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春十载踏莎行

作者:兰露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为收藏文章分类

    第十三章(11)见君忽忘花前醉


      蓉城的夜,却是晴朗的,并没有松城飞扬的大雪。拱宸门内本是空旷齐整的一片,此时却是人头涌动,万众欢呼。一年一度,王爷和王妃要登上城门与民同乐,历来的规矩,这样万民齐贺的时候,除了王爷王妃、世子世子妃这几个人,旁的人哪怕是最受宠爱的侧妃,也是不能露面的。就算是太妃,若是昔日不是正妃,也是不能上去的,往年只有一位王爷母亲是先王的妾室,却和王爷一起上了城门,后来也被众人诟病多年,再往后便再没有这样的事情了。
      消息灵通的人又早早听说,今年登上城门的,不是王爷王妃,而是世子和新婚的世子妃。众人都还记得当初婚礼上头世子妃的风华,后来又都听说世子妃和世子伉俪情深,此时能又见到二位风采,更是激动不已。此时下头舞龙舞狮的、摆摊设点的,都被围在人群里面,点起万盏灯烛,虽然没有月,却照的如同白昼一般。
      与外头的欢欣喜悦不同,城门楼里的人,却是一片静默。柳氏素日妆容清减,极少打扮得这样隆重。一身深红的正妃礼服,凤凰成双,金玉相衬,衣袖宽广如流云,一针一线地绣着光灿灿的吉祥纹样,每一处都是属于王妃的奢华高贵,旁人是不能染指半分的。
      本来柳氏这些日子病势沉重,面色也差,不过是勉强撑着罢了。此时在浓妆之下,又被那宫灯五彩照着,倒显得多了几分颜色。只是妆容下的神情,却依旧和往昔一般清淡,带着忧郁凄凉的样子。
      身边的浅月瞧着不像,便又取了些胭脂要给她上妆,柳氏却推开道,“离得远,下头的人哪里瞧得见,不妨事的。”
      浅月陪笑道,“纵然下头的人不看,王爷却也看的真真的呢。”
      柳氏唇角露出一个嘲讽的笑道,语气里分明带着厌烦,“他?我管他做什么,他也必不在意的。”
      浅月见她如此,也知道自家王妃从来与王爷不亲近,更是有些古怪,说多了只怕更不高兴,也只好罢了。
      柳氏在门楼里坐着,也不去瞧外头的人,只低着头一朵一朵数着毯子上的宝相花,心里却是十分担忧。怀慕本来早该回来的,只是这几日仍旧没有动静,听说连青罗也病了,好些日子没有露面。自己病中,也无力去理会这些,只是今日这样的场面,竟然叫自己如此病体勉强支撑了过来,可见青罗若不是病的比自己更是厉害,就是里头有什么不好的事情,想到昔日姐姐被幽禁的时候也是谎称病着,心里极是不安。
      本欲去问上官启,只是如今时辰都要到了,也不见上官启的人影,心里倒更是焦灼不安了。问起身边的深月、浅月,她二人伺候柳氏这些天也少出门,都只知道好些日子未见二奶奶,府里的事情都是太妃提点着,由婉侧妃料理着。
      深月走进来道,“王妃,时辰到了,快起身吧。”
      柳氏还未说话,浅月先讶道,“王爷呢?到现在也未见王爷呢。”
      深月也是一怔,正不知如何是好,却听浅月忽然喜道,“王爷!”
      柳氏闻声抬头一看,见上官启一身吉服立在门前。本是极庄重喜庆的装束,只是不知怎么,柳氏只觉得那容颜颇有几分苍老,鬓边的白发也看的清清楚楚,心里忽然就是一酸。多日不曾见他,只觉得似乎老了许多,那个昔年在自己家中与父兄侃侃而谈、意气风发的男人,什么时候开始,就老成了如此?自己留在他身边这么多年,是他正室的王妃,却似乎并没有常常见着他,能避则避。而近日相见,才惊觉他已经憔悴如斯。
      自己迷恋过的那一对剑眉,似乎永远都蹙得紧,再没有昔日飞扬的风采。一双眼睛,也已经刻下了深深的悲愁。年轻时常微笑着的嘴唇,也总是抿的那么紧,唯有鼻子还是昔年的英挺,只是愈发显得一双眼睛深深地陷下去,眼角的细纹也遮掩不住的。
      柳氏本该觉得痛快的,却只是觉得悲凉感慨,属于自己的,属于姐姐的,属于上官启的最好的光阴都早已经过去了。如今他们几个,一个死了,剩下的两个,彼此空荡荡地恨着、守着,却在不经意的时候,也都已经老了。
      这样的红,年年都有一次的,今日才觉得,原来和新婚的时候是一样的颜色。她也曾经这样地嫁给他,怀着对姐姐的愧疚和不安,却也怀着期待的忐忑。那红衣那么鲜艳,叫她那样欢喜,竟没有发觉,穿着和自己一样颜色的这个人,眼里流露出的茫然和追忆。
      如果她那时候看见,他眼睛里映着的不是自己,而是姐姐的容颜,她还会不会容许他靠近自己?如果那时候她知道他爱的牵挂的,始终只有姐姐,不过是醉眼里把她看成了她,她还会不会想要和他相守一世?
