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三/藏花-赤霁

　　18.

　　叶凝剑醒来的时候，阳光早已经从窗户照进房间，铺满了整床。他侧过头，看到缩作一团紧靠着自己的沈负行安稳的睡脸，忍不住伸出手去轻轻触摸他的头发。
　　沈负行稍稍动了一下，接着便睁开了眼睛。
　　“不要再睡一会儿吗？”叶凝剑看着他，拽着被子又向上拉了拉盖住了沈负行露出的肩头。
　　沈负行摇了摇头，抬手揉着眼睛说道：“不了，时间已经不早了，估摸着首阳过会早课也要结束了。”他说着弓起背抻了抻，像是小动物一样伸了个懒腰。
　　叶凝剑哦了一声，看着沈负行掀开被子坐起来。他的身上有深色的吻痕，在阳光的照射下变得更加显眼。不知道为什么，这一片深深浅浅的痕迹落在始作俑者叶凝剑的眼里，反而让他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他红着脸挠了挠自己已经乱糟糟的头发，跟在沈负行的后面也起床穿起了衣服。
　　叶凝剑这时候才意识到已经是日上三竿的时间了。沈负行穿好衣服，捂着嘴角咳了两声，接着回头冲着叶凝剑笑了笑问道：“你说我昨天那么说首阳，他会不开心吗？”
　　“怎么会呢，别瞎想。”叶凝剑一边整理着自己的衣服一边摇头：“首阳心里知道你是为了他好，你不要想太多。”
　　“可是他想学剑啊……”沈负行似乎是叹了口气。“我并不太愿意他去用刀剑这些兵刃，总觉得不适合他……”
　　“你想太多了。”叶凝剑走过来轻轻拍了拍他的脑袋：“小孩子都对刀剑感到好奇，我教他就是了。”见着沈负行好像又要说些什么，叶凝剑赶忙拉住他的手笑着说道：“放心，我既然已经封了赤霁和转魄，必然心中是有分寸的。”
　　叶凝剑的话让沈负行稍稍松了口气。他沉默了一下点点头，笑了笑回应道：“那好，我今后就把他托付给你了。”
　　“……”叶凝剑愣了愣，拉着沈负行的手也不由得稍稍用了点力气。他皱着眉头凑过去轻轻在沈负行的嘴唇上吻了一下，说道：“你可是他正儿八经的师傅，别想着随随便便就丢下他不管。”
　　沈负行瞪圆了眼睛看着叶凝剑，过了好一会儿才垂下眼角，把脑袋靠在了他的肩头。
　　“叶凝剑，”沈负行抱着叶凝剑的腰，带着笑意的声音有些微颤。“不瞒你说，在遇见你之前，我是真的很怕自己会突然死掉这件事……但是现在不会了。”他说着，收紧了自己的双手。“幸亏有你和首阳在，我觉得特别幸福。”
　　“别乱说话，怪不吉利的。”叶凝剑嘟囔了一句，猛然把自己的重量压在了沈负行身上。沈负行险些站不住，“啊”的叫了一声，却又听到了叶凝剑在耳边长长地叹了口气，接着便是故意装作恶狠狠的声音：“沈负行你给我听好了，我们还有好多事情都没做，现在就死掉这件事情，你最好想都不要想，不然小心我揍你屁股。”
　　沈负行撑着叶凝剑，笑着小声说道：“那你就来揍我吧。”
　　叶凝剑还想说些什么，屋子的木门就被人不轻不重地敲了两下。接着首阳的声音传了进来：“师傅，叶大侠，我下学啦！”
　　叶凝剑叹了口气，松开了抱着沈负行的手，转身准备去开门。
　　“等一下。”沈负行喊住他，走到桌子边上拿起前一晚叶凝剑削好的木剑放在他手里。“他定是等不及了，去教教他吧。”他说着，伸手拍了拍叶凝剑的胳膊。“要当个好师傅啊，叶大侠。”
　　沈负行逗弄一般冲着叶凝剑挤了挤眼睛。叶凝剑哼了一声，说了句：“你等着，看我今晚怎么揍你。”便转身打开了房门。
　　首阳站在门外，看到叶凝剑手里的木剑，登时双眼放光了起来。
　　“走吧，找块开阔点儿的地方，我来教你怎么用剑。”叶凝剑挥了挥手里的木剑，冲着首阳点点头。
　　“是！”首阳大声地应了一声，扭头便向着花海外缘走去。
　　叶凝剑回过头又看了看木屋里面，叹了口气后便跟在首阳身后迈开了步子。
　　走了没几步，叶凝剑突然觉得胸口中传出异样的感觉。就好像是被人猛揍了一拳，他险些觉得自己没法呼吸了。他停下脚步缓了好一会儿，突然想到了些什么，然后也不管首阳是不是走远了，他脚尖一转，便飞奔回了木屋里。
　　双脚迈进屋子的瞬间叶凝剑就闻到了熟悉的味道，那是曾经在他身边消散不去的血腥味。
　　“沈负行……？”叶凝剑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声音已经有些走调，他一步步走进屋里，走近那个倒在地上的人身边。
　　“喂，都说了要等着我晚上回来揍你的啊。”叶凝剑小心地把沈负行翻过身来抱在怀里，还伸出手去替他擦干净脸上的血迹。“你跟我说句话啊，别闹了。”他拍了拍沈负行的脸颊，想要得到他的回应。
　　可是沈负行只是闭着眼睛，胸前已经被大片的血迹染成了红色。
　　叶凝剑垂下了眼睛，小心地抱起了他走向了床铺。他把沈负行放在床上，整理了一下他的头发。“我去找裴元，你别着急。”他轻轻地说了一句，也不知道是说给谁听。
　　叶凝剑走出房门，看到了折返回来的首阳。
　　“叶大侠，你的脸色好难看，不舒服吗？”首阳歪着脑袋看着他。
　　可叶凝剑却摆了摆手说道：“你快去找裴元来。”
　　首阳一瞬间就明白了。他收了平日里勉强装出的平淡表情，瞪圆了眼睛点了点头，转身便冲着落星湖的方向飞奔而去。
　　叶凝剑看着他跑远的背影，这才失了力气一般扶住了木门的门框。他怎么就没有意识到从昨天起沈负行就浑身上下透露出的不对劲呢？他怎么就没听出来今天早上沈负行说的话已经是有了托孤的意思呢？
　　叶凝剑想起了沈负行曾经半真半假的说过“下次死，就是真的死”，他靠在门框上，感到了从未有过的恐惧感。
　　裴元很快便被首阳拉着赶了过来。他看了一眼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的沈负行，只是伸出手去探了一下鼻息便转过头对着叶凝剑和首阳说道：“死了。”
　　首阳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声音之大险些惊起花海中的晴狼夜狼。
　　裴元站起身，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可最后还是摇了摇头走出了屋子。
　　叶凝剑只觉得脑中一片空白，耳边是首阳一声盖过一声的哭声，可心里却空荡荡的。
　　他的确是没有感受到钻心的疼痛，只是觉得这世界登时陷入了无声，而心里竟是一点儿波动都不会再有了。

