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春十载踏莎行

作者:兰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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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四章(13)无人知是上元时


      到了驿馆,果然见许多士卒严阵以待,连驿馆四周的平民百姓,也都被拦在了刀戟之外。青罗笑着走过去,见为首的是任连云,便笑道,“将军不是说,驿馆四周容我自由出入么?怎么如今倒做出这样的阵仗来?”
      任连云躬身道,“公主误会了,是因为王爷在里头,所以才如此呢。”
      青罗讶道,“算起来不一时也就是青罗去王爷那里下棋说话儿的时辰了,怎么王爷倒纡尊降贵地自己来了。”
      青罗说着便带着倚檀一起进去,又给文崎递了个眼色,叫他在驿馆门口和任连云一处。
      进了驿馆待客的正堂,高逸川正端端正正坐在那里。不比这几日相见的家常打扮,与第一夜相见一般,用了全副严谨的王者装束。见青罗进来,却也不招呼,只是笑吟吟地瞧着她。青罗自去坐了,又笑问道,“王爷今日怎么得闲儿来了这里?”
      高逸川四顾张望了一番,这才笑道,“竟然就让公主住在这里,实在是委屈了。我已经嘱咐了下头的人好生洒扫,却不想仍旧这般简陋。”
      青罗微笑道,“王爷不嫌弃这里粗陋就好,青罗自然不介意。”
      高逸川点点头,忽然又道,“其实今日来公主这里,是有一句要紧的话要问公主。公主此来是为了上官世子,如今都已经多日,怎么每日里只和我这老朽一处下棋,丝毫不见公主提起上官世子的事情?老夫忽然想起此事,觉得有些蹊跷,不知公主是怎样想的?自然,老夫也觉得公主心境平和,处变不惊,不是一般女子。只是就算不一般,对自己的夫君不闻不问,也似乎有些不对。何况初见之时,依老夫看来,公主对上官世子,非但有情,这情意却还不浅。既是如此,还请公主为老夫一解疑惑。”
      青罗见高逸川目光锐利逼人,那具已经渐渐衰朽的身体之下,似乎有一种力量一瞬间将这个衰老的生命重新燃起,叫人心里生了畏惧。
      青罗一惊之下,忙低眉敛住了情绪,喝了一口茶,这才抬头笑道,“王爷这话问的奇怪,是王爷给我们王爷写了亲笔信,叫我来了这里,却丝毫未见王爷谈及信中所说的事情。青罗敬重王爷是长者,自然也不好说什么,只等着王爷安排就是。至于我的夫君,想来王爷德高望重,必然不会阴谋陷害的。”
      高逸川见青罗咬住了阴谋陷害这几个字,心中暗道,果然是年轻女子,沉不住气,每每就要以言语讥讽。只是一笑道,“公主当真是这样想?怕不是有什么别的主意,故意做出这样不急不忙的样子来迷惑老夫,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吧?”
      青罗见高逸川已经生了疑心,若是此时辩驳,倒更叫他怀疑自己,索性坦言道,“王爷既然已经看破了这些,我也不好再瞒着。说我故意做出这样不急不忙的样子来,此话不假。王爷要知道,你是经过多年风谲云诡的人,不比我年轻不经事。我从蓉城来此,家中王爷和太妃就百般嘱咐了,谈判议和,最忌讳的就是心浮气躁。对方若是不动,自己也不能妄动,这样才能叫对方不知道自己的深浅,不被人寻了短处。”
      “王爷这些日子日日见青罗,却只是与我研习方圆之术,青罗心里自然明白,王爷的真正意思,是要瞧一瞧我的深浅呢。这是其一,何况王爷知道,如今世子在王爷手中,我自然是心急如焚,一味拖着我,更能叫我心里着慌,就容易露出破绽来,这才是王爷真正的目的所在。”
      “所以青罗心里越是慌张,就越要做出平静的样子来。至于王爷所说的阴谋诡计,青罗才多大年纪,论起运筹帷幄,自然比不上王爷分毫。如今青罗和世子的性命又都在王爷手中,又怎么敢有什么异动呢?不过是奉了家里的命令,想要和王爷做一个平等些的交易罢了。”
      高逸川今日来此,自然是有试探的意思,也因为心里有了一分疑心。如今听青罗这样说,字字句句都像是实情,又仔细想了想,自己的布置也没有什么破绽。这里有自己和连云,敦煌也叫高鸿多加留心,严加防守,自然是无隙可乘的。只要怀慕和青罗在自己手里,想必上官启也翻不了天去。
      高逸川便笑道,“你家王爷和太妃倒是会教导子孙,说的尽是至理之言,你也做得好。只是你既然都知道,也撑到了如今,怎么我不过问了一句,你就对我合盘拖出了?”