      或者还是会的,因为她其实始终都知道这一点,从幼时初见,她就知道他从来在意的都不是自己。她温柔地留在他身边做他的续弦,做姐姐的替身,唯一孕育过的一个孩子,未出生的时候就揭示了这个真相,怀忆,只是相忆罢了。她都忍下了,她以为只要自己一直在这里,他对姐姐的情意,终于有一日会分了一些给自己的。就算没有这一日,自己也能作为姐姐,守在他身边。
      而她唯一没有想到的是,即使是对姐姐的情意,原来也从开始就错了。连姐姐都是错的,假借了姐姐的自己,又怎么会真呢。从期待到失望,从容忍到决裂,她的一生,所有的感情都在这个男人身上耗尽了,极致的爱和恨,叫她几乎没有气力去想,如果没有遇上他嫁给他,她这一生,会是怎样?
      而如今,就算是想,也再没有答案了。她是他身边并肩而立的人,在这样的时候,给所有人去看。即使老了,也仍旧如新嫁的时候那样,并肩而立,宛如世上最美好的一对并蒂莲花,从天地出来到天荒地老,都始终相对盛开。
      柳氏却不知道,看着她的上官启,其实也是一样的心情。这个女子从垂髫幼龄便一直在自己身边,她的爱,她的恨,他又岂能不知道?其实对于芳和,他亏欠的比芳宜还要多。不管怎样,他给过芳宜一段静好时光,一个孩子,而芳和,他什么都不曾给过。
      他没有爱过她,却把她当做另一个人的替身。他给了她一个孩子,却让那个孩子未出生就死去了。他利用她的家族,却又夺走了她的所有。她被自己留在这个牢笼里,什么都没有,没有丈夫,没有儿女,没有亲人,甚至没有地位。
      她的青春、容颜甚至健康都被他磨近了,只留下病弱的躯壳,苍白的面容和眼眸里的恨。他只能容忍她对自己的刺,那些冷毒的言语在她离自己最近的时候刺过来,明明是痛苦,却是他该受的报应。
      上官启望着柳氏,只低声道,“走罢。”
      柳氏点了点头,起了身,由着他牵着自己走上了拱宸门的最高处。拱宸,那是拱卫北极,至高无上的意思。青罗听着下面如海水一样的欢呼,心思却飘得远了。她嫁给他的时候,因为是续弦,并不曾有过和姐姐一样宏大的婚礼,万民的敬贺,没有走过那一座燕婉桥。
      那时候她只觉得这些都不要紧,只要有身边的这个人就够了,后来与他一起并肩站在这里,只觉得平和喜乐。而到了今日,她才知道,非但是这个位置,连自己身边的这个人其实也都不是自己的,什么都不是自己的。她其实早就已经死了,至今都还苟且活着,不过是等待一个结局,所有人尘埃落定的时候。
      青罗和侍书、倚檀用了晚膳,又多喝了几杯,不禁有些面红心跳,眉眼俱觞起来。侍书和倚檀见她喝多了几杯,显是醉了的样子,便收拾了碗碟出去。
      侍书进来道,“姑娘,我这就伺候着你歇着吧。”
      青罗却不理会,挥挥手道,“你自去歇着,我还要喝上一杯。”说着便又取过酒盏倒了满满一杯。
      侍书本欲劝阻,只是瞧着青罗,也觉得她只怕心里也十分苦,若是能借着这日子醉了一场,忘却了这许多愁苦,倒也是一件好事。见青罗总撵着是自己二人出去,便对倚檀使了个颜色,二人便退了出去,把门扇合上。
