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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莲塘原是生梦的一壶酒。
我才发觉眼帘灼灼生疼,六月的江南经不起随性。
艄公的儿子喝了酒一个劲的朝岸上吹口哨。踩纺车的人比纺车还枯老,石磨流溢出糯米的新浆。旧戏台遁入重重青檐,莲桨儿湿漉晚妆。
我脱下一只胶鞋,舀半胶鞋的清水,盛住柔嫩的莲。起身,一阵恍惚猝不及防的击中视觉。
民国十九年六月
莲生雾,荷生露,东阑河上,小生韶华,一嗓子宽亮,半碎河音半殇情。
戏班子忙着出戏,她在桌上描“笙”字。演员们当她爱吹芦苇叶,平添风雅,她摇头抿嘴不语。只是每每妆罢,折了墨梅压住素纸,衬的“笙”字愈发娟秀。
笙清秀的面庞稀罕的微红,不自觉的咳嗽,她小生扮相台上浓情蜜意,却下戏台,一身潇洒就牵住他手...旁人瞧见,恐有断袖嫌疑,勿怪他甩手尴尬。她凉凉的斜睨,指着那口井,当初该让她掉进去,一死百了。
风流过大片菅芒花,软了脚下的沙,她眼里噙着泪,笙眼里含着笑。那时真该束手一旁,小细腿儿可怜见的,眼蒙了胆儿却大,谁躲猫儿躲井里去?
民国二十年一月
除夕夜,戏班子落了个清净。花旦角儿嫁了人,铜镜缘搁了双未垫完的绣鞋。
月摇曲廊,她一身小生扮相,俊俏的宛若涂了一层瑶光。书条石上“解留人,霎时凝伫”几个凹字浸在光影里。她倚在朱红的格子窗缘,笙站在砖色的廊门前,眉间一抹清愁,老爷子爱听曲儿,母亲近来不怎么言语。
她怔怔的望着月,悄然开嗓,宽亮清朗,莲池起了涟漪,戛然而止。
老夫人总会想见见我。
她携一戏班的演员在笙家大宅前搭了戏台,愣是将十大古戏悲剧咿咿呀呀唱了三天,日出始,日落散。笙家老爷子门前搬了小板凳,乐哉乐哉的晃着二郎腿听戏喝茶。笙家老夫人被这悲戚戚的调儿挠了三天的心肝。
罢了,笙老爷子吹了吹茶叶,难不成真教私奔了去,戏里悲惨惨的一对人儿放自己儿子身上你可受得了?
韶华低眉顺目的立着,手却紧紧的攥着笙的衣角。
随他们去罢...笙老夫人掀起帘子走了出去。
民国二十一年十月
韶华...笙醉眼朦胧,本是花旦貌,因这宽亮嗓儿,呃...小生仪态,当、当年,唬了一大跳。红烛吐泪,一室纱幔重重叠叠。她静静的盯着一对瑶玉杯,倏然笑意染面,我若果真男儿身,换我娶你可好?
民国二十三年九月
笙老爷子眼巴巴的听着老友侃侃国外的趣闻,心里头有些不是滋味儿。
他背着手踱步到戏台前,正出着《墙头马上》,没有和往日一般坐在树墩子上听戏,慢慢的踱步走了。
翌日,笙老爷子得外头消息,寒窗旧友的儿子回国后已然是医学博士。他沉默的抽了几口烟后,一拍大腿下了决心。
少奶奶,少奶奶去送送少爷吧,老夫人面色不好,又该说......裕瑛为难的立在一旁。她安静的低头编穗花,发梢伏帖的垂落。出国进修天大的好事,谁能摊上?少爷...裕瑛半句话噎在喉咙口。冰凉的泪水落湿穗花,她细瘦的手指不自觉的微颤。忽然,里屋传出了孩子啼哭声。她猛地扔下穗花,急急地磨墨抬笔,泪水顺着脸颊不停的流。
他望她,她望他。她一把打掉欲抚上她发丝的手,将墨迹未干的帕子塞入笙衣襟,恨恨的说,倘若迟归,井里相见。
民国二十五年十一月
鲤鱼咬断浮萍的茎,游向池东。
她弯腰拾起风吹落的一页页信笺,光线下外国邮戳散发着幽幽暗蓝。
民国二十六年七月
报童奔跑宣告某件大事的发生,往日喧嚣的东阑河街像一根紧绷的弦,诡异的静谧。
火漆扣日期停在民国二十六年二月。
民国二十七年十月
腥味,死寂,蔓延的赤,莲妖冶的异常。她赤裸的身体泡在刺骨的井水里,浴桶像一巨大的标本瓶。沙漏慢镜头流逝,她跨出浴桶,低头穿上血衣,一步步靠近古井。
她将鸡血抹在脖子上,倒在井旁,如同断翅的纸鸢。望着东阑河街,恍惚花轿过身,无数次走过的石板路显得苍凉冗长。
三座大宅顷刻烧成灰烬。
芦苇荡的哭声牵扯她的耳膜,谁在哭?
是她的孩子,孩子在哭...
她挣扎醒来,夜幕一席星子惨白的光。守着笙的孤城逃过一劫,家人们早该离城才对啊...船上裕瑛的尸体压着她的孩子,胸口森森的血洞还冒着血。爷爷,奶奶被日本人的枪打中,掉,掉河里了!
几点荧绿游弋芦苇丛,随后寂灭。她轻轻的拍着孩子的背,唇边的芦苇叶吹了一曲又一曲。
民国二十九年六月
雨踩湿戏台,为戏入迷,谁人解青帷?
转多少身,过几次门,铜环渐绿,一纸江南,荒冢烟雨。
(该是换了长衫,撑着油纸伞来。韶华...怕认不得我了)
后记:
小镇的清晨仿佛能拧出水来。
乌篷船慢悠悠的晃,摇橹人戴上斗笠,白色的鹭鹭鸟垂下脖子休憩。我推开窗,酥油饼的香味混合着米酒的清洌从小巷子里飘出。
曾祖父过了。墙角堆放着一摞英文典籍,一小堆西洋玩意,一套长衫。爷爷说,曾祖父早年出国留学,回国后曾祖母已经去世一年。
我默默的走下木质的楼梯。
水润的风拂过格子窗,在小阁楼里打着旋儿。
一方雪白的绣梅帕子静静的覆在地上。
“笙”。
我在江南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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