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春十载踏莎行

作者:兰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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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三章(07)见君忽忘花前醉


      澎涞心里却微微出了神。他犹自记得今早见到侍书的样子,自己因为不想叫人瞧见,从董家丫鬟仆妇们进出的侧门悄悄儿出来,却见一个小丫头瑟瑟缩缩地立在那石狮子后天的背风处伸头望着门口。见自己出来,忽然就冲了过来,也不认一认自己是谁,便拉住了叫自己传话进去给董二爷。
      澎涞本是私下行事,最不想叫人认了出来,一时也没有看清这拉着自己的是谁,便立时要挣脱了上马,把那女子也摔得跌在地上。却不料这女子跪在雪地里,却趁势一把抱住马腿,马屁惊着便是一踢,拖着她走了两步,她却死死不松手。
      澎涞觉得奇怪,低头一看,却惊觉这抱着自己不放的女子却是侍书。过了许久未见,只觉得她清瘦了许多,或者是在风口里冻着的缘故,一张脸几乎都失了血色。澎涞低头一看,只见她钗环松懈,头发都散落下半边,身上也只是胡乱穿着件衣裳,十分单薄,全身都不自禁的瑟瑟发抖,眼前里头却是热切地瞧着自己。
      侍书也在自己低头的时候认出了自己,那也是个冰雪聪明的女子,一瞬间便明白过来自己是要去哪里,便也不再求着自己传话,只叫自己带了她同去。澎涞看着她的眼睛,似乎有些害怕,却又带着坚定不移的倔强。澎涞在那一瞬间,忽然想起来很多事情,那些被自己模糊到几乎消失的记忆忽然泛起来,似乎清香袭人,又似乎苦涩无比,是极浓的毛峰茶的味道。
      平日沉默安静的女孩子,为了自家的姑娘,甘愿李代桃僵,眼神里头是倔强坚定,却隐隐又有些害怕。到底是年轻女子,虽然有忠心,突然担当这样的重任,又怎么能不害怕呢。后来一日突然又迸发了怒气,口齿锋芒叫自己无言以对,竟忽然生了怜悯出言安慰。
      那个羞怯的年轻丫头,穿着从没有见过的高贵衣装,银白色的裙裾,浮凸着深深浅浅的牡丹,花开次第之间,幽蓝的凤凰飞舞,却衬得那一张脸愈发仓皇失措,几乎想躲进那如云霞一般的裙子和满头沉重的首饰里头去。
      那样惊慌不安,扶着自己的手走在万人面前,脚步踏在云端都是虚浮的,却又强自装出一种镇定来,却不觉得已经把几乎全身的力都放在了自己身上。他记得她看见面前迸发的血光的时候那张瞬间苍白的脸,闭起眼睛不敢去瞧,紧紧地咬住了嘴唇才能把那惊恐咽了下去。
      桃源川上,这个人对自己的冷淡,似乎带着些怨气,叫自己有些莫名。那时候自己只觉她与众不同,却又瞧一眼便罢了,自己从不肯在这些事情上头多留心的。就算与众不同,在自己眼中也只是一枚好用些的棋子,省了自己些费力心思罢了。
      隔了半年又到了西疆,却又不觉得她有什么不一般的,立在青罗身边,倒有些深思不属的样子,低着头只出神。一时出去沏茶,却又在外头打翻了茶盏。翠墨在董润面前说起自己与之相熟,自己也只是淡淡敷衍了过去。后来便再也没有见到她,只是在回廊里头瞧见打碎了两盏茶,一个是猴魁,另一个是极浓的毛峰,正是自己素来喝的,心里就是一动。
      后来有意无意地和董润说话,董润曾说他自己常往永慕堂里喝茶,青罗最喜太平猴魁,故而永慕堂里待客的也都是太平猴魁。仔细想一想,后来翠墨倒来的,也的确是猴魁茶。明明当时并没有留心,却不知怎么,那香气总是萦绕在自己身边似的。
      这一日又见到她,那眉眼中还是旧时的样子,那倔强的、坚决的、忠诚的又带着些惶然无措的样子,突然就触动了他。他本知道带着她,对谁都并没有好处,却仍旧跳下马来。见她穿的那样单薄,此时自然不便再回去更衣,又只好把自己身上裹着的墨狐皮大氅给她裹上。
      他也记得她瑟瑟缩缩地坐在马上,虽说裹着自己的衣裳,她到底是个女儿家,在董家门口等着早就冷透了身子,此时正迎着冰刃一样的寒风,岂有不冷的?只觉得她在自己身前抖得不住,却一声儿也不吭的。想来是从来没有骑过马的缘故,一路上只好紧紧地抓着马鞍,身子却又不知如何着力,叫他忽然想起如履薄冰这句话来。
      澎涞心里有些惊讶,又有些不安起来,他从没有和任何一个女子有过这样多的联系,他也不曾想过,那些他本没有放在心上的神色形容,一颦一笑,都竟然能叫他记得,就和家国天下的筹谋一样清晰。带着茶香的清苦,紫荻花香的幽静,清新而柔婉。然而仔细辩别,却又分明还带着些鲜血的气味,混在那花香里头,显得愈发不祥。