      青罗虽然是醉了,心里却是清楚的很。白日里自己心思稳重,已然不忧不惧,只是喝上了几杯,仿佛心里的那些屏障也都被酒香瓦解了,倒像是回到了自己做女儿的时候的脆弱率真,似乎是欢喜,似乎是忧愁。那些家国之事,似乎都离得远了,那些坚强、智计也都远了。或者是醉了吧,她忽然觉得有些伤心起来,却不知是为了什么伤心。
      青罗的眼角坠下泪来,却不知是为了什么而哭。为自己千里之外的家乡,为自己生死不明的夫君,还是为遍野的亡魂哀哭?她似乎什么都没有想,又似乎所有事情都涌上心头。她似乎是在哭自己,哭人世的艰难和无依。就算过了今夜,她也只有十七岁而已,她本不该承受这么多的。即使她以为自己已经看透了沉稳了,醉眼观花,她却依然是脆弱无依的小女子。
      忽然吹过来一阵冷风,叫青罗身上忽然觉得一寒。抬头去看,却不知什么时候,方才合上的门不知怎么就开了。外头院子里没有点灯,却仍能瞧见朦朦的亮光,恍惚是雪色。风停了一停,那雪便静静地落下来,不像是冷的,反倒像是柳絮纷飞的春日,缠出曼曼不尽的温柔。隔过雪,能依稀瞧得见院子里那一树红梅,开的正好,远远瞧着像一簇热烈的火。
      梅花树前似乎有一个人影,熟悉又有些陌生的,玄色的衣衫衬在雪色里,比夜色还要深上几分,镇定而从容。又是一阵风吹进来,带起了那一片衣衫,又带了一阵的梅香进来,忽浓忽淡的,仿佛就在跟前,仔细去寻觅,却又犹如幻觉。而那个人影,却也在自己迷蒙了眼睛的瞬间,消失不见了。
      青罗只当是自己醉了,便又俯身下去,不肯再瞧。却似乎有人在身前摇了摇自己,那一脉红梅的香气,像是更近了一般。忍不住抬了眼去瞧,那方才在数十步之外的红梅,却忽然开在了自己的眼前。一瓣一瓣或聚或开,胭脂一样娇艳的颜色,还凝着刚刚落下的雪,晶莹剔透如透明一般,在灯烛下头慢慢融进了,化成了泪滴一样的水,轻轻地落了下去。
      红梅后头,是一双含笑瞧着自己的眼睛。青罗忽然想起了那一个黄昏,那一枝浅粉色的梅,梅枝后头笑意盈盈的眼睛,和那似乎终日染着清明晚粉香味的一角白衣。
      她忽然一惊,似乎酒醒了几分,然而仔细分辨,那感觉又确然是不同的,脑海里就忽然浮现出这两句,应知远路无所有,归来先赠一枝春。是了,这是怀慕的梅花,遥远山水外寄来的音讯,是一定会归来的承诺。
      青罗急切地拨开面前的梅枝,望着后头的一张脸,轮廓眉眼似乎皆是熟悉的,却又在醉眼朦胧里瞧不清楚。青罗用力地眨着眼睛去看,眼睛里的水气化作了泪落下来,视线倒是渐渐清晰了。
      那是个熟悉又陌生的人,熟悉到几乎夜夜梦魂里都相见的,却又染上了自己陌生的风霜之色,本来硬挺的轮廓,更显得如同刀斧凿出来的一半。
      青罗怔怔地伸出手去,只怕是一个梦,醉了才看见的,就像是每夜里常有的那样,刚要碰到,就又消散了。只是青罗还没有碰到,却觉得那人拭了拭自己的眼角,微笑道,“怎么好好的看见我反倒哭了,不高兴么?”