　　沈负行去世的第二天，万花谷里来了两个人。
　　叶凝剑正和一帮万花谷的小孩子在生死树下兜兜转转，转身便看到了许久未见的江隐带着他的弟弟站在了一边。江隐被花海里的小动物莫名其妙的绊住脚，唯有他的弟弟叶倾风瞪大了眼睛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慢慢向他靠近。
　　兄弟许久未见，再次相遇的时候多多少少都有些让人感慨。叶凝剑也不说话，只是笑着看着叶倾风，可随后便被他一拳揍到在地。叶凝剑疼得揉了揉自己的脸，接着便眼前一黑——叶倾风扑了过来，紧紧地抱住了他。
　　“长大了就不要再做哭包啦……”叶凝剑长长地叹了口气，笑着揉了揉叶倾风的脑袋，也不管他的鼻涕眼泪是不是会糊了自己一身。
　　“沈负行呢？”江隐终于是赶走了身边的小动物，拍了拍双手问道。
　　叶凝剑的脸沉了下来，轻轻推开了压在自己身上的弟弟站起了身子说道：“他昨天就死了。”
　　“……怎么会？！”江隐看着也是十分震惊的样子。
　　叶凝剑只好低声补充道：“南疆的蛊毒，情蛊，从他妹妹身上转过来的。施蛊的那个五毒死了，他自然是要死的。回万花谷时差不多就已经开始回光返照了，不然你那日来万花谷也不会看不出。”
　　江隐似乎是倒吸了一口冷气，叶凝剑挠了挠自己的头发说道：“我这不是正在这儿圈圈看有没有能安葬他的地方么，明天他就下葬了，你们愿意来看看就来吧，要是觉得忌讳，不来也是没关系的。”他说着看了江隐一眼。“你们这次来是要治伤？”
　　江隐点了点头。
　　“也好。”叶凝剑拉了拉叶倾风的袖子。“好久没见你了，在万花谷里住些日子也算是陪陪我吧。”

