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死这个魔王，我就回老家结婚了

　　在最开始的时候，西泽尔的名字其实不叫勇者。
　　那时还是个孩子的他有自己的名字，自己的父母，自己的人生。
　　虽然不波澜壮阔，但却从头到尾都是属于他的。

　　后来呢？
　　他其实已经记不大清了。
　　记不清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一切都开始变得不对；记不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被迫过上不属于自己的人生。

　　那幸福的短暂岁月太过遥远，太过珍贵，被日后不断重复的漫长经历一遍遍地覆盖清洗，直至最后成为他记忆里苍白淡薄的一个影子。
　　影影绰绰，虚无缥缈。
　　像初春早晨的薄雾，在阳光重现大地时便了无踪迹。
　　但每当他以为那记忆是他濒临崩溃疯狂前产生的幻影时，它们却又会像潮水般涌来，屡屡入梦。梦中的影像清晰如昔，提醒他一切都曾真实地存在过。

　　最开始时，他以为这是神明的恩赐，让他在漫长无尽的折磨里能咀嚼着这最后一点安慰熬过无尽的黑夜。
　　但后来，他才明白，这残存的记忆其实才是诸神对他最大的残忍。
　　再也回不到过去，却也永远无法忘怀。
　　永远蒙受最钻心蚀骨的思念。
　　一如他对她的思念。

　　最初遇见她时西泽尔才十一岁。

　　那是一个初冬的早晨，王都畔廷顿的秋日总是来去匆忙，仿佛是追赶着夏日的脚步，从城市的上空轻盈却又飞快地掠过，在短短数日间便消失无踪，只留下怒放的荔藓花和暗沉的湖水，和着纷纷扬扬飘落的大雪，清冷的空气中幽然的芬芳挤满了整个王都。

　　就是在那样的一个早上，他在常去的训练场上看到了一个新来的小子。
　　训练场上挥剑拼命练习的都是生自骑士家族的孩子，个个都继承了父辈的健壮身姿，身手敏捷，肩宽腿长，尽管年幼，却也互相间比划得有模有样。
　　唯有那个新来的小子，身穿一身明显宽大一圈的外套，金色毛茸茸的小脑袋只能露出一半在衣服外，在早晨刺骨的寒风里瑟瑟发抖，鼻头被冻得通红。

　　孩子的天性便是欺生，见来了一个从未见过的瘦弱小子，在打招呼前，他们的第一反应便是去嘲笑羞辱他。
　　“喂！”年纪最大的亨格尔是他们中的头儿，他有着一头鲜亮的红发，性格也如他的发色般张扬跋扈。他扔给那个新来的孩子一把未开刃的宽剑，向他挑衅道：“哪里来的野小子居然有胆子摸到这儿来了？你不知道吧，这个训练场和你父母家里的花园不一样，是培养真正爷们的地方。光在一边看有什么用？想偷学几招就和我们打一场啊？”

　　西泽尔有些看不下去，亨格尔向来下手不分轻重，特别是对新来的那些需要“受教育”的新人们。更何况这个瘦弱的孩子看起来只有七八岁的样子，体型和亨格尔几乎差了一倍，拿不拿得起那把笨重的宽剑都值得商榷，更不要提握着这把剑和亨格尔打架了。
　　他刚想劝阻，那孩子却已经弯腰捡起了扔在地上的剑。他的声音清脆稚气，还带着明显没有变声的奶气：“好啊。那怎么样我才能算真正的加入你们？”

　　见他真敢和自己打，亨格尔得意道：“简单，看你年纪小，我给你个轻松的要求。只要你能扛得住我十次攻击不倒下，你就有资格以后在旁边看我们练剑，怎么样？”
　　在一旁围观的其他孩子们立刻起哄拍手，大声赞同亨格尔的提议。
　　但西泽尔知道，亨格尔的十剑即使是个没学过剑术的成年人应付下来也颇为吃力，更不要说这个身量还没长起来的孩子了。况且亨格尔狡猾地没有直接答应孩子要求“加入”他们的请求，而只是给了他“旁边观看”的权利，这样的交易实在是非常的不划算。
　　想到这儿，他终于忍不住开口道：“亨格尔，算了。这孩子想来就是来玩玩的。你看他这么小，可能还是父母带来的，要是把他打伤了我们也不好向大人交代。”

