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死这个魔王，我就回老家结婚了

　　在我说完那句话后，房间内便陷入一片尴尬的沉默。

　　双手握着少年之前递给我的水杯，我低头发呆。粗陶制杯子里盛了大半杯的水，不像王宫里的金杯那样洁净澄澈，这只杯子的内壁似乎积着厚厚的水垢，连带着杯中的清水也变得浑浊起来。
　　这样的水对我而言还是第一次见到。甚至就连之前冒险的路上，我喝到的水也是盛在干净的容器里。或是勇者递给我，或是克莱西特交给我，那些杯中的水无一不清澈甜美，一如我之前坦顺的人生。

　　我长久地盯着这杯水，直到水面荡出一圈涟漪，我才赶忙用手背去擦眼睛，不想让男孩看到我又哭了的样子。

　　但男孩显然已经看到了全部。

　　不知在什么时候，他洗去了脸上的灰泥。虽然一头头发仍然脏乱打结，但那双天蓝色的大眼睛和白皙得异于常人的皮肤让他看起来完全不像一个出身自贫民窟的小乞丐。
　　我回想起那场迎接国王老爹的宴会，那些曾经假情假意向我们点头致意的帝国贵族们似乎也是有着这样浅淡的色彩——雪肤，蓝瞳，以及薄如晨曦的金发。

　　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男孩的头顶，在大脑还没有仔细思考之前，嘴巴已经不受控制地张开：“你是帝国人？”
　　我问道，声音里竟带有连自己都惊讶的怨恨。

　　不，不要这样。我在心里为自己的行为不齿：你竟然把怒火撒到一个救了你的孩子头上。这里是帝国的领地，他既然身在此处，难道还会是别国的人吗？难道帝国所有的平民都该为那些死去的人负责吗？

　　想到这里，我赶忙准备开口道歉，但男孩却先我一步。

　　“对不起。”他竟低头道歉，脸上的神色慌乱，本来没有血色的嘴唇被上齿咬得鲜红。
　　“对不起。”他又摇头重复了一遍，但双眼却并没有看向我。

　　我无来由地觉得这道歉似乎不只是给我的，而是给那些更远的，我所不认识的人们。

　　“不，你不用道歉，”我打断他：“和你没关系，是我不好……我真傻，我有什么立场，竟然站在你们国家的领地上来质问你是不是帝国人……哈，哈哈……”

　　男孩迷茫地看着我，似乎仍未从那句“对不起”带来的回忆里抽身，又似乎根本听不懂我在说些什么。
　　不过正好，我也听不懂他到底是在向谁道歉。

　　“谢谢你救了我。我叫辛……辛德瑞拉。”我冲着男孩勉强挤出个笑脸，在那个曾经无比熟悉的名字脱口而出之前赶忙用别的替代了它——辛西娅属于艾尔特王国的公主殿下，她出身高贵，娇生惯养，拥有这世界上最高的荣耀和幸运。而我，现在的我只不过是一个流落街头的笨女孩罢了，根本配不上那样高贵的名字。

　　“你呢？”我抓住他的手晃了晃，歪头看他：“你叫什么名字？”

　　男孩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他飞快地甩开了我握着他的手，像被触犯了的小动物一样不善地盯着我看。我甚至觉得，如果他身上有毛，那些毛应该都会配合他的表情，根根凶恶地竖起。

　　又是一段难捱的沉默。

　　这段沉默持续了很久，很久。

　　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再回答我的问题，也不会再理我的时候，男孩才恢复了之前在路上碰到时的臭屁表情。
　　他昂头对我说道：“我叫司各特。和你那蠢兮兮的名字不一样，你得好好记住它，因为总有一天，这个名字一定会响彻整片大陆的！”

　　我眨眨眼看着他，不知道应该为他的豪言壮志鼓掌，还是该为他一松一紧切换自如的神经喝彩。

　　见我没有反应，男孩有些气恼：“你不相信吗？！你们每个人都不信我！哼，等到我真正厉害的时候，你们肯定都会哭着求我……”

