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火阑珊

　　张涵喜欢李烈火。
　　李烈火胖矮黑，尽管他才华十足，到底不是少女爱慕的对象。但是张涵喜欢李烈火，大家都知道。大家都知道而且也没有很惊讶，因为张涵本来就是个怪女孩儿。
　　张涵进ABC大学时，李烈火已经是博导。
　　张涵选修李烈火的建筑史课，第一节下课她就走到李烈火面前说：“我看过你那个市中心广场的设计，我敬仰你！”
　　李烈火平时是一个嬉笑怒骂的豪杰，这下子也学白面书生，“刷”地一下子脸红了,幸而他长得黑,看不大出来，他不好意思地笑道：“哦，那个设计并没被采用。”
　　张涵说：“那有什么关系？不管别人怎么说，那仍是令人敬仰的设计！李老师，请为我在这本书上签个名。”
　　李烈火说：“不不不，我不是名人。”
　　张涵还要说什么，李烈火笑着劝：“这位同学，上课了。”
　　有些学生为了分数，不，是为了及格，很少有学生是为了好分数，要好分数的会好好学习，有些学生，不想学这门课，只为了及格，会同老师聊天，拍拍老师的马屁。上次有个学生来对李烈火说：“老师你的字写得真好。”然后说：“这次的考试，我考得不太好。”李烈火当下想：没有这么早来讲情的呀？这个女学生，就算真的是为了及格才来说这翻话，那也是真下了点工夫的，说得这么好听，这么诚肯，而且真的看过他的设计，很值得给她个及格。
　　可是张涵这问课学得很好，选修，也学得极好。
　　看起来，这个女学生是真的敬仰他呢，李烈火每次想到敬仰这个词，心里会象着了一团火般，那股劲头，能支撑他熬过所有的创作低潮期。
　　后来，张涵喜欢李烈火这件事就在学校里传开了。
　　有一次宿舍的同学过生日，几个女生去喝了酒，酒后，大家开始讨论男人，张涵说：“我喜欢李烈火。”
　　林平张大嘴，半天，才反应过来：“李烈火是系里最年轻的博导，而且，他的作品真的好看。”
　　张涵说：“我也喜欢他的为人。”
　　李平想：你一个学生怎么会知道老师的为人呢？老师在教课时哪个不是道貌岸然的？
　　果然有人反对，林婉儿道：“长得那么丑。”
　　张涵冷笑：“丑？漂亮的脸蛋能长出大米来吗？”
　　李平笑：“可不是，要是女人，没准还能长出张信用卡来，男人，漂亮有什么用呢？”
　　林婉儿“嗤”一声：“看着舒服！接吻的时候不用闭上眼睛想象！我长得又不丑，学历又不低，家室清白，又不图男人钱，干什么要找个丑男人？”
　　张涵想了一会儿：“要是漂亮当然更好，可是，我喜欢李烈火，他不漂亮也没关系。”
　　李平道：“说归说，要真是爱上了，是猪八戒都没关系，何况只是长得丑。”
　　林婉儿握着拳：“不不不，我要轰轰烈烈地恋爱一场，我不要将就丑男人。”
　　听课永远坐第一排，永远瞪大眼睛看着李烈火，永远做最充分的准备，看足参考书，上面有问，下面有答，论文永远是最最好的。
　　一开始李烈火还笑着对院长说：“青春期少女需要崇拜偶象，只不过这个张涵口味有点怪而矣。”
　　后来，张涵等他下课，接过他手里的论文本子：“我来。”
　　李烈火一把抢回去：“不不不，我自己来。”虽是学生，也是个小小的女士呀。
　　张涵微笑着看他，李烈火说：“好好学习，前途无量，听见没有？”当她是孩子般训她。
　　张涵笑起来：“我一向好好学习的，我爱这一科，不为任何事，我也会好好学！”
　　李烈火笑了，真的，还怎么好，已经好到第一名了，还让她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不成？他说：“对，你是好学生。”
　　张涵又说：“我看不懂现代派的画，我只爱波提切利。”
　　李烈火忍不住说：“那种淡淡的哀伤眼神，淡淡的无可奈何却从容平静。”一个懂得欣赏波提切利的女孩儿。
　　张涵说：“不知道那种从容平静是哪来的。”
　　李烈火笑道：“从无可奈何，所以信了命里来。”
　　张涵问：“你信命吗？”
　　李烈火笑答：“那不是一个学生该问的问题。”
　　张涵眼神如烈火：“我幼稚吗？”
　　李烈火笑着拍拍女学生的肩膀，自去办公室了。
　　坐在窗口的老李，
　　他妻子来学校打张涵的耳光，张涵沉默倔强地看着李烈火的妻子，然后又转过头来看李烈火。
　　那目光让李烈火叹了一口气，终于同妻子说：“我们离婚吧。”
　　那一场轩然大波，令得李烈火与张涵不得不远走他乡。但他们还拥有他们的才华，他们还站得住脚，他们终于结婚并相爱，过得很幸福。
　　直到张涵发病，张涵的母亲有精神分裂症，张涵在婚后开始发病，平时也象正常人一样，只是有些怪僻。
　　张涵厉声：“谁动了窗台的花盆？”
　　李烈火愣了：“我啊。”
　　张涵尖厉的声音：“你动它干什么？你动它干什么？”
　　李烈火道：“浇水啊，张涵，你怎么了？”
　　张涵不再出声，她木头一样沉默着，面无表情。
　　李烈火问：“你怎么了？”
　　没有回答。
　　李烈火隐隐知道，有什么事情发生。
　　命运的巨轮辗过去，他同她的幸福象棵草，立刻粉身碎骨，且无声无息。

