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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口冷面
此时此刻的高令婉，心脑之中万马齐喑，将她所有的思维、理智践踏成泥。从平州到长安，一路之上，她想了千万次周帝的长相，周帝的声音，和周帝相见的情景，却是万万料想不到周帝竟然是……那个三年前不辞而别的人，那个三年来时时搅扰得她不得安生的人。怎么会是他？为什么会是他？
听到宇文邕让她转身，高令婉一咬牙，转过身去，乍见宇文邕的脸，她愣了一下，眼前的男人和记忆中的玄朗有些出处。记忆中的玄朗是个少年人的模样，眼前的男人是个标准的青年男子形象。
记忆中的玄朗没有胡子，只是上唇有一层毛茸茸的软毛，她还摸过，当时玄朗笑着捉住她的手，不让她摸，说痒痒。他越不让她摸，她就越要摸，两个人笑闹成一团。耳中，是一个叫玄妙的小道姑和一个叫玄朗的小道士的笑闹之声。对面，是一个唇上有胡，颔下有须的陌生男人，强烈的反差，激得高令婉两眼发酸。
使劲一眨眼，压下欲要浮泛而起的雾气，高令婉望着宇文邕，嘲讽一笑，“玄朗师弟，别来无恙啊。”
真的是让他日思夜想了三年的人，宇文邕听出了高令婉语气中的嘲讽，目光微闪，有些不敢和高令婉对视，“明珠，我是有苦衷的。”在清虚观时，人前，他叫玄妙师姐，人后，他叫玄妙的俗家名字明珠，他曾问过玄妙的俗家姓氏，玄妙说，她俗家姓胡。
闻听此言，高令婉扭脸旁视呵的一笑，苦衷？是啊，如果当年师父知道面前这个人是周国皇子，肯定不会收下他，更不会传其武艺，兵书战策。如果她知道面前这个人是周国皇子，她……高令婉的思绪猛然一顿，如果她知道面前的这个人是周国皇子，还会喜欢上他吗？她不知道。
“明珠……”
“叫我师姐。”高令婉冷声打断宇文邕。宇文邕郁闷地作了个深呼吸，改换了称谓，“师姐，你怎么到长安来了？”
闻听此言，一直默默旁观的宇文宪打了个冷战，她说她是来寻仇的，而且跟仇家是血海深仇，如果见着了仇家，誓要把仇家碎尸万段。她说的仇家该不会是……像啊，宇文宪又打了个冷战，她看四哥的眼神，正是个看仇家的模样。
“她说她是来寻仇的。”宇文宪急急插嘴，想给宇文邕提个醒。
宇文邕不解地蹙起了眉，“寻仇？”他跟她生活了九年，从没听说过她跟谁有仇，难道是他离开这三年新结下的？
目光越过宇文邕和宇文宪，高令婉看了眼睡榻之上的叱奴太后，她不想刺激叱奴太后，偏枯之人，极怕情绪剧烈波动，后果不堪设想。
“我有话问你，我们换个地方说。”高令婉盯着宇文邕的眼，不假辞色。
宇文邕跟着高令婉的目光，回头看了叱奴太后一眼，然后重新回过头来，“好。”他轻轻一点头，语气温柔。
宇文邕宪大感意外地看了宇文邕一眼，他的四皇兄一贯不苟言笑。宫人内侍也好，宗室朝臣也罢，乃至后宫嫔妃，他对任何人说话的语气从来都是一本正经的，严肃的，从没听到他用今天这样的语气跟谁说过话，除了太后。
见宇文邕同意自己的提议，高令婉拿起针包，一言不发地率先向外走去，宇文邕紧随其后，宇文宪跟在二人身后。叱奴太后在榻上啊啊地叫着，想要叫住三人，却是无人理睬。转眼，寝室里就剩下她和两名贴身宫女了。
慈圣宫门外，宇文邕让郑荣带着抬辇的内侍先走。他的肩辇是帝位的象征，只有他能坐。除他以后，任何人坐都是僭越。
“毗贺突，你也回去吧。”打发走郑荣，宇文邕转脸对宇文宪说。
宇文宪迟疑了下，“皇兄，我还是留下来吧。放心，我离你们远远的，你们说什么，我都听不到。”
宇文邕不解其意，高令婉冷声开口，“怎么，怕我杀了他？”
宇文宪面目严肃地看着高令婉，“对。”
宇文邕凝视着高令婉的脸，喃喃问道，“杀了我？为什么？因为三年前我不告而别吗？明珠，我们找个安静的地方，我会跟你解释清楚的。”