　　一阵沉重的推门声无情打断了他的幻想。

　　我转头向门口看去，一个三十岁后半左右的男人身穿皮甲，一边骂骂咧咧，一边推开门走了进来。他的脸上带着一块看起来还很新鲜的淤青。

　　“守城护卫队的那帮兔崽子！”男人“嘭”地一声重重地把剑扔在桌子上，然后就开始动手去解皮甲上的系带，嘴中仍在嘟囔：“上周才花钱去打点过，今天居然翻脸不认人又来找老子麻烦……越来越贪……真他/妈/的不是人……”

　　“老爹！”见他已经把上装脱完开始脱靴子解裤带，男孩赶忙提醒他道：“你先别，别脱衣服，我带了一位……”

　　“恩？”在男孩还在思考用什么称呼来指代我比较合适的时候，那位大叔已经兴致勃勃地凑上前来：“哟，你小子不错嘛！现在就知道把妹啦？还直接把人家带回家里的床上？”

　　闻言立刻羞红了脸的男孩恼怒道：“才，才不是！我，我是看她一个人可怜才好心救她的！要不然她昏倒在街上肯定会被守城护卫团的那些人弄死的！”

　　“这倒不假，”听男孩提起守城护卫团，男人的脸色立刻阴沉了下去：“怎么？这孩子就一个人？家人呢？”

　　他的最后一个问题已经不是对着男孩，而是直接问向了我：“小姑娘，你家在哪？父母呢？”

　　我茫然地看看他，又看看脸上也布满疑问的男孩，最终垂头答道：“他们都不在了，先生。”

　　“和司各特一样。”男人拍拍男孩脏脏的小脑袋，后者不快地扭来扭去以示不满。

　　“老子早就告诉过你，别他/娘/的像个泥鳅一样乱动！”男人呵斥道，随即又上下打量着我：“你这年纪的孩子一个人在外面估计活不过这个冬天，”他的眼神滑过我的脸，我的裙子，最后停留在我满是血痂的手上：“受了不少苦嘛小姑娘，你父母什时候不在的？看你的长相，应该也是我们帝国人吧？”

　　我因为他的最后一句话而猛然抬起头，但理智告诉我被认作是帝国人远比被当成在逃的王国叛徒要好得多。

　　“他们因为一场病在春天时去世了，先生。”最终，我用谎言回答他：“他们在死前把我托付给一位正直的骑士，让我在城门处等他。……很遗憾，我没有等到。”

　　男人点头，似乎是接受了我的借口。
　　赶在他开口做出决定之前，我又说：“先生，您，您能收留我吗？我什么都会做，什么都可以学！只要能有口饭吃，有地方睡就好了！”

　　听到我的话，男人扬了扬眉：“你为什么会觉得我有这样的好心？在冬天快来连自己都喂不饱的时候收留一个刚见面的小女孩？”

　　“我，我听您说司各特的父母也不在了。但他却和您住在一起，一定是您好心收留了他！您这样的好心人，一定会……”

　　“我欠她钱！”一直没有说话的司各特突然开口：“她的那个不守信的笨蛋骑士前天晚上从大威尔手里救了我，我欠他一把剑和五十七枚金币！老爹您前几天不是说还差一个帮手吗？她可以……”

　　男人脸上的笑意越来越大，他拍拍司各特的脑袋，阻止了男孩还想进一步说下去的欲望：“好了，我知道了。”
　　他从腰间的口袋里摸了十几枚铜板扔给男孩：“司各特，你忙了一天的可怜的乔治老爹又渴又饿，快去街角的小酒馆让艾伦给我来一杯啤酒和一只香喷喷的烤鸡，顺便为你的小朋友买一块面包。”

　　男孩接过铜板，犹豫地看了看我们，似乎还想说些什么，最终却作罢，扭头按照男人的吩咐离开了房间。

　　“我叫乔治。”在他离开后，男人对我笑了笑：“你呢？”

　　“辛德瑞拉，先生。”我有礼貌地回答。

　　“我可不是什么先生，”他咧嘴：“但你却是货真价实的贵族小姐。”

　　“不，”我惊恐：“我，我父母早就死了，我一个人流浪，我不是什么……”

