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春十载踏莎行

作者:兰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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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零九章(09)红笺写尽寄无因


      青罗自一边赏月一边往回走去不提,怀蓉却也没有真正回去自己所居的洗砚斋,而是回去取了一样东西,又往冬山深处的听松室去了。听松室所处已近山巅,山上流出的冬水在林间流过,依稀听得见声响。如今秋夜风起,那万壑松风飒飒作响,倒叫那一脉泉流之声隐约难辨起来。
      记得幼时在父亲房中见过一套四季山水卷轴,里头的景象回想起来倒和园子里的颇有几分相似,还注着几句话,春山荣而春水盈,夏山茂而夏水宏,秋山旷而秋水明,冬山空而冬水枯。如今看来父亲想来是极喜欢这几轴画的,连园子里头也一样建筑起来,总依着这画里头的意思,却不知是何人手笔,如斯珍重。
      据闻这四季山水一带本来粗旷,乃是先王妃嫁进来之后,父亲又命人细细梳理了的,破费了些时日金箔,才有了如今气象,只可惜先王妃没有几年便殁了,才把这园子更名作宜园。所以自己所见世子处境,实在是有些疑惑,既然深情若此,缘何是这般结果呢。
      冬山里头有白香馆、雪竹居、听松室几处地方,如今都没有人住,山中自然冷清。只是怀蓉却不以为意,抱着怀里的东西只管往里头走。松风在耳,明月微露,这样的情景于她,其实是十分熟悉的。
      走到听松室近处,想了想却又不再往前头走,反而折过头去,寻了松林深处,就这样席地而坐,把怀里抱着的物件小心放下来。
      怀蓉抱着的是一把琴,样式极为简朴,成色也新,并不是什么古琴名物,琴上头依稀看得见两个篆字,却正是松风。怀蓉像是极珍爱的样子,取出手帕子来细细擦拭了,又调弄了许久,方才伸手坲出一个音来。声音苍茫遥远,在这空荡山中却是分明。
      怀蓉的唇边露出一丝苦笑,转瞬就消逝了,却凝固成一个悲伤的模样。这样的情景声响她是这么熟悉,似乎还是在重华寺后头的那一片松林里头,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然而那时并不是无人知晓的,松风尽处总有一个人听她的琴,静默不言却始终存在,一如许多年前,她偷偷地在那里听他的琴一般。
      都说有人偷听琴弦便会断,而他似乎从来不会,依旧是那样空寂安详的琴声,与四围松涛一般,随风而动,自由自在。而后来她鼓起勇气也在同样的时候去那里奏琴,他开始听她的琴,她却也不曾慌乱惊觉,因为她总是知道,那一头的人是他。
      旁人自然都不知她的琴技精妙,甚至不在先王妃和世子之下。幼时家中也曾请了先生来教自己姊妹琴棋书画一类技艺,却总是没有大姐姐学的好。那时候年纪太小,自己也不曾往心上去。大姐怀芷的母亲董姨娘本就比自己母亲得宠,大姐怀芷容色技艺更远在自己之上,更得父亲喜爱些,而自己母女几乎被人所遗忘。
      当日自己虽然小,母亲也常教导自己,在这家里不求出挑,只求平安度日即可,常说自己一没有与怀芷争胜的资本,二也没有这样必要,倒是平平淡淡更能保全自身。故而即使是学琴,也是做姐姐的陪衬一般,本自己没有当做一回事,只粗粗学了一点皮毛。后来姐姐出嫁到北疆去了,自己又被父母送入重华山跟着祖母,这些闺阁技艺更是没有人再提的。
      进了重华山的时候,怀蓉年纪还小,虽然性子天生便沉静,究竟心里有些寂寞焦躁。与母亲分别,每日里听那样的暮鼓晨钟,太妃身边的人也都是安安静静的。太妃虽然严格,对自己一个小孩子也没有刻意拘束,到底是孩童心性,有时候便偷偷溜了出去,其实也见不着什么,只有偶然窥见前头寺院里僧侣的早晚课和寺里极盛的香火。
