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春十载踏莎行

作者:兰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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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零二章(12)长空黯淡连芳草


      侍书刚出舱室,就看见船头上立着一个人,仍是一身云灰色的衣袍,一双瞧着平静无波,仔细看又像是带着冷然和嘲讽的眉眼,那样熟悉。瞧着她出来倒也不惊诧,只是淡笑着望着她。侍书恭恭敬敬行了礼,奉上手中的碟子,“公主另奴婢把这个交给先生。”澎涞随手接过,瞧了一眼,“公主当真冰雪聪明。”
      侍书不解地瞧着他。澎涞只道,“侍书,你家公主的心思聪明,你还要多多习学着。”
      侍书只是苦涩一笑,“公主自然是天上凤凰,我不过是寻常奴婢,哪里能与公主相比呢?”
      “我不是这个意思——”
      侍书却并没有继续听下去,只是又躬身一礼,“侍书告退。这里是公主的座船,先生不便久留,这就不送了。”说着便转身打起帘子进了船舱。
      澎涞倒是微微一怔。侍书这些日子,倒像是有了很大的不同。自己这些年运筹帷幄,已经是南安王府第一谋士,天下事几乎都在股掌算计之中。唯独这个女人,每每出乎他的意料。起初见到的侍书,当真是寻常的婢女模样,虽然是大户人家出身,容貌风度都很是入眼,到底是青涩无知。这些日子经了生死,倒真是浸润出一种闺秀的气质了。
      只是这女子倒是常常叫自己惊讶,初时只觉得乖巧安静,只是到了紧要关头倒是颇有些勇气的,为了自己主子什么都肯去做的。时时又忽然生了一种受伤一样的傲气和愤怒,叫自己都有些措手不及了,竟忍不住的出言安慰。后来的她却又日复一日的枯萎了下去,像是没了生气的花朵。
      而近日一见,隐约透露出一股子温润的诗书光华,倒像是又活回来了。那样子与初见时唯唯诺诺的小丫头大大不同,叫自己也不自觉多看几眼。只是这女人在他眼里,不过都是政治斗争的牺牲品,可以随便拿来利用,铺平自己眼前的路。即使是公主,也不过是一样,何况小小婢女呢?就像是陪嫁的那一枝红珊瑚,瞧着好看,也不过赞叹一二句,连声可惜也未必肯说,一样封进箱子里往西疆送去了。这多看的几眼,倒还不如不看罢了。
      从递了东西之后,侍书却一直寻思着这一来一往的意思,只是苦思冥想也想不出个究竟。晚间心里烦闷,青罗与翠墨都睡了,自己确实睡不着,索性披了衣衫在船头坐着。这夜间的桃源川又是一番情境。
      此时船队正从山腹里穿过,极大的山洞,黑黢黢的,只有船首一盏盏灯,照着水里有微晃的光和头顶悬吊的千奇百怪的钟乳石。四周都是极黯的,带着诡秘的调子,叫人觉得害怕。她忽然听见有人在吹笛,那声音初时带着凄苦,后来却平静了,饶是她不懂,也听得出安静恬淡的相思刻骨。侍书不由得听得入神了,好像这笛声响起来的时候,周围那些诡秘的影子好像都退却了,那种声音,倒像是能抚慰人心似的。只是那相思听得真切,却不知为谁而发?