　　“恐怕他们在死前是哪里的大领主吧？”男人啧啧摇头：“小姐，您不怎么接触我们这些贱民，有些事还不懂。这个年纪的寻常小女孩是不会像你这样头脑清楚能正常和大人对话的，她们也不会有礼貌地称呼别人为「先生」。她们只会蹲在家门口玩泥巴，然后咯咯地傻笑，含着手指傻傻地看着想和她搭话的大人。”

　　我想要反驳，但却不知道从哪里说起比较好，怕说多反而有错，只能紧闭上嘴等他继续说下去。

　　“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聪明，真是位聪明的小小姐。”男人夸奖道：“让我想想，有哪位倒霉的贵族老爷死得早又恰好留下了一个年幼的女儿？”

　　“……啊，我想到了。”

　　“被认成杀害你亲人的帝国人一定让你很痛苦吧，公主殿下？”

　　“你是想要那份赏金吗？告发我吧。”见已没有什么好逃避的，我反而镇定下来：“任何人只要向守城护卫团告发叛徒之女身在何处，都能获得三千金币的赏金，那份通缉传单上写着。”

　　“不，”男人摇头：“我恨死那帮自以为是整天把城市搞得乌烟瘴气的臭小子们了，我不会去告发你的。只要想着他们一天找不到你而急得跳脚咒骂的样子，我就觉得由衷地舒心。不，小公主，我是不会让你落在他们的手里的。”

　　“那你到底想怎么样？”我犹疑地问他。

　　“正像司各特那孩子说的，我，不，实际上是他还差一个帮手。”他顿了顿，手伸到腰间，隐到了阴影中，才又说道：“但我虽然讨厌守城护卫团那帮贱/人，却也还不想这么快就赶着去死，明目张胆到去得罪他们把通缉犯放到自家屋檐下可不是什么聪明的举动。”

　　“五十七枚金币加一把剑。”他重复了一遍司各特之前说过的数目：“小公主，你知道那把剑的价值吗？”

　　我摇头：“我只知道那是家族代代相传的宝物，剑柄上还镶嵌着红宝石。”

　　“无价之宝吗，这可不好算呢。算了，那把剑我会找机会还给你的。那么，现在就只需要还五十七枚金币了。”

　　我皱眉看着男人，不知道他到底在说些什么。

　　“一枚金币包食宿和你的安全三天，怎么样，很划算的买卖吧？”男人笑着对我说：“小公主，虽然我们佣兵是出身低下的贱民，但我们也有自己的信条。”
　　“你们的信条？”我问。

　　男人点头：“有债必还。”

　　“我会收留你一百七十一天，然后再将那把无价的宝剑还给你。这是司各特欠你和你的保护者的债。”他身体前倾，看着我的眼睛，我注意到他的眼睛是深褐色，和他的发色一样，泥土的颜色。

　　“但在这之后，我们两清。我不会去向护卫团告发你，但我的屋门也不会再向你打开。”他那一直藏在暗处的手此时终于出现，不知何时，那手上握了把匕首，此时正在烛光下闪着冰冷的光：“你愿意吗，小公主？”

　　我想拒绝，我想嘲笑他的胆小，我想抓着他的领子告诉他如果不是把剑交了出去，杰拉德不会被人狠狠砍了正着，我想问他为什么骑士们能有着高尚的美德，而他们却只有精打细算的猥琐，我还想……

　　但我什么都做不了，我只能调动脸上所有的肌肉，对他露出了一个看似诚恳的微笑：“我愿意，先生。”

　　他的回答是一记耳光：“不要加「先生」，你的坏习惯会害死你。”

　　我正了正被打得歪到一边的身体，照他的要求重复了一遍答案：“我愿意。”

　　“很好。”男人点头，然后他一把抓起我披散在肩膀的头发，用匕首将它们连根割断：“守城护卫团要找的是高贵的公主，而我收留的是一个又蠢又笨的小子。”

　　“你叫什么名字，小子？”他拍拍我的脸。

　　“我没有名字，没有爹妈的流浪儿不需要名字。”我回答，把“先生”咽回了肚中。

　　“很好。”男人哈哈大笑：“你学得很快，我喜欢聪明的孩子。”

　　“因为他们能活得久一点。”

　　就这样，我开始了一段与之前的人生完全不同的生活。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