　　沈负行的葬礼十分简单。
　　装了木棺，在生死树下找了个能看得见那栋花海里的木屋的地方掩埋之后便算是结束了。叶凝剑在沈负行的墓前倒了杯酒，又拍了怕硬邦邦的墓碑，最后在叶倾风和江隐的注视下俯下身子轻轻吻了吻墓碑上刻着的沈负行的名字。
　　他不像首阳，从一开始便抽噎着哭个不停。他只觉得眼眶干干的，却没有一滴泪珠能够掉出来。
　　尽管不明白自己的哥哥和这个死去的万花弟子之间有着怎样千丝万缕的联系，可叶倾风却还是走上前去拍了拍叶凝剑的背。“哥，”他喊了他一声。“我们走吧。”

　　江隐在万花谷里治着伤，叶倾风也得空陪着多年未见的哥哥聊聊天，于是叶凝剑似乎是没有受到太大的冲击一般，依旧每天教着万花谷里的小孩子们耍剑玩，偶尔带着一壶酒拉着叶倾风在夜色微凉的时候跳上三星望月的楼顶小酌一番。
　　就这么过了月余，所有人都以为叶凝剑已经逐渐忘记了失去沈负行的痛苦。
　　江隐的伤好的差不多了，碍于身份问题他不便在万花谷久留。叶凝剑知道叶倾风断然是要跟着这个纯阳道士离开的，思前想后便找了个日子从药炉里取出了那个装着赤霁与斩魄的木盒子交给了叶倾风。
　　“我没法用它们救下别人，你要是用不上的话，就把它们埋了吧。”叶凝剑对着叶倾风说着这句话的时候，已经替他们找来了马匹，送他们到了凌云梯前。
　　叶倾风接过剑盒，苦笑着说了声：“两匹马、两个人，还带着这么多剑，这个凌云梯会不会被压坏啊……？”
　　“瞎胡闹，这玩意结实的很，你是瞧不起万花谷的手艺吗？”叶凝剑敲了敲叶倾风的脑门儿。
　　叶倾风捂住了额头，做了个鬼脸，过了好一会儿才收了胡闹的表情，认真的说道：“那么就此别过吧，再见。”
　　叶凝剑嗯了一声：“各自珍重。”
　　看着载着叶倾风和江隐的凌云梯慢慢上升，叶凝剑这才转了身向着花海深处走去。
　　唯一的弟弟已经不再需要自己牵挂，而首阳也在前些日子出谷开始云游天下。一瞬间好像所有的事情都结束了，他又变成了当年离开藏剑山庄，了无牵挂的一个人。

　　叶凝剑向着生死树而去的脚步越来越快，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这么想跟沈负行说说话。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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