      机缘巧合,后来有一日夜间难眠,一时胆子大起来往佛寺后头闲逛,走到远处的一片松林之中,便无意间听见了他的琴声,那曲调陌生,可那琴声里的淡然洒脱,却不知怎么就触动了心肠。她也不敢走的太近,只敢远远地站着,也不知道弹琴的人是谁,却如同着了魔一般地驻足,直到天讲破晓的时候才回去。
      第二日起来自己便去求了太妃,只说想学琴,太妃倒也没当作一回事情,只淡淡说女子学学琴也是静心之道,便叫人送了一张琴和几本琴谱来,只是山中不便请人来,叫自己研习就罢了。那些日子自己便每日苦练,夜间却仍旧偷偷潜去松林里头听琴。太妃所居的地方守卫颇严眼线众多,然而究竟服侍在身边,所有细节她都清楚明了,总能想出办法不叫人发觉地出去。
      那弹琴的人倒是每夜都去的,只是弹得时间长短不定,有时不过一支曲子,有时却直至破晓。而自己竟然就那么一夜一夜地去,总等到那个琴者走了才肯作罢。又过了好些日子,她觉得自己的琴技已有小成,鼓足勇气抱着琴去了松林,也想为那个人弹一曲,他却连着好些日子不在那里了。
      怀蓉心里头十分失望,却仍旧每日往那里去,自己抚琴。当日他奏的曲子从没有定数,似乎只是随心而奏,她却只奏那一支松风,空空荡荡的声响。渐渐的她的心也就不再焦躁,虽说她的琴是为他奏的,可琴声里的超脱,她渐渐也领会的到了。她觉得自己不再是为了谁会听而奏琴,这满山青松,天心明月,都是自己的友伴,而这一曲,奏给自己听就好。
      终于有一日,她察觉有人在听琴,她便知道是他。期待了这么许久,她反倒静下心,只弹奏那一支曲子。良久,却听见有人相和,那精妙之处自然是自己无从相较的,她却并未觉得羞惭,只觉那琴声是在引领自己一般,渐渐地也脱出了琴谱中的调子,愈发潇洒舒展起来,她也就全然不顾记得熟烂的曲谱,只管跟着这个琴声走。
      如此几夜,皆是如此。虽说听了那个人这么久的琴,她却始终也不知道这个人的样子。又过了几夜,她仍旧在那时候去,却见自己素日所坐的地方搁着一张琴,十分简素,却显然是新做的,琴身上镌着松风两个篆字。
      她知道是那个人做的,随手一弄,那声音与自己听到的几乎无二。松林那一头的琴声依旧每夜响起,依旧不随着任何曲谱上头的调子,而她却始终不知晓那个人的模样,只以琴相交,全身心地跟着那个琴声走。
      她本来觉得这样便足够了,然而忽然有一日,那个人却又不来了,她一直在那里等他,他却再没有出现。她这才发觉自己的心里像是空了一块似的,一个人独坐,却没有明月独照抚琴林下的情致。
      她的琴已经精进许多,她知道都是因为那个人的指引。而如今那个人不再来了,她竟然已经没有心思再去抚琴。她曾经已经懂得为自己奏琴而没有任何欲望任何所求的道理,而如今,她竟然又无法平静下来。
      等了许多日子,他始终不曾出现,而终于那一日,她到那里又听见那个琴音,而这一次的调子她极为熟悉,竟然便是她当日所奏的松风,往复只奏着这一支曲子。依着往日,她本该驻足于此,与他合奏的,然而今日她却像着了魔一般,一径往前头去,直到他面前,刻意地屏住了呼吸放慢了脚步。
      而弹琴的人似乎并没有察觉她的靠近,直到她立在眼前,琴声才停住,抬头望向她,面容在月光下圣洁如神佛,平静如水的眼中却有着一丝属于凡人惊讶神色。
      她竟然是识得他的,甚至见过许多次。从跟着祖母上山来,每次从府中回来,总是他来接她,就立在那山门下头等她,不管是落叶满阶红不扫的时候,还是空山新雨露苔滑的时候,或是夕阳落山,或午后晴空,或疾风骤雨,或大雪封山,他却是始终不变的那个人,矗立在那里,犹如佛陀一般平静安详。
      她依着规矩从没有去仔细瞧他,而他也只是躬身一礼便转回头去带她进寺里去。故而尽管见过多次,他的面容她并不清晰,然而那一个背影和一抬头的眼神她却记得分明,犹如亘古不变的海水,深邃而平静,那是她低眉敛目也能察觉到的眼神,似乎无处不在似的,如宝殿里头佛的眼神。
      这一晚,是她第一次瞧见他的眼神里头有惊讶的神色,却是因为自己。坐着抚琴的人立起来,依旧似往日一般对她行了礼,她却微笑起来,走上前去,第一次仔细注视着他道,“我不曾想到是你。”