      侍书却不知道,此时船舱里的青罗,也听得入了神。别人听不出,她却是知道的。这分明是子平的笛声,吹得是寇准的那一支踏莎行。春色将阑,莺声渐老。红英落尽春梅小。画堂人静雨蒙蒙,屏山半掩余香袅。密约沉沉,离情杳杳。菱花尘满慵将照。倚楼无语欲销魂,长空黯淡连芳草。
      到得后来,反反复复只是那两句,密约沉沉,离情杳杳,反反复复的敲在心上,敲得人心都痛了。只是,既然都说了莫言相思,何必再言相思?只是青罗心里,更伤怀的是那一句,倚楼无语欲销魂,长空黯淡连芳草,说尽了她这一路的心酸。这笛声在这空阔的洞穴里,凭空带着三分悲怆,只是那曲中的相思,慢慢就静了。像是恬淡,却又深深刻进了心里。
      她突然就明白了,白日里对苏衡的怀疑,都不是真的。这曲中的情意,那样深刻而安然,可不就是她期许的么?真挚地交付了自己的一颗心,却又轻轻离去,甚至不需留下道别。
      青罗轻轻地笑了。这才是她的子平啊,他是懂她的。即使时常露出欲言又止的挽留神色,却又总是能保持沉默,什么也不说。如果她只是贾探春,在韶华正好的时候遇上他,家世高贵,仪容不俗,更兼着幼年相遇,少年相许,该是怎样旖旎风光?只可惜,如今的自己,只能交付他贾探春的一切,可是属于苏青罗的路,她必须抛下他独自去走。
      苏衡在自己的船上独自吹着笛,心绪倒是慢慢平静了。那一日在探春的院门前,整一夜,探春那样静静坐了一夜,他也就这样立了一夜。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他总想着,这样相见的日子,过一天少一天。
      只是那一夜之后,他却总也不敢再去她的船上看她了。他只是长日里远远地偷着望她。那样的探春,清澈娇俏的,宿昔不梳头,丝发垂两肩,真真是闺阁小儿女的模样,叫人怜惜。叫他想起小时候见她的样子,无忧无虑的小姑娘,为了一枝花儿欢喜。他不敢涉足,害怕自己一出现,这样的梦境就碎了。只是苏衡却不知道,惊破了她的梦境的,并不是自己。这世界是由不得人做梦的,总有人逼着你去看着现实。他却也不知道,他的笛声,也成了她的梦境。
      苏衡正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却忽然听到身后淡淡的声音,“世子,你来尝尝,这如意糕,做的倒是有几分功夫的。”苏衡转身一看,却是澎涞,倒笑了,“这倒奇了,你素日里不曾在这上头留心,怎么巴巴儿来我船上送这个?”说着也就取过一块尝了尝,也不过是寻常手艺罢了,怎么你倒上了心?
      “世子可不要小瞧了,这可是公主赐予给下官的。”澎涞自袖中取出手巾,轻轻拭了拭手。苏衡的面色疑惑,“如意糕?”又仔细一看那托盘,脸色就变了,“如君意?澎涞,你和探春说什么了?”澎涞倒是不慌不忙,“臣给公主献了一碟子相思糕,一碟子昭君靥,取一个茉莉花的食盒儿盛了。公主一喜欢,便赐了臣一碟子如意糕。”
      苏衡只是略一思索,心下便雪亮似的,抓着玉笛的手指都白了,抑制不住心里的怒气,一下抓住澎涞正闲闲理着手巾的手,质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想怎么样?探春她——你告诉她这是谁的意思?”
      难得见温和的苏衡这样急迫地连声问,手腕上传来沉重的压力,眼见泛起一圈青紫,却也只是平静道,“世子怎么如此紧张?公主都明白的意思,怎么世子你倒是不明白了?”
      苏衡的的眼里满是愤怒,他禁不住地恨,他已经如此地退让隐忍,抛却了一切希望,只留了这脉脉无语的相思,他竟然也要斩断么?更可恨的是,他瞒了自己,去斩断了探春的希望,不知探春心里,是否以为是自己的意思?是否伤心?如君所愿,探春她借了这一碟子糕点,传递了这样的一个意思,不知道心里有多苦。她是否会以为,在自己的家族和国家之后,连自己,也已经舍弃了她?她已经生活地如此不易,澎涞竟然忍心,再去如此灭绝了她心里的感情。
      澎涞看见苏衡眼里的恨意,眼里微微露出一丝了然的神色,却又瞬间被那种几乎像是冷酷的平静所遮掩。他挣开了苏衡的手,退后一步,缓缓地跪下,抬眼瞧着他,开口说话的声音也是平静到无情,“世子,您以国士待我,我必以国士报之。如今正是紧要关头,有些话,即使世子是不愿听的,澎涞也不得不与世子说。公主是您的妹妹苏青罗,不是贾探春。您心疼妹妹是好的,只是其中的度您也要清楚。”
      澎涞看苏衡像是想要说什么的样子,也不理会,只是继续说,“世子,有些话澎涞不必明说,您心里自然明白。只是这其一,上官怀慕不是寻常人,十五夜宴,您与公主的神情,他都仔细看在眼里了。即便如今以为您是兄妹情深难以割舍,天长日久,您若再如此,只怕迟早会陷公主与险境。这其二,您这份情意,对您,对公主,都不是什么好事。一切已成定局,如此也不过是自苦而已。”
      澎涞看了苏衡一眼又道,“这其三,上官世子已是公主一世佳偶,也堪称人中龙凤,公主嫁与他,到底也不算委屈。若是世子您以这样的情意困住了公主,公主以后这一生,只怕都不会快活了。这其四,公主此来责任重大,万一有闪失,只怕西疆与朝廷再起刀兵。如今朝廷虽是厉兵秣马,到底这些年与这些藩王缠斗不休已是伤了元气,老王爷苦心十年也未能收拾了这些局面,永靖王态度强硬,若不是上官世子从中斡旋,岂能这么容易就议和了?到头来还是不得不送我朝公主千里和亲。这局面来之不易,这万一——世子,其中轻重缓急,澎涞以为您掂量得清楚。”
      这一席话说的虽缓,却一字字都说的苏衡心里抽疼,再没有话好回了。这些道理他何尝不明白?只是这情意留在自己心里,总能自欺欺人到最后一刻,如今这旁观者条分缕析地说得清楚,他的情意,或者只会害了她。只是,让他就这样将她留在这里,断了她的念想,对他何尝不是残忍呢?
