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洛蒂尔德的不完美一生

　　看到卢卡先生时我的惊诧溢于言表。自从和安德烈的婚约取消以后，我不认为他会有任何理由来这里探望我。

　　“您怎么会来这里？”

　　“我这次是去佛罗伦萨，顺便过来看看。”

　　“是祖父让您顺道过来的吧？”我双手交叉放在桌上，努力客套着，“那么阿斯蒂那边应该都很好吧？”

　　“不，我是直接从威尼斯过来的。”也许是觉得逻辑混乱，他从容地补充，“之前听说过你在这边修业。”

　　“哦。”意识到过高地估计了自己在家人心目中的地位，为了掩盖失落感，我低头摆弄着胸前的木质十字架，“那还真要感谢您的关爱，虽然……”

　　“是安德烈生前曾要求我关照你，直到你出嫁。”

　　被喜欢的人关爱原本该是多么幸福的事情！但在此时，这样的关爱却残酷地提醒我，那个人已经不在了。我把头更深地低下去，竭力抑制想哭的本能。

　　“那么，有什么需要我帮助的吗？”他知趣地沉默了好久，等着我逐渐恢复常态之后才例行公事般地发问，“只要我力所能及，一定竭尽绵薄。”

　　“您的慷慨和友善让人感动。”我也装出一本正经的样子回告，“不过对于我这样的习惯了清修生活的孤女来说，这未免有些太奢侈了。”

　　这番话让他有些惊异地看着我，我也头一次近距离地正视他：也许是因为勤奋而节制的生活，面相比实际要年轻许多。大概是因为丧子之痛，他原本习惯于面无表情的脸上笼罩着悲哀。我看着这张和安德烈如出一辙的脸，不禁感慨血缘羁绊的奇妙，如果那逝去的人活到这个年纪，大概也是这个样子吧。

　　“自从离开威尼斯，我已经和您的家族没有任何关系了。我在这里的生活平静而愉悦，请不必挂念。”不想再继续这样尴尬的场面，我站起来对他行礼，转身准备离去。

　　“克洛蒂尔德小姐，我无意打扰你的清修。不过将来如果需要帮助，请记得我随时恭候。”

　　听到身后传来的声音，我没有回头，只是停住脚步，微微一点头，然后走了出去。那样的话听着真让人温暖，尽管是受人所托。这就好比一个贫家姑娘试戴一件不属于自己的华美首饰，看到镜子里自己的那一刻仍然会很兴奋。正低头走着，栅栏外面传来“喵喵”的叫声，我警惕地四下张望确认没人之后，才轻轻地走过去。一只杂色的小猫正缩在草丛里，看到我却并没有逃走。我蹲下来，轻轻摸摸它毛茸茸的身子，也许是刚刚熬过冬天，小东西瘦得厉害。我身上恰好还有安吉拉给的大半个没吃完的小甜饼，就掰了一块扔给它，它吃完后并没有离开，反而贴着我撒娇。它会这样不过是因为我给了它几口吃的，我带着蔑视的怜悯摆弄着那个拼命向我示好的孱弱小生命。无论是谁，给上一句好听的话就欣喜，在这一点上，我和这只猫一样没有原则。

　　已经是三月底，屋外狂风大作拍得窗棂作响。我放下手中的笔，用手指笼着烛火取暖。烛芯太长，火苗不停摇曳，一股黑烟窜了上去，映在墙上十分诡异。我剪掉多余的芯子，那躁动的烛火安稳下来。安吉拉裹着被子脸上挂着满足的笑容沉入梦乡。真是个无忧无虑的家伙，成天被人取笑却照样吃得下睡得香，真好奇她的心是什么构造。不过想想，比起常年被孤零零扔在这里的我，她也确实有更多的理由快乐。我的人生真是讽刺，明明是好热闹的个性，却过得像个女学究。虽然那天拒绝卢卡先生时我表现得恬静淡泊，可实际上我那颗世俗的心在这女修道院里从来就没有平静过，更谈不上愉悦。

　　这里也着实不是什么清净之所，多数人习惯于嘴上一套实际一套。院长埃莱娜姐妹口口声声宣扬安贫、守贞和服从，但私底下听说她有不少情人，而且还经常添置珠宝，而所谓的服从不过是她要求别人来遵守的。俗话说上行下效，其他人恐怕也好不到哪儿去。我不止一次撞见修女们和年轻的园丁，还有来访的教士们眉来眼去，他们只当我是年幼无知的小鬼头，也不大避讳我。真想离开这地方，不过又能去哪儿呢？难道回到阿斯蒂去享受末等公民的待遇吗？

　　安吉拉又打起了呼噜，我走过去轻轻推了她一下，她长吐了口气换了个姿势，我帮她把被子掖好。如果可以的话，真想和她换个位置。在这边的日子里，家里除了一笔让我能待在这里的捐赠之外，几乎没在我身上花什么钱，我日常零用的小钱几乎全是靠辅导安吉拉和帮她做功课偷偷得的。憨厚的安吉拉对我还保持着市民阶层对贵族的尊敬，可实际上我却更像从她那儿拿酬劳的小仆人，这样的错位让我哭笑不得。我一定是前世干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坏事，神才会这样愚弄我。自从祖母去世后，我的人生就是一连串不幸的叠加。我已经不期待会得到幸福，只盼着在厌倦了一种不幸之后能换一种不幸的方式。想到这个，我重新坐到桌旁拿起笔打算给卢卡先生写信，可是想想自己那倨傲的态度便偃旗息鼓了。看看时间，离晨祷还有两个钟点，我决定先睡一会儿。至于今后怎么办，就等我精力旺盛的时候再思考吧。

　　转眼已经是五月初，一个司事带着我们去圣丽塔女修道院的领地上收赋税，顺道也去照看那些生病的农户。对于我来说，与其说是修行，不如说是一次春游，因为去修道院的领地要穿过城中心，总算有机会见见佩鲁贾城。回来的路上，领队司事去城中心拜会一位和院长常有来往的神父，我们几个小孩子便被允许在附近自由活动一阵。中心广场上的大喷泉，粉色大理石建成的圣罗伦佐教堂还有到处都有的秃鹫和狮子【1】，比起北边的繁荣热闹，这座建在山顶上的宁静小城另有一番情趣。安吉拉家在附近开了个面包房，她颇为得意地带我过去。偏巧她父亲不在店里，她妈妈接待了我们。那是个中等身材的粗壮妇女，她大大咧咧地抱着女儿亲了亲，然后开始抱怨修道院里的生活清苦让这孩子又瘦了，同时又嗔怪丈夫不该送可怜的女儿去修道院受罪，安吉拉搂着妈妈那水缸一般粗的腰尽情享受着这份宠爱。我们受到的款待是地道的安吉拉家风格：离开的时候，肚子里，嘴里还有衣兜里都塞满了各种美味的甜点。她妈妈用围裙擦着眼角的泪水嘱咐女儿再坚持一阵，有机会就把她接回来。母女惜别的温馨场面让我艳羡不已，想想自己更觉悲凉。不过既然得了不少吃的，我也努力不去想那些悲伤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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