪痕,去听帘外雨声,这半年来,或者说这多年来,自己有多少个夜晚是这样度过的?
      葛月逍忽然觉得十分自在,枕上听风,与廊下听雨,原本以为是一样冷清,然而真处在此地,却觉得十分不同了。往日长夜未眠,听那外头的风一阵一阵地过,只觉得瑟缩在窗子里头的自己冷清可怜,如今真走进风雨里头,与孤单花树为伴,却原来也不过如此。置身孤清之中,反而不觉孤清了。葛月逍长久地坐着,风雨润上面颊,湿冷一片,心里却觉得一片空明澄净。
      葛月逍微笑起来,其实她知道,自己如此做,不论成败如何,这一生,想来怀思的心,也再不会停驻在自己身上。她原本是恨他的,前些日子布局种种,也不过是想着若是他真在外头死了,自己能有个终身的依靠罢了。至于他的生死,自己早就已经不放在心上,甚至于能拿来做杀人的利器。她的命运,本该是跟着他一起滑落入谷底的,就为了这恨意,她才觉得不甘,才想要抓住一棵大树,再去冷眼旁观他的结局。
      只是自己并没有想到,真到了曙光初现的时候,对怀思的将来不死心的,何止是安氏和怀思?她和安氏一起设下这一计,除了自己对翎燕的恨,对权势的欲,又如何能欺瞒得过自己,没有分毫对怀思的情呢?只是这情,夹杂了太多东西,恨也好,怨也罢,早就不是昔日绾发新妆,对夫婿回眸一笑的那个自己。新妇晨妆早销,唯有夜梦凄凉,夜雨寒窗,浸润出如此决然的另一个人。
      她还记得第一次住进永思堂的时候,那还是初夏时节,她喜欢怀思书房外头种着的两株重瓣石榴花,日日都过去折了一朵簪着。怀思只说好看,说是等这一年的石榴花期过了,就都移到她的毓歆斋里头去。
      当时自己笑言,若是花都移了去自己那里,怀思要看,也还要多走几步,更含了些羞涩加了一句,花若只在自己那里,反倒没有去书房瞧他的借口了,不如还留着。
      怀思却对自己道,毓歆斋是他们两个人的屋子,哪有什么彼此之分?他若是要赏花,只在她哪里赏花就是。她若是想去看他,也只管去,哪里需要什么借口?怀思轻轻给自己簪上一朵花,说石榴是多子多福的征兆,给她的屋子里头栽上最好,想必母亲也会高兴。
      月逍还记得那时节自己酡红的双颊,映着他窗下开的艳艳的石榴花,怀思说是一样好看的颜色。夏日暖风微醺,她几乎以为,这一生就是如此情景了,那石榴花也会常开不败的。火一样的颜色,像是书房外头绚烂的流霞,也像是那时倚在怀思怀里的自己的容颜和心。
      也不知过了多久,葛氏慢慢睁开了眼睛。一片梨花落下来,轻轻坠入她的手心。葛月逍抬头一望,正是天明时分。天际微微泛着青,春夜里的雨,去的和来时一样无声无息。青石阶上还润湿着,梨花落了一地。衣袖上也沾染了许多落花,只是衣衫本就洁白如雪,若不细看几乎察觉不到了。虽然凋落,只是那梨花仍旧洁白,时时飘坠几瓣,倒像是雨后的雪。
      葛氏凝望着手心里的那一瓣洁白,倒觉得腕子上的红珊瑚珠子颜色愈发鲜明。像是开的最好的石榴花。只是哪里有石榴花呢,天明梦醒,昔日种种,也都如云烟散尽了。
      自己的好时光不过那么一瞬,到了第二年花开的时候,仍旧是那样明媚的颜色,却只有自己一个人看了。而昔日并肩赏花的地方,自己也都不便常去了。或者有清客谋士密谈,或者与王公贵族闲话,有时候她兴冲冲地去了,他却似乎不太高兴的样子。她胸中闷着一口气,再也不踏足书房,他却也从来不曾说过什么,偶然间来毓歆斋,那石榴花原本是他最钟爱的,开的那么好,他却也不去看了。
      那时候自己以为,他是觉得自己心眼儿小,他忙着不叫自己去,自己也不肯俯就,所以和自己生气,这才冷落着自己,连那往日钟爱的花也一其冷落了。自己心里头生气,拧着一股劲儿也不去提,只是仍旧留着那两树花,盼着有一日这气恼过去了,他就会在黄昏时分回来,折下一朵石榴花,轻轻给自己簪在发上。
      又过了两年,她才明白,原来不是和自己置气,也不是因为要逼着自己低头,他不过就是忘了她,不再放在心上了。她几乎觉得,那时候的光阴,只不过是自己虚构出来的一梦,走得那样快,叫人觉得从未出现过。
      她开始听闻他身边别的女人,开始听人议论他又迷上了如何美艳的女子,她也开始发觉他对自己的称呼,也不知什么时候,就从私下里的月逍,变成了众人口中的大奶奶。于是她坐在花树下头,告诉自己,不必不再等他来。
      直到有一日争执起来,他当着一屋子丫头婆子的面,斥责自己进门多年都没有孩子,自己才明白,原来真的不必再等,连这花开纷纷也不必留着,石榴多子,看在众人眼中,不过是一场笑话。她一怒之下,当即嘱咐人砍了这两棵树,还觉得不能平息怒气,又叫劈了柴给下房烧火。
      她原本以为,这石榴树既是当日他亲自所赠,见自己这样,他定然会生气,心里就觉得十分畅快。她原以为会激怒他,却不想他也只是带着厌嫌地瞧了自己一眼,这事情也就罢了。
      葛月逍这才知道,原来自己于他,连激怒都不能有了。她也就彻底死了心,白日里和他在人前扮一对和睦夫妻,晨妆精致,粉墨周全了歌舞人前。夜里她就宿在毓歆斋,洞房深掩,谁又能知道珠帘背后的事?