      澎涞这么些年,身边一直没有女子,周遭的人也一个个一个成了亲,或者有些个红颜知己。唯有自己,似乎永远都是独来独往的模样。有些人见他平日冷淡的样子,只当是曾经经过什么极伤心的情事,却不知他从来都是如此。女子在他眼里,是最难解的丝线,有时候纠缠起来,竟是没有分毫理由的,却阻住了自己的道路。
      澎涞这一生就像是在解棋局,惯于冷眼旁观,抽丝剥茧地把所有事情都解开,所有局面都看透,全都掌握在自己的手里。而女子,就像是从来不按着道理布局的棋手,一着被迷惑了,就是满盘皆输。澎涞不喜这样的率性而为,只有敬而远之。
      他从不曾因为什么女子乱过一丝一毫,他穿梭于金门玉阙之间,见过的绝代佳人无数,在他眼里却都只是木泥雕的塑像,绢帛画的美人,从来不曾记得的。而这多年来的第一次记得,就叫他觉得极为不安。
      此时侍书坐在青布马车里头,却也只是怔怔出神。她身上犹自裹着那一件墨狐裘,车里不必外头寒风刺骨,身上渐渐地也就暖和了起来。狐裘领子上头的风毛柔柔地摩挲着面颊,倒像是春风拂面一般,叫人生了些微困倦的意思。
      前几日自己瞧出姑娘有异,似乎是与倚檀有什么秘密的安排却不告诉自己,刻意避着自己又装作无事的样子。只是侍书服侍青罗日久,眉宇间连日笼着的愁思里头那一分决然,又岂能瞒得过自己的眼睛呢?既知道青罗有意异瞒着自己,当下也不露声色,只假做不知。以青罗的眼力,往日自然瞒不过的,只是青罗仿佛也担着什么极大的心事,竟也没有察觉。
      到了昨夜,青罗虽然叫砚香值夜,如往日一般歇下了,侍书却留了心,察觉到倚檀那里似乎有些异样,便也警醒着没有睡下。等天明的时候,果然见青罗和倚檀两个起来立在门檐下头说话,便悄悄儿躲在飞蒙馆一株郁郁的苍松后头瞧,倒也没有被发觉。
      只是一转眼之间,却又见二人出去,还有太妃房里的芸月姑娘来相送,看那样子似乎是要远行的样子。侍书本欲追过去,转念一想,青罗既然不愿叫自己跟着,此时追了出去,只怕她也不许自己跟着的。何况青罗这般隐秘行事,若是自己莽撞撞破了,倒是坏了她的事。只好勉强忍住了,等青罗一出去,便回了青罗的屋子里,偷偷取了令牌便急急往外头董府上去。
      青罗如今管着家,身边的丫头如侍书、倚檀等都是极有体面的,出去一会半会传话也属常事的。二门上当值的小厮虽觉得时候太早,侍书又穿的狼狈,心里头有些奇怪,却也只当是青罗有什么要紧的体己事情嘱咐了她去办,自然也不敢多问便放了她去,嘴上还殷勤叫着侍书姐姐。
      此时往董府去,自然不便走正门的,便一路奔着寻常仆妇丫头所走的侧门儿去。及至到了门前,才想起此时还未到晨起开门的时候,只好立在雪地里头等着。侍书出来得匆忙,身上不过胡乱裹着一件衣裳,急急奔过来倒不觉得,此时站住了,只觉得那冷风如渗到骨髓里头去一般。董府的旁门开在一个深巷里头,紧邻着另一个官宦人家的府邸,两侧都是高达丈余的垣墙,连避风的地方都没有。一时没有法子,只好瑟缩在那守门的石狮子后头,却放不下心,时时地瞧着。好容易等了门吱呀一声开了一条缝,走出来一个人,忙忙地赶过去拉着,却不料是他。
      自己前几月病了那些日子,心里其实已然放下了。她本知道这一世,自己和他是再不会、也不该有什么瓜葛的,却不曾想,在自己有一次茫然无措的时候,他成了自己唯一可以仰仗指望的人。她仰视着他端坐在马上,墨狐裘下头露出云灰的一角衣襟,一只苍白的手松松挽着缰绳。瞧着似乎比昔日所见更清瘦了些,或者只是被身上厚重的衣裳衬得面孔更加瘦削学的缘故。
      只是那神色却是侍书熟悉不过的,冷峻的无情的,却能叫她茫然无措的心,忽然就分明起来,觉得安心。她执拗地拉住他,那样紧,几乎将全身的气力都用尽了。
      她坐在他的马背上,裹着那一件墨狐裘,身上早就冻得冰凉,这一件衣裳也不觉得暖和多少,只是身后有个依靠,虽然眼睛被冷风刺得几乎睁不开来,心里反倒觉得生了些暖意。侍书心里隐约泛起一种熟悉来,似乎像是就像昔日在玉晖峡的明月台上一样,自己不管不顾,不必去想茫然未知的将来,只要跟着他走就好。
      似乎每每青罗不在自己的身边的时候,自己觉得茫然无依的时候,在自己超越了自己作为一个婢女熟知的一切世界的时候,这个人总会出现在她最近的地方,带着自己往前头去,而自己就毫不犹豫地跟随。
      对于自己而言,他为什么带着自己,要带自己去哪里,似乎总是不那么重要的。唯一要紧的,就是最迷茫的刹那,有人指引着自己,在她的眼中,便似乎成了神祇一般重要的存在。她仰望他,跟随他,即使是穿梭在未知的危险之中,也觉得这个人唇角似有若无的笑意,像是一切都足以托付,不需她去思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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