      后来的日子仍旧与以往一般,他们每夜来此奏琴相合,他也并没有因为她的身份避讳不再来,却再不见面。然而每次她无意间见到他,脸上虽然不露出来,心里却多了许多熟悉的感觉,那个在她心里曾经像佛一般疏远的,如今也似乎有了更多人的气息。他仍旧是那样,缁衣清减,温厚平和,明明穿梭在这人世间,却像是不属于这里似的。
      他看见她的时候,仍旧是旧日的模样,低头合十,如观音手中的柳枝清露。而只有在夜里,深林明月之下,他才能与她那么近。
      她想,这就是知音了吧,随着自己琴技的升华,她渐渐也在他的琴声里听到了更多的东西,他是随着山林一起呼吸的,他的琴就是这松风竹露,明月星光,世间万物。悲也罢喜也罢,他早在这里忘却了自身,只和整个宇宙洪荒一起同在。她跟着这样的琴声走,内心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平静安详。
      她曾经在这里觉得寂寞,然而如今,她只觉得平静。若是能这样终此一生,她也觉得十分满足了。那一夜她曾经问他,为什么要教自己弹琴,他回答,因为自己的琴声里有一种本真的东西,安静祥和,虽然琴技生疏,这一分琴意,却是难能可贵的,没有欲望罪恶,纯洁如初雪。
      她在山中的岁月从那以后就变得不同起来,山林静寂,琴声相伴。第一次去那里的时候自己还是孩子一般的年纪,而岁月渐渐过去,这样的琴声几乎成了她生命的一部分。她渐渐沉醉在这样的日子里,以为这样就可以天长地久,得这一世的安详,再不必在这红尘肮脏里头沉沦,就像这不凋的青松,永恒的风月,和这个似乎在岁月中凝定的人一般干净。
      然而究竟事不如所愿,她仍旧被卷进这红尘扰扰里头去,她有自己无法舍弃的人,有自己必须去做的事,即使再眷恋不舍,她也没有办法。这一次上山来,她依旧往那里去,然而那个人却再奏了一章之后停下来,像是思索着什么,终于自己走到她面前来。
      这是在这里她第二次瞧见他,依旧是那样的面容,可眼神里头这一次多了一丝担忧。他并没有说话,只是用那样悲悯的眼神望着她。而她却又笑起来,一如那一日在这里初见,她抬头望着林间的月色,轻轻地跟他说话,关于身世,关于处境,关于筹谋,关于无奈,关于母亲。
      她在他的面前没有秘密,她知道他听得出她琴声里的不安、痛苦和欲望,所以他才会破了例到她的面前来。可是没有用的,即使是他,也拯救不了自己。她必须要走,去另一个不愿去的地方,离开这些年好容易得的一份平静,去走未知的前路。她究竟与他不同,他真正是属于这里的,是这山中的一只自在云雀,而自己的处境无论如何难堪,却终究是钟鸣鼎食之家的黄金鸟,她于这山林,不过是阴差阳错的经过而已。
      那个人一如既往的没有说话,只是眼中的悲悯神色更加浓重,却又带着几分理解劝慰,甚至于有几分无能为力的惭愧。她瞧得分明,却也只能无声微笑。从那一日以后她再没有去,她知道她的琴声已经不再纯粹,她有欲望有谋算,她不再是他的知音,她不能在他面前再奏琴,而白日里她也没有再见过他。
      太妃决定回王府之后,临行的最后一夜,她却又抱着那一张松风去了松树林。她不知他在不在那里,自己这些日子不在,他是否如多年前的自己一般,在这里徘徊等待。她不管不顾,只奏了最后一曲,没有人的指引,她只随手弹拨,曲中的意思,便是诀别。不论他听得到也罢,未听到也罢,这便是告别,她或者再也不会回来。
      第二日下山,因为太妃出寺,方丈带着一干弟子都在山门前恭敬送行,她轻轻扫了一眼,他也在那里,眉目低垂安详一如往日,不见丝毫波澜。她微微一笑,是了,他本来就是如此,如佛陀慈悲永恒,与世间万物同在,那些为自己刹那闪过的波澜,也都是浮光一现,转瞬便消弭于无形。
      这样就好,至少仍旧有一个人,在这万壑松风之中得一份平静。而对于自己,这样的年岁,在手中只留下一张琴,一夜松风的记忆而已。
      山中相送罢,日暮掩柴扉。此后春草年年碧,却不知王孙能否复来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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