　　后来，李烈火同建筑商吃饭时被张涵看到他们召小姐。

　　张涵要离婚。
　　李烈火问：“为什么？你怕你的病连累我吗？”
　　张涵说：“因为你是个婊子！”
　　李烈火被骂得僵住，但他还试图挣扎，过了半晌，勉强笑着：“我又不是女人。”
　　张涵用手指点着他的心脏：“你这里，你的心，活脱脱是个婊子，贱！人尽可妻！没一点忠贞！婊子！”
　　李烈火不再开口。
　　其实这些天，李烈火的情人们早就躲得远远地，谁要同一个疯子争丈夫呢？一点同情得不到，会被众人骂做千古罪人。
　　李烈火想不想同张涵离婚？想，当然想，他凭什么将自己的一生赔进去？但是，若张涵不提离婚，他绝不会提，他还有一点点良知，不想让自己爱过，也许还在爱着的女人沦落。
　　他不想听说，某月某日在一间黑屋子里发现他的前妻已经死了多日，尸体都臭了。他会受不了。
　　但是张涵骂他是婊子，要同他离婚，他真的有松一口气的感觉。
　　他不想跪下求她原谅，他也不提离婚，要是张涵提起诉讼，他会同意离婚。
　　张涵确实提起诉讼了。
　　张爸爸问女儿：“你不同他离婚，他在外面再怎么样，终究会养着你，你有什么事，他总得照应你。”
　　张涵沉默。
　　张爸爸说：“当初，你同他，也吃了点苦头，现在，他回报你也是应该的。”
　　张涵抬起头来苦笑：“不，我不同别人共用一个丈夫。”
　　张爸爸半晌道：“你好好想想吧。”
　　张爸爸同李烈火说：“我们不是骗你，我们当初不知道这个毛病会遗传。”
　　李烈火说：“我知道。”
　　张爸爸说：“张涵同你，这些年，也吃了点苦头。”
　　李烈火低下头：“是我对不起张涵。”
　　张爸爸说：“她现在脑筋糊涂了，她一个精神病，说话算不得数的。”
　　李烈火半晌抬起头：“爸，给张涵留点面子。”
　　张爸爸愣了一会儿：“你是一定要同张涵离婚了？”
　　李烈火说：“不，我不同意离婚。我会一直说，我不同意离婚。”
　　张爸爸说：“这孩子，真是倔，她到法院去告你，证据确凿，法院一定会判你们离的。除非，除非我们说她有病。”
　　李烈火说：“张涵虽然有病，但是她做这个决定时是清醒的，爸，你觉得，我们违背她的意愿，还指证她有精神病，她会原谅我们吗？她永远不会原谅的。”
　　张爸爸叹气，然后问：“你们的房子……？”
　　李烈火说：“房子归张涵。”
　　张爸爸“啊”一声，点点头，告辞回家了。

　　张涵尽量在家工作，她知道自己有问题，她从不对陌生人提起那些有问题的话题，她总是尽量地沉默着，设计院的人都知道张涵是个怪人，所以当她发呆，当她无故流泪时，人们只是说：“那个怪人。”
　　张涵的作品，渐渐为人所知，疯狂，不能掩盖她的才华，也不能摧毁她的才华。张涵的设计有着匪夷所思的创想与严谨的计算，她的疯狂全表现在鬼怪离奇的构思上，她可以忘记许多事，却始终不会忘记自己学过的建筑设计。
　　张涵同李烈火一起得了省里的A奖，会上，张涵遇见李烈火，张涵说：“我依旧仰慕你的设计。”
　　李烈火道：“你这句话一直是我灵感的来源。”
　　后来许久，李烈火才真正地去看张涵的设计，在张涵的设计中他看到一种火一样爆烈与顽强的生命力，扭曲挣扎，已经变形，却还是不肯放弃，那股生生不息的力量，让李烈火震撼。
　　张涵深夜走失，是李烈火去寻找。
　　张涵就在自己家不远的一条街上，坐在街边哭泣。
　　李烈火找到她，她仰起头，抱住烈火：“烈火，烈火，我做了个噩梦。梦见我们离婚了。”

　　后来张涵遇到麻烦，人们终于知道她的病，不能接受一个疯子为他们设计楼房这个可怕的事实，张涵的作品，象宝石一样珍贵美丽的作品，只能扔进垃圾桶。
　　李烈火来找张涵：“我们结婚吧。这样你的作品可以署我的名字。”
　　张涵说：“好。”
　　李烈火说：“以后，若干年后，人们会分得出你的设计与我的设计，你的名字不会埋没。你的钱，我的钱，都是我们的钱，这样比较公平。”
　　张涵说：“我只要我设计的楼盖起来。”
　　李烈火望着张涵，他的目光里，有爱。
　　张涵说：“要连累你了。”
　　李烈火说：“让我来说那句话‘我仰慕你的才华’。”
　　张涵笑：“不，不是真的。”
　　李烈火说：“是真的。”
　　张涵说：“不要性生活。”
　　李烈火问：“什么？”
　　张涵说：“我们不要过性生活，我不想同别的女人分享你。”
　　李烈火过了许久，才说：“好的。”
　　他们过得，象兄妹。
　　分享生命中的快乐与痛苦，互相关怀爱护，但是没有性。李烈火去找他的情人们，张涵也有自己的男伴。
　　有一次张涵喝了酒，她的男伴问她：“你为什么不同李烈火分手？为什么要维持这种名存实亡的关系？”
　　张涵回答：“因为，我喜欢李烈火。”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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