      青罗到了此时,察觉到眼角的温度,这才觉得似乎真实了些。她也伸出手碰到他的手,似乎粗粝了许多,只是那触觉,仍旧和那一日在燕婉桥上牵着自己的人一样,带着自己熟悉的温度。她往他的腰间仔细寻觅,果然瞧见玄色的衣襟上头,那一枚青龙配如有破云之势,张扬着王者之气。
      青罗从自己身上解下温热的凤佩,依着记忆里的手法,几乎有些慌乱把两枚玉佩扣在一处。直到成了一个完满的圆,如同天地初生就是如此一般,她这才知道,自己眼前的这个人,活生生站着对自己微笑的这个人,就是怀慕,她的夫君,她千里而来要寻找的人,她不敢相信,却又这般确信。
      青罗怔怔地微笑起来,多日的等待,风霜的漂泊,不就是等着这一刻么?而真到了这一刻,才知道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怀慕把怔住的青罗揽到身边,仔细地端详了许久,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何止是青罗,连他这个没有喝酒的人,明明白白得看在眼里,也觉得像是醉眼所见了,几乎不敢相信了。
      她穿着一身红衣,红梅一样的颜色,胭脂一样的颜色,那颜色如同她新嫁的时候一般,只是那时候自己哪里想得到,这个女子会与自己这样近?近的留在了自己的心上,再也不能忘怀,即使分别了这样久,却似乎日日都相见。即使只分别了这些日子,却似乎已经过了无穷无尽的光阴。
      宿昔不梳头,丝发垂两肩,这个时候她似乎真像是那娇羞温婉的寻常女子了,容颜姣好,脉脉如诉。身子一动,身上的银铃便簌簌地响着,声音细微,像是风一样的声音,拂过身上绣着的牡丹花。胸口却只有那么一对桃花,轻柔的颜色,并蒂开着,像是要活过来了一样。
      青罗似乎清瘦了许多,像是颇历了些风霜。虽然就是自己朝思暮想的那张面容,面上的神情却是自己陌生的。从自己遇上她的时候起,她总像是压抑着什么、背负着什么一般,即使是在两情相悦的时候,浅嗔薄怒喜笑动人,却也不曾见过她这样的神气。
      像是春闺里的女儿,含着些无助的哀愁,睫上将落未落的一滴泪,毫不遮掩那一点清愁,叫人心生怜惜。瞧着自己的样子,似乎像是仔细分辨,唯恐又是黄粱一梦,唯恐眨一眨眼睛,自己便又消失不见了一般。一双眼睛里染上了醉意,却依旧青涩纯真,瞧不见昔日的睿智通达。
      她是柔弱的,即使她没有自己在身边的时候,似乎无事不敢为无事不可为,却又在看见自己的这一刹那,所有隐藏在果决下头的委屈都涌了上来。这是他的妻子,从千里之外嫁到自己身边来,又不畏风霜来这里找寻自己。她坚强如许,却又其实只是十六七的女子罢了。
      如若不是自己的筹谋,或者她可以在父母身边承欢膝下而不必离家万里。如果不是自己的私心,或者她还会有江海寄余生,自由自在的那一日。是自己把她卷进了这些纷扰里头,又把她一个人留下那样久。在这一刻他才明白,即使她比所有人还要聪慧果断,即使她一个人能够平定所有,能够与自己驰骋天南地北,她终究只是一个女子,在看见自己的时候,也会觉得妥帖而安全。
      怀慕再没有说什么,只轻轻地拥住青罗,轻声道,“你放心。”他忽然想,以后不管自己去哪里,就与她一同去吧,也省却了彼此忧心。
      本来男人出行把女子留在家中似乎是天经地义的,一来是女子不便,二来也是少了危险的意思。而看着青罗,他却忽然觉得,或者这样的女子,是该和自己一直相伴的。若是欢喜便一起欢喜,若是悲伤也一起悲伤,披荆斩棘前行,不要两地相思。
      因为这样的女子,即使你留下了她,她也会义无反顾地跟随着你,倒不如从不分别。他再不想舍下她一个人,生死匆忙难料,谁知道下一回分别的时候,还有没有这样相逢的时候呢?余生短暂,他只想她一直在自己身边。
      已共酒杯,长坚海誓,他们饮过洞房合卺,却并没有说过多少海誓山盟的言语。他们只是在某一个时候,放下了心里的顾虑,一起执手走上了同样的路。
      青罗在怀慕的怀抱里闭起了眼睛,这怀抱是熟悉的,她还记得那一日在永慕堂,他就是这样抱着自己,对自己说了同样的三个字,“你放心。”这一回听来,仍旧是那样的安心。她自然放心,走了这么远,瞧过了那么多的生死,终于看见他活生生的在自己面前,自己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
      她在此时此刻不想去问他为什么会在这里,那些权谋争斗的事情,且容她明日再去想。这一刻,她只是他的妻子,只想这样靠着他,觉得安心自在,不用聪慧坚强,想落泪便落泪,想笑便笑,什么都不用思量权衡。
      见君忽忘花前醉,这一刻相逢,却不知醉意是淡了还是浓了。醉眼观花,醉里相逢,浮生不过一瞬,能遇上自己想要见的那一个人,或者并不在意是醉是醒。或者醉了更好,即便明日醒了,还有千头万绪要琢磨,还有许多身份、责任和欲望。然而这一刻却这样简单,只拥有彼此就已然足够。
    插入书签 

    ←上一章  下一章→  
    作 者 推 文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
    关闭广告
    关闭广告
    支持手机扫描二维码阅读
    wap阅读点击:https://m.jjwxc.net/book2/2318459/165
    打开晋江App扫码即可阅读
    关闭广告
    ↑返回顶部
    作 者 推 文
    昵称: 评论主题:

    打分: 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评论按回复时间倒序
    作者加精评论



    本文相关话题
      以上显示的是最新的二十条评论,要看本章所有评论,请点击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