　　亨格尔闻言有些犹豫，他虽然鲁莽又爱逞意气，但基本的判断力还是有的，听他这么一说立刻改口道：“算了算了，和小孩子玩有什么意思，赢了也没劲。你快走吧，别耽误我们训练。”
　　西泽尔暗地里吁了口气，暗暗替那孩子庆幸。

　　但没想到金发的小男孩不依不饶：“不。我们说好的。我挡得了你十剑以后就能加入你们！你比我大这么多，怎么还说话不算话？”
　　他说着就拖着他那把重重的宽剑向亨格尔撞来，毫无章法地拔剑乱挥，却也刚巧击中了还没有进入状态的亨格尔。

　　红发的大男孩被迎面撞得踉跄退了两步，周围观战的孩子们中间传来低低的笑声，似乎是嘲笑他连一个小孩都解决不了。
　　向来爱面子的亨格尔勃然大怒，他转身从武器架上抽出一把大剑，劈头盖脸地就向那孩子砍去。
　　金发的小男孩开始还能凭借瘦弱轻盈的身姿左躲右闪，但根本没有学过剑术的他又怎么是在训练场上锻炼过数年的亨格尔的对手？

　　亨格尔击中小男孩的第一剑，是重重拍在他的肩膀上。
　　出于训练的安全性起见，训练场上所提供的刀剑都没有开刃，所以不会发生刺伤的危险。但久在训练场上磨砺的少年们无师自通地自然摸索出一套用不开刃的钝剑揍人的办法，用以在私下的斗殴里互相攻击。
　　但在实际的训练场上，因为有教头的不时巡回，他们从来都不敢使用这套下三滥的剑法来真正伤及比赛的对手。
　　此刻亨格尔竟然用这套套路的剑术，想必他已经是因为丢面子而怒极攻心，只想让那小男孩吃点苦头了。

　　硬生生地吃了这一剑，小男孩的身体晃了晃，却居然没有倒下。他仍旧四下游走在亨格尔攻击的缝隙里，只是动作已然没有之前的那样灵活轻松。

　　亨格尔击中小男孩的第二剑，砍在了他的膝盖上。
　　小男孩的脸上明显露出痛苦的表情，但他只是短短地在原地停了片刻，便又继续投入到和亨格尔的战斗里。

　　亨格尔击中小男孩的第三剑，砍在了他的手腕上。
　　钝剑的剑面沉沉地拍在小男孩的手腕，在皮肤上留下了一记鲜红的印子。小男孩手一软，握住的宽剑应声落下。但他没有就此认输，而是咬紧下唇，弯下腰，抗住亨格尔又一次把剑砍到他背上的疼痛，将那柄掉落的剑捡了起来。

　　“再来！还有六剑！”尽管一直在挨打，但小男孩完全没有认输的意思。他倔犟地昂起脸，大大的眼睛丝毫不让步地紧盯亨格尔，等待他的下一次攻击。

　　周围一直在看着的孩子们已经从之前为亨格尔的拍手叫好转为沉默不语，因为他们明白，即使是自己上场，也未必能扛得住亨格尔的攻击到这个时候。

　　见小男孩还不肯让步，觉得自己权威受到挑战的亨格尔简直气炸了肺。
　　他决定要狠狠揍一顿这个孩子，否则自己以后就根本不能再在这群孩子面前抬头做老大了。

　　想到这里，亨格尔手上的动作也越发凶狠了起来。虽然也被正规骑士们教导了好几年，但毕竟还是个孩子的他其实剑术没有太大的章法。眼下气急了，手上的动作也就专挑解气狠厉的来了，远不像之前的那样有迹可循。
　　这么一来，他对小男孩本来还算得上是“指导”的交手便已经完全成为他单方面的泄愤。

　　毕竟还年幼，先前已经被打得已经有些体力不支的小男孩此刻完全无法从亨格尔的手上逃掉。
　　很快，他就收到了亨格尔的第五剑，第六剑，第七剑还有第八剑。
　　每一剑都拍在他的关节处，每一剑都让小男孩的脸色惨白上几分。