高令婉看了宇文邕一会儿，末了一点头，“好，我给你解释的机会，带路吧。”
三个人默默行走在周国的宫巷之中。宫巷幽深，亦如人心，深不可测。眼看着快要走出宫巷之时，一名年轻的宫女慌慌张张地冲进了巷子。高令婉定睛一看，正是昨天冲撞她的那个人。
三人看见了宫女，宫女自然也看到了他们。刹那的惊怔后，宫女没有避让，而是直奔宇文邕而来。奔到近前，宫女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泪俱下，“陛下，奴婢是崇义宫伺候元娘娘的，我家娘娘不好了！”
宇文邕一惊，“你家娘娘怎么了？”
宫女把昨天跟宇文宪讲过的话又跟宇文邕说了一遍，然后道，“娘娘今天比昨天更严重了，又抓又叫。而且，直到现在，娘娘一口东西也没吃，昨天晚上就什么也没吃。奴婢怕……”宫女一边说一边抹着眼泪，“我们娘娘命苦……”
“别说了。”宇文邕冷声制止了宫女。他知道二嫂命苦，一个年轻女子，本来和丈夫恩恩爱爱，过得好好的，丈夫说没就没了。自己还差点儿让人逼着出了家，能不苦吗？但是，隔墙有耳，这话若是被大冢宰宇文护听了去，宫女性命不保。
斥完宫女，宇文邕转身面对高令婉，声音和表情再次化为绕指柔，“师姐，在歧黄一道上，你是师父最得意的弟子。你对朕，不，你对我有什么误会和怨恨，能不能暂时放到一边，我求你，去看看我二嫂，她是个可怜的女人。”
“我不去。”高令婉想也不想地冷声拒绝。
闻言，宇文宪一皱眉头，宇文邕也是深感意外，“师姐，医者父母心。我虽没跟师父学过医术，可是师父教导你的这句话，我跟你一起听了无数次，你自己也曾亲口对我说，要作一名仁心仁术的好大夫。我二嫂，她比你大两岁，跟我同岁，你忍心看她年纪轻轻就此离去吗？”
听到“忍心”二字，高令婉笑了，笑得无比心酸。她想起了外公斛律光惨烈的死，想起了斛律家的满门抄斩，想起了自己在瑶华宫顶听到的话，那个贱人说，造成这一切的原凶，是周帝宇文邕。
高令婉的笑，笑愣了宇文邕，宇文宪，也笑愣了跪在地上的宫女。
“忍心？”高令婉语意苦涩地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紧盯着宇文邕的双眼，“我为什么不忍心？我又不是观音大士。”眼前的男人，能忍心用反间计害得她斛律家上百口人死于非命，害得她外祖被人用弓弦活活拉死，那么，她为什么不忍心看着他的二嫂病狂而亡？
宇文邕没料到高令婉会是这样的态度，这样的答复，这和他记忆中善良热心的小师姐判若两人，“明珠？”他怔怔地望着高令婉，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宇文宪看不下去了，觉得自己有必要说两句，“胡大夫，子曰‘不迁怒’，就算我皇兄得罪了你，我二嫂并没有得罪你。你是大夫，大夫的职责是治病救人，今天，若是你师父在此，我想，他也会劝你去给我二嫂看病的。”
崇义宫的宫女泪流满面地仰起脸，“大夫，求求你，去看看我家娘娘吧，求求你了，我给磕头了。”说罢，宫女鸡啄碎米般，不住地给高令婉磕头，磕得又快又重。
高令婉看着宫女白洁的额头，在一下又一下的磕头动作中，沾上了灰土，由白变浅红，由浅红变绯红，她的心，在一声声的磕头声中，撕扯着疼。“别磕了！起来带路吧！”到最后，高令婉实在看不下去，也听不下去了。
宫女猛然抬起头，眼中焕出喜悦的光，“多谢大夫。”说着，她下意识地又要磕头。
“我说过了，别再磕了。”高令婉高声制止她。
宫女吓得一激灵，马上停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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