      澎涞见苏衡的神色,已经是心下明白,再往下,只是时间问题。以他对苏衡的了解,到底还是能理清形势轻重的。若苏衡只是儿女情长,他也不会如此效力。澎涞也就不再多话,起身告退了。
      这日船行到一个极深的峡谷之间,两岸峭壁如削,上头一丝绿色也无,低处数丈却满满生了薛荔蘅芜之类香草,枝枝蔓蔓垂在水里,开着各色细碎的花,香气郁郁。虽然山势陡峭,中间一带清流却是流的极缓,青碧明澈,连垂在水中的翠色摇摇都瞧得清楚。两岸藤萝之间常有极细的山泉涌出来,在那丛生的藤萝间忽然闪烁一点光,叮叮咚咚地又落到水中去了。
      “姑娘瞧这里好不好?我听人说,这里呀叫清凉谷,这还是春日里倒也没什么,说是夏天避暑好的不得了呢。姑娘你瞧前头那一片河湾上那一所精致房舍,就是永靖王的别苑了。出了清凉谷,就要到蓉城了。往东折入明川到东华门的码头,再转向城里的芙蓉河,能直到王府门前呢。”
      青罗正用手去捞那垂在水中的一枝白芷,就听得翠墨在身后清清脆脆说了这一通。青罗随着翠墨往前头看,就望见一片清凉屋舍,从水边到后头一层一层随着地势抬高,最后一重几乎是嵌进山崖里去了,远看着重重迭迭十分好看。
      最妙的得是,远远望去上头山崖上落下一线春雨似的水雾,却又在阳光下折射出七彩的虹光,这缤纷的雨正巧落到那一所屋舍里头去了,像是神仙府邸。船走到近处抬头再去看,却又只看见闪烁的虹光,那雨已经融化在四周湿润的空气中去了。
      青罗也不免赞叹,“这心思倒真是绝妙,也不知谁想出的这主意。在这里住着,倒像是世外高人了。”翠墨笑道,“姑娘这话说得倒是好笑,姑娘这一嫁过去,可不就是半个当家主母?以后想来这儿住,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儿。”
      青罗微笑,翠墨到底是心思单纯,“傻丫头,这房舍再好,哪里能和人比呢?”瞧翠墨一心还是回头去瞧那彩虹雨,遂摇摇头,“不过呀,这诸事不理,这也是你的福气呢。像你侍书姐姐,如今年岁大了,什么都懂了,倒是没你这般的欢喜。”
      侍书也只是温和笑笑,也不多话,只把那绿陶瓮里的花都换了。细细碎碎的白色小花,倒是还没有那叶子清香诱人,只是衬在那儿,倒也清新动人。
      忽然下起了一阵朦胧的雨,丝丝缕缕的,在水面上皱起一点微弱的如同锦缎纹理那样细密的痕迹。整个山谷里这样静谧,四下静谧无声,只有船夫摇橹的声响。欸乃一声山水绿,大抵就是这样的光景。只是这春末夏初的日子,这清凉谷到底是有些清冷了。
      这春色将阑,莺声渐老。雨蒙人静,山水间的冷香沁人,也只是映衬着沉沉密约,杳杳离情。自己从故园千里而来,这一路苦涩也罢,甜蜜也罢,惊慌也罢,平静也罢,她经历了这么多,如今这一路也是要到尽头了。自古昭君怨,千里踏莎行。她看惯了长空黯淡连芳草,往后的日子,是否只是无尽的倚楼无语欲销魂?
      只是既然已经有了决心,那么,以后无尽的日子,或者亦是一种全新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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