      青罗笑道,“王爷已经对我试探多日,我的深浅,王爷已经有了数。今日骤然而来,就是要叫我措手不及。既然我是如何的人,王爷已经清楚明白,如今再对王爷假词掩饰,只会叫王爷嘲弄而已,不如把话都说的明白了,以后的事情,自然王爷也会和青罗好生商量的。”高逸川拊掌笑道,“你果真和我想的一样聪慧。”
      青罗笑道,“既然是这样,王爷能不能叫青罗见一见我家世子呢?如今对王爷说一句实话,多日不见,实在挂心得紧。”
      高逸川哈哈一笑道,“公主这样的心情,我自然明白,世子一切都好,也自然会与公主相见,只是如今还不是良辰吉日。公主此来,想必永靖王和太妃也都叮嘱了公主,我信中所提的要求,不知二位是什么意思?”
      青罗十分为难道,“王爷的信,青罗虽然没有见过,却也知道一二。王爷所说的西北十六城,实在是强人所难。王爷知道,我西疆的土地和西北的一样,都是先祖浴血疆场留下的功业,怎么能轻易地拱手让人呢?父王的意思,若王爷愿以金珠美玉,化干戈为玉帛,自然是上上之策。若是求我疆土,实在是不能相让。”
      高逸川冷笑道,“素来听闻,上官启和这位怀慕世子,在外人看来是父子和谐,其实暗地里偏向长子,我还不十分信。如今看来,上官启竟是将儿子的性命,看的不如一城一地重要。公主可要想好了,永靖王爷有两个儿子,这一个死了,那一个还能传承他上官家的香火。公主却只有一个夫婿,若是一不小心死了,公主却要到哪里安身?”
      “上官家两兄弟势同水火,西疆公主自然呆不下去。南安王爷把你代替长女嫁了过来,心里也不会真把你当做女儿。你和亲的事情既然已经完成,你就是一枚弃子。何况中原的规矩,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你也无法再回去。就连你的本家贾家,也已经不可能再收留一个已经死去的庶女。若是上官怀慕死了,你的人生也就完了。所以任何人都有可能和我讲条件,唯独你不能。因为只有你,不能叫他死,付出一切代价也要叫他活着。”
      高逸川见青罗的面色煞白,便捻须一笑。半晌才见青罗低声道,“王爷所说的话自然有理,只是我也是奉了家族之命前来,这样的决定,还容我好生想一想。”
      高逸川满意地笑道,“公主是聪明人,给公主三天的时间,想必能有叫你我都满意的决定。老夫再提醒公主一句,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公主如今的境遇也是这样。虽然永靖王有了吩咐,然而公主若能救回他的儿子,以后的事情,自然也都好说。等公主做了永靖王妃,还有谁敢拿这件事情来说?”
      “若是一味地听从命令,等上官世子死了,公主才是真正没有回天之力了。素闻上官世子颇受西疆百姓的爱戴,就连西疆的百姓,也会怨怪公主见死不救。到时候,就算永靖王爷没有怨怪公主,只怕也极有可能用公主来顶罪,以平民愤呢。”
      高逸川站起来走到门口,淡淡道,“三天,公主,老夫等你三天。若是三天之后公主还没有做出决定,只怕上官世子一世英雄,就要在这松城断送了。”
      高逸川最后瞧了青罗一眼,见她紧紧蹙着眉头,满眼都是掩饰不住的震动和恐惧,心里满意地一笑。
      二人走到门外,上了轿辇一路往回走,只听任连云在一边低声道,“王爷预备如何?”高逸川笑道,“一切都已经水到渠成,只等着那女子熬不住,就自然会应了我们的一切要求。”
      任连云一惊道,“怎么王爷就能肯定她会如此?我看她倔强强硬得很,未必就能屈服。”
      高逸川笑道,“连云,你未经情事,自然不知道这里头的奥妙。我这些日子与她下棋说话,她的脾性,我也算是摸着了一些。苏青罗虽然厉害,可据我看来,对她而言最要紧的,莫过于就是上官怀慕。若是以他的性命要挟,她也不过是个寻常女子罢了。人为了自己心上之人,何等背弃仁义道德的事情,或者都可能做得出来,何况是这区区十六城池?”
