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门赋

　　夜已深，四下寂静。
　　老旦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一闭眼脑海里就全是白五。
　　白子映？这真是他的名，还是他的局？白五到底在想什么？她不敢信他，生怕一不小心就跌得粉身碎骨，万劫不复。虚虚实实，她感觉每一次落步都没有着力点，轻飘飘的，如履薄冰。
　　空门众人原是陌路，机缘巧合之下齐聚一堂，难道真能掏心掏肺，探问冷暖？
　　空门是如何她心里清清楚楚，没有空门，就没有今日的她。白五分明是外人，凭什么说三道四？她想到这里生气，气他，更气自己。她发现自己是真的没办法对他下手，就算是警告警告也好，就算只是把他丢在一边不管也好，她都做不到。这不是空门门规的桎梏，她很明白，这是她心里的声音。
　　但她好像……连自己的声音都听得不太真切。
　　老旦又翻了个身，这回坐了起来。凭什么她得受困于此，凭什么白五那家伙总是一副自信满满的样子，凭什么就她一人为情所困！不，她要问清楚。
　　她披上外衣出了门，来到白五屋前，才要敲门又犹豫了。深更半夜，她来找白五，他会不会误会？她就这样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勇气退却，最终还是一咬牙，转身要走，可是门却忽然开了。
　　“你站了这么久，还是不敢进来。”
　　门口处，一身白衣的白五倚在门边，挑衅地望着她。他的脸色苍白，显然是受齐公子“夕阳无限”的影响。
　　她气恼他的警觉，搜肠刮肚竟找不出什么呛他的话，索性就当个缩头乌龟好了。
　　“关你什么事！”她甩袖就走。
　　“当然关我的事，”他叹息了一声，伸手一捞，把她拉到怀里，由身后环抱着。他的头埋在她的发间，再幽幽一叹，声线极低，“老旦，留在我身边不好吗？”
　　她由他紧紧环抱，心跳得很快。回神良久，终于想起心中的质问。
　　“为什么是我，白子映？”
　　白五眸间神色莫测，他几度皱眉，终是舒展，稍稍放开她：“没想到你会叫我的名字。”
　　“别避开话题。”
　　“避开的是你，”他茶眸幽暗，将她转了个身，双手按住她的肩，逼视着她的双眸，声音有一瞬间变得冷厉，“毒美人，一直以来，躲的那个都是你。”
　　“一直以来，你总以为我在戏弄你，所有一切都是虚情假意。好，既然你今日走到我面前，告诉我你想听，想知道。我索性把话都给你说明白。毒美人，你听着，我白子映的玉佩在你手里了，生生世世，我就认定你一人了。”
　　一语如同惊雷，打进她的心底。这话说得太过直接，也太过明白，比起井下他所言的“三哥的玉佩，如今在三嫂手中”更加乱人心扉。可生生世世又是什么，那么虚无缥缈，那么远……她思绪飘摇，眼神几番回转，终究被他所捕捉。那双茶眸静静锁着她，教她呼吸难顺。
　　“第一次见你时，我总在想，这样的人，艳美无双，气急败坏起来是什么样子呢？会不会一样吸引人。事实证明，我猜得分毫不差。”他的手摸上她的面颊，摸过她细细长长的眉，而她身子僵硬，动弹不得，就这样任他为自己理平双眉间的郁色，“你也用毒，真巧，明明是一个女人，为什么也走这条路，我真想知道。一开始我以为你被迫成为杀手，不得不选一条路走，刀剑太累，或许毒功更好杀人。我以为这双眼里，必定藏有某种痛恨，恨空门将你逼上不归路。没想到什么都没有。你在空门里自在，以真面目示人，谈笑如常，我竟有点嫉妒了。毒美人，为什么是你？我也不明白，但或许从嫉妒之时开始，一切就不受我控制了。”
　　“毒美人，我的理由说完了。你听得可满意？”
　　他挨着她耳畔，这么轻轻地说。
　　她依旧没有回神，也没法回神，直到白五又说了第二句话。
　　“问问你的心，那里面真的没有我？”
　　她恍惚片刻，忽然道：“如果我说没有，你肯放我走？”
