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洛蒂尔德的不完美一生

　　比安卡坐在客厅里，殷勤地和卢卡先生说着话。大致的意思是承蒙他费心关照麻烦小姐克洛蒂尔德，此外就是警告我不要给家族丢脸，让卢卡先生难堪。

　　“带我去见祖父。”不耐烦她那些冠冕堂皇的空话，我开门见山。

　　“当然，皮诺会带你去。”比安卡唤来她的心腹管家，让他马上带我去祖父的房间。

　　我跟在瘦高有些驼背的管家身后，怀着复杂的心情看着这座曾经熟悉的房子。曾经的质朴雅致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俗气的浮华艳丽，不知道我的那间“陋室”是不是还保留着。

　　祖父房间里黑洞洞的，窗帘拉得严严实实，只点着一只蜡烛，主人躺在那里，用气若游丝的声音让管家退下，只留下我一个人。

　　“是克洛蒂尔德吗？那个难看又倔强的小姑娘。”他用做作夸张的语调念叨着，“走近点，让我看清楚些。”

　　我一言不发地走过去，站在他的床前，恐惧又好奇地看着那病床上的人。祖父消瘦了一些，但隐藏在黑暗的中的双目依然炯炯有神，很难和他病弱的声音联系到一起。面对这个把我抛下不管的亲人，昔日在家受的羞辱和这些年的孤苦伶仃一起涌上来，我无法表现出任何亲切的情感，哪怕是假装也做不到。我木偶似的地站在那里，眼睛扫过天花板，向着周围黑漆漆的一切张望，就是不看祖父。

　　“那傲慢的眼神是什么意思？”

　　“听说您想要见我，我来了。”

　　“真是个无可救药的小家伙，修女们的教导都没能让你养成温良虔诚的性格。”

　　“抱歉，让您失望了。”

　　他打量着我，尖刻地挑剔：“在时髦的米兰也没能让你的衣着品位有什么长进。”

　　“不是谁都像卡特琳娜和路易吉那样好福气。一个子儿没有要靠别人的善心施舍活着的孩子只能讨到什么吃什么，没有点菜的权利。”

　　“倒是有点自知之明。”

　　“叫我回来是为了什么？”

　　“为了看看我的钱有没有被糟蹋。”

　　“您的钱？”

　　“哼，你还真是个冷酷的孩子，居然给一个外人写信，而对自己的家人视而不见。”这倒打一耙的质问让我愤怒，却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反驳的话语，毕竟我也从来没和家里联系过。不过得知花的是祖父的钱，我心安理得了不少。

　　“比安卡讨厌我。”

　　“这倒也不假，两个不和的女人会聒噪得家里不得清净，所以只好把你们分开。听说你在佩鲁贾那边过得不好，我又脱不开身，只好拜托卢卡帮忙送你到米兰宫廷去，这可是卡特琳娜都没有的待遇。”到底是祖父，一番话说得我满肚子的委屈和不平竟然吐不出来，还要感恩戴德。尽管我敢肯定没送卡特琳娜去是因为她母亲舍不得让乖宝贝离开身边。

　　“不过我还是希望你能和比安卡和睦相处。”祖父用与其说希望，不如说是命令的口吻说下去，“这次就在家里待一段时间，秋天再回去。”

　　“是——”祖父的命令我不敢违抗，可是想到要在家里忍受那个女人我就自在不起来。

　　几天以后，卢卡先生动身去佛罗伦萨，我在窗前依依不舍看着马车离去。虽然搞不清是因为不得不留在讨厌的家里，还是因为在困境中萌生的对他的感激之情，或者两者兼而有之，但眼泪流了下来。

　　也许是因为祖父吩咐过要“和睦相处”，比安卡也不得不做出友善的姿态，居然破天荒地允许我和她的孩子们共处一室。不过她把我当作空气，专心致志地用慈爱的目光注视着她的宝贝们。卡特琳娜在摆弄一个漂亮的玩偶娃娃，她时不时瞟我一眼，像是在向我炫耀。我懒洋洋地向她扬了扬眉毛，这华而不实的幼稚玩意儿根本激不起我的兴趣。在漂泊的日子里，对贫穷的惧怕让我养成了实用至上的观念，要是她炫耀的是一匣子金币或者珠宝什么的，我倒是会很羡慕。相比于那对蠢得无可救药的母女，六岁的路易吉倒是讨人喜欢得多，他左手托着那毛茸茸的小脑袋，右手笨拙地攥着笔，装作在学习，却经常好奇地偷瞄我，有时候和我的目光撞上，还会冲我笑笑。不过，在被他母亲呵斥多次“学习时候不要东张西望”之后，便不再看我了。孩子学东西总是很快，过不了多久，在母亲灌输下，他大概会和母亲姐姐一样讨厌我了，刚刚还让我莫名感动的手足之情立时间成了可笑的自作多情。

　　我在乡间小路上漫无目的地走着，没有想去的地方，只是想在日落之前尽量不回家。只要不让比安卡看到我，也就能相安无事地度过夏天，到时候祖父会按照约定送我回米兰去。突如其来的狂风暴雨让毫无防备的我仓皇躲到附近一棵大树下。我把裙摆撩起来裹着上身御寒，只把衬裙垫着露出的树根坐下，小心翼翼地尽量不弄脏衣裳，心里盘算着回去以后怎么避免碰见比安卡，我可不想成为她的谈资。背后传来一阵断断续续的哭声，伴随着抽泣，在凄风苦雨的伴衬下格外恼人。我转到树后找到了哭声的来源，一个看起来五六岁的瘦小男孩，嘴角淌着掺着泥的血水哭得好不伤心，他的衣着原本就寒碜，胳膊肘上、裤子的膝盖上四个脏兮兮的破洞让他显得格外悲惨。

　　“你哭什么？”

　　他抬头看了我一眼，低下头继续哭。

　　被一个小孩子无视让我相当愤怒，我挽起袖子教训起他来：“喂！亏你还是个男孩子，哭得像个傻瓜，真没出息！”

　　也许是我的气势汹汹镇住了他，那孩子哭声低了下来，转成断断续续的抽泣，最后终于平静了，他捂着脑袋怯生生地看着我，似乎是怕我揍他。看着那可怜巴巴的样子，我叹了口气，拿出手绢来俯身帮他轻轻擦净脸上的血水，拾掇干净之后，发现他居然还眉清目秀的。说起来，他大概和路易吉差不多大吧。雨一点也没有要停的意思，我们便在树下并排坐着，我问一句，他答一句。

　　这孩子叫朱利奥，祖上是佣兵出身。他父亲吉罗拉莫当年作战伤残，带着为数不多的补偿回到家乡，娶了当地一个农家姑娘，生了儿子朱利奥，没过多久，妻子得病死了。不得志的吉罗拉莫把发迹的希望寄托在儿子身上，很早就开始训练他骑马和格斗。不过朱利奥生来不喜欢和人争斗，经常被附近大一些的孩子欺负得眼泪涟涟，这让父亲大为火光，不知道为此揍了他多少顿。想不到这孩子的境遇比我还要悲惨，我不禁怜爱地摸摸他那柔软的浅金色头发。又冷又累的小家伙靠在我身上不一会儿就睡着了。我用胳膊环抱着那微微颤抖的瘦小身躯，仿佛佑护着另外一个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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