      高逸川许久不见答话,低头瞧了任连云一眼,笑道,“连云,你怎么不说话?我看你神色不大好。”
      任连云忙收敛了脸上的神情,低声应道,“王爷说的很是,只是我的确不大明白。”
      高逸川笑道,“你年岁已长,却是素性单纯,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人生情爱,最是危险不过,能不沾染便不要沾染。大丈夫于天地之间,无牵无挂才能成就大事。”
      任连云忽然道,“王爷可有过遇到过,能叫王爷为了她背弃一切的人?”
      高逸川想了一想,才道,“我这一生身边的女人无数,却没有真正叫我牵挂不舍之人。或者曾经有过,却也被我自己拒之门外了。连云,你要记得,对人有情,是最危险不过的事情。上官启的事情你也知道,他也算是个聪明人,只是这一辈子,总是被女人纠缠祸害,我实在为他可惜。西疆女子地位尊贵,从他的母亲封太妃到下头的王妃侧妃,哪一个不是各自谋算?我父亲就曾经说,王族女眷不得干涉政事,这才是明智之举。鸿儿的母亲已经死了,不然等他成了王爷,他的母亲也得死。我的母亲,就是这样被我的父亲在临死的那一天杀了,那已经是许多年之前的事情了。”
      高逸川见任连云似乎略僵了僵,也叹道,“你觉得无情?看母亲被父亲杀死的时候,我就已经接受了这个事实。何况,我断然不会容许自己像上官启那样,为一个女人这么多年也放不下,也不会因为不忍,就冒着女子篡权的危险。我的伯父,前一位昌平王就是这样,所以我的父亲,才会在我坐上王位时杀了我的母亲。”
      “从那以后他就决定,每个做上王位的人,生母都不能活着,而秘密执行这个命令的,就是你的家族。这是王族秘事,从没有人知道,除了执行命令的你家。只是我的儿子们的母亲,却都不知道这一件事,在他们生下儿子的时候,还纷纷向我进言要自己的儿子做世子,做未来的王,却不知道她们的野心成功的那一天,就是自己死去的那一天。或者是天意,她们的孩子,我的孩子,却都没有活到成年。她们悲伤于孩子的死,却不知道,这或者是她们活着的原因。”
      “然而或者因为我已经老了,如今倒心软起来,对孩儿们的将来如此挂念,连我自己都觉得十分奇怪。想来这舐犊之情,所有人都是一样的,即使我也是如此。我纵横一世,杀业无数,生前风光,死后想必是要落入地狱的。也不知上天会不会因为我这最后一点善心,减轻我些罪责。”
      “连云,你娶了我的女儿,我也不求你对她真心实意,只要你保护她一生平安就够了,这样对你们或者都是好事。你是将军的儿子,你也是将军,天生注定是杀人者,杀人者若是有情,对自己只会是一种煎熬,还不如没有情。”
      任连云低低应了一声是,高逸川也没有多问。他老了,虽然还算硬朗,却已经骑不得马,拉不开弓。他只能坐在暖轿里,叫人抬着走。哪怕他拥有了山河万里,他也再也不能策马奔驰在连天戈壁之上了。他老了,他在异乡的雪色里,那雪色也不是自己熟悉的凛冽苍茫,带着潮湿的温柔,带着梅花的暗香,叫他本就不再清晰的眼睛,变得更加模糊起来,倒像是醉了。
      他在朦胧里瞧见了少年时的沙漠,金色蔓延开,到无尽的天际。他骑着马,怀里拥着环佩叮咚的女子,穿着美丽绮艳的纱丽。那眼睛那么明亮,像是沙漠里的一泓清泉,是了,像是月牙泉那样明亮。他带着她到天际去,到绿洲去,在丝路上奔驰。
      他那样年轻,如同长空上的鹰一样矫健,他能追逐到一切猎物,却追逐不到她。她火红的纱丽那样美,在朝阳下,在夕阳下,唯一更美的是她的眼睛。她像是一阵风,吹过了金色的沙漠,忽然又消失了。
      自己活得太久了,久到自己都忘了,那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他的身边有太多的女人,如明月皎洁,如清溪明快,环肥燕瘦,各有千秋。虽然没有一个穿过那样明艳的纱丽,没有那样的眼睛,却各有各的魅惑人心。
      他有多少年没有记起她?然而在这异乡的此刻,在带着梅香的雪里,暗沉沉的天幕下,群山环抱的小城里,他忽然记起了她,记起了自己年轻的岁月,一望无际的沙漠莽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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