　　白五刹那间沉默下来，抓着她的手紧了又紧，他稍稍后退，声音又冷了下来：“自然不肯。”稍作停顿，他又咬牙切齿地道，“不管你愿不愿意，肯不肯留，我认定了，你就休想跑……休想跑，就算你跑到天涯海角，我一样把你捉回来，你信不信？”
　　老旦为这最后的话，终究回神，脑海中一刹那间闪过的，是空门众人元宵会时，在断崖边一起看烟火的情景。那样热闹，那样温馨，那才是家。那里，不会有人步步紧逼，要她逃到天涯海角。她属于空门，从前到现在，都是如此。
　　现在空门临危，要她像没事人一样安安分分呆在这里做一个懦夫，她做不到。
　　她心里一片清明，同时也一片冷寂。门主说，一诺千金，所以她不得不随白五前来。但如果连空门本身都不存在了，谁还管什么一诺千金的豪言。回去，她必须回去！白五不会放她走，但她心下已有了主意。为了离开，回到空门众人身边，什么代价她都愿意付出。
　　“白子映，”她第二回叫他的名字，让他又是一怔，“我心里有你。”
　　这话就这么容易地说出来了。若是谎言，又怎么如此容易？但现在的她，已无暇去细细分辨说出这句话时自己心里的感受了。想要离开的愿望太强烈，几乎淹没了她其他所有的感情。而白五也在她说完这话时，眼眸倏然一亮，灿若星辰。
　　两份狂热，一份为家，一份为情。
　　他眼里的热烈不加掩饰，身子甚至有一瞬间的颤抖，老旦在他欺身吻上来时有片刻分神。他真的因她的回答而欣喜如此？
　　这念头也只是一瞬，她垂眸，掩去所有心绪。她的手悄然环上他的脖子，唯一露出皮肤的位置。冰凉的指甲划过他脖间时，她闭上了眼睛。下一刻，果然眼前人就动弹不得了。她使的这毒，与当初抹在小青衣桃夭针第三套针上的是相同的，小青衣说她曾对青衣试过，是有用的。那么就算是白五这样的人，在最没防备之时，也是得中她的招的。
　　她扶白五坐到一旁，就要撤手转身，却听得他冷然而愤怒地低声道：“你这就要走？”
　　“是。这毒限制不了你多久，但只要能拖到我回空门就够了。”
　　“你这样做，想过后果了吗？”
　　“所有后果我一人承担。”
　　白五目光幽冷地瞪着她：“就怕你承担不了。老旦，我本不想毁了空门，但你执意要走，执意要破坏当年的约定，那我也就顾不了那么多了。肃清令早晚会传到这里来，你道……我若是也接令，容成显有几分胜算？”
　　她呼吸一窒，怒火忽起：“你要挟我？”
　　“是你逼我这样做。”
　　“我非走不可！”她与他大眼瞪小眼，谁也不肯退让。就在她以为一切会这样僵持下去，摇摇头，正准备不顾一切离开之时，白五忽然改口道：“你要走，要我不插手也行，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老旦脚步一顿，回望着他，有些诧异，而他继续道：“此事过后，只要你不死，便要嫁入白家。”
　　嫁入白家？嫁给他？她一瞬间呆住，而白五目光平静，直视着她。
　　“若我死了呢？”她忽然有些不敢看他。
　　白五依旧平静：“那我要你的同门之人为你陪葬。”
　　老旦猛地瞪眼，却见他笑得森冷，冷得有些凄凉：“你的命是我的，是我的！你敢死的话，我说到做到。”
　　她不知是何滋味，只觉得浑身发冷，又发热，好像同时掉进了冰窟与火坑。心里头千千万万个声音交杂，她听不清。只要答应他，空门就会少一个对手，只要答应他，她就能回去。失去的不过是未来的自由，若能换空门的平安，她愿意。她愿意阿。意识一下子清醒，回到残酷的现实世界，回到冰冷人间。
　　“我答应你！”她最后看了他一眼，捕捉到他眼中刹那间闪过极为细微的悲切与愤然，然后一合目，一提气，便身如彩蝶，蹁跹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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