      起初的时候还觉得难,日子久了,也就惯了。他也不曾真正彻底冷了她,争吵过后,第二日便又是相敬如宾的样子,每月也总有一半的日子还要回来。只是自己明知道他是无心敷衍,也就与他一般敷衍着,日子也就那样过了。
      那时候自己以为,这一世不过就是这样,虽然没有孩子,也没有怀思的心,好歹还有这样的名位在,平安一世也就罢了。怀思身边有过许多女子,却都是昙花一现,既没有人能有他的孩子,也没有谁能留住他的心。她以为怀思本就是如此的人,和所有的王公贵族一样,见一个爱一个,而不论如何,自己都会是和他永远在一起的唯一一个。
      直到翎燕进了门,她才惊觉,或者自己连这最后的一点尊严和安慰,也将要留不住了。她原本只是怨他,如今却是恨他,恨他不能给自己夫妻之情,连最后的一点体面尊贵,最后的依凭安稳也不给她。
      葛氏轻轻揉碎了手里的花瓣,从缱绻到疏离,从幽怨到失望,从等待到割舍,她本以为已经足够难堪,却不曾想还有今日,到了最后,彼此之间尽成了恨。或者自己就是要这样,自己曾经如此爱他,也如此恨他,便不能容忍他对自己只有漠视,既然不能是爱,那就让他恨自己罢了,恨她逼着他亲手杀了自己的女人,杀了自己的孩子。
      是了,除了权势地位,这就是自己想要的东西,叫他活着,永远记得自己是怎样一个不容漠视的人。那年自己砍断了石榴花,也没能叫他明白这一层意思,如今背着这样的血,他总该记得了。
      葛氏冷冷地笑了起来,她笑的是怀思,也笑的是自己。本是夫妻,戏里头唱得那样,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却要用这样决绝的方式,用深切的恨而不杀平淡的爱,来叫自己的丈夫记得自己。
      葛月逍听见身后珠帘子响,回过身一望,果然是怀思出来了。不过一夜,他就变得更是苍白憔悴,几乎像是老去十年一样。怀思只是站在那里静静瞧着她,葛月逍心里只是觉得,他已经太久没有这样专注地瞧着自己。
      葛月逍对他轻轻笑着,笑容满足而又娇艳,就如同许多日子以前的黄昏,她对他展露的笑容一样。只是彼此心里都知道,花已不再是那花,人也自然不再是那人。物非人亦非,早就已经沧海桑田。只是不知道因为什么执着这,仍旧要捆绑在一起往前,旁的人都不能拆开。从他迎了自己进门的那一刻开始,不论他愿不愿意和自己相伴一生,就都已经注定了,只有自己,才是他身边永久站立的那个人。月逍瞧着怀思的眼睛,心里知道,他到了这一日,也终于明白了这个道理。
      半夜风雨,残花双舞。尘消院落新经雨,此时晨光熹微,瞧着最是洁净。只是谁又知道,夜梦凄凉,香肌瘦尽,到头来不过是最难堪又注定了的姻缘。当初多情,今日无情,若是早知有今日,从一开始就只求太平富贵也就罢了,何必要付了真心呢?
      葛月逍瞧着远处的天幕,或者再过一时,也就能看见夜雨之后一线愈发明媚的朝阳了。到头终是恶因缘,当初只被多情误。如今真就无情,也不知这前世修来的姻缘,日后岁岁年年长久,又要往何处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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