　　周围的观众间渐渐发出不赞同的声音，有些出身下层贵族平时不得不依附亨格尔的孩子们开始交头接耳，似乎是对他们向来充满威严的老大今天这样欺负一个新来的孩子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而更多出身良好向来瞧不起亨格尔混世小魔王行径的孩子们则发出响亮的嘘声，他们一边抗议亨格尔的行为，一边为仍坚持不倒下的小男孩鼓劲。

　　听到这些杂音，亨格尔更加气愤。抓住一个空隙，他狠狠地用剑柄砸向小男孩的脸，小男孩立刻被打得头扭到一边，训练场上的地面出现斑斑点点的血迹。

　　一旁观赛的孩子们见此全都倒吸了一口气，一直受到骑士准则教育的他们哪里接受得了这么野蛮的单方面攻击。有些正义感强的孩子已经开始大声斥责亨格尔，而有些孩子则同西泽尔一起拿起剑准备冲向场下。

　　“不。”小男孩开口阻止，原本童稚的嗓音已经因为疲惫和疼痛而沙哑：“还有最后一次。我能扛得住。说好的十剑就让我加入。”

　　“切！找死。”亨格尔歪头吐了口吐沫，二人重新面对面站好，握紧手中的剑，蓄势待发。

　　就在这个时候，小男孩突然眉头一皱，扔下剑就往亨格尔的方向扑去。以为他要偷袭自己的亨格尔大惊，在小男孩撞向自己的腰的时候他扬剑狠狠地劈向小男孩的腿，然后便被小男孩撞向他的冲击力带得往后退了好几步。

　　然后他看到，在他面前不远处，一节粗壮的树枝因为不堪积雪的重负，已然折落掉下，重重地砸在地面上，带起一阵飞扬的沙土。
　　而那地方，赫然正是他刚刚站着的地方。

　　总算意识到自己是被小男孩救了一命的亨格尔大惊失色。因为他刚刚以为小男孩扑向自己的动作是做最后的垂死挣扎，所以扬剑砍向他的力道也用的是前所未有得大。
　　怒火已经完全被浇灭的亨格尔紧张地问向小男孩：“谢，谢谢你。你，你没事吧？”

　　“没事……”小男孩含混不清地回答，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仍记着那个约定：“我这样算是扛过了你的十剑吗？你们能接受我加入你们了吗？”

　　回答他的是四下里的一片寂静，随后不知道谁带头，一片旷久不息的掌声在训练场上响起。

　　一直在旁边观看的孩子们纷纷翻下围栏冲进他们比赛的场中，挤挤攘攘地围到他们的身边。几个平日里就正义感满满的少年将小男孩从地上扶起，笑着揉他的头发拍他的肩膀，夸奖他的勇敢和骑士精神。他们欢呼着簇拥起小男孩，想要把他像英雄一样抛向空中。

　　小男孩在大家的夸奖声里不好意思地笑道：“那个……大家能轻点吗？我觉得我的小腿好像断了……”

　　西泽尔再次见到小男孩时已经是第二年的初春了。还杵着拐杖的他傻笑着来到他们的训练场。
　　刚刚还打作一团的孩子们见他来了立刻欢呼着从场上跑下，不顾教头的臭骂，他们像最亲切的朋友那样对小男孩嘘寒问暖。为首的居然正是几个月前还盛气凌人把小男孩揍得断了一条腿的亨格尔。
　　红发的少年不好意思地摸着自己的鼻子，脸涨得通红，红得几乎都让人看不到他脸颊上的雀斑：“那个，我已经和大家商量过了。从今天开始，你不但能加入我们一起训练，而且你就是我们的老大了！当然，”他得意地补充：“因为我是前任老大，所以现在是仅次于你的二把手。”

　　西泽尔站在远处看着他们笑着闹着把小男孩团团围住，孩子们的欢声笑语像春日的暖阳洒满整个训练场。
　　向来不爱和人打交道的他突然觉得有些落寞，他看着站在人群中心正不好意思挠头笑着的小男孩，那小小的金色脑袋还是初见那天的那样毛茸茸，让他的眼里流露出一丝连自己都察觉不到的渴望。

　　自那以后，小男孩便正式加入了他们。
　　尽管年幼又生得矮小，但他参加训练的时间从来不比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个人少。大家本就喜欢他一股楞楞的冲劲，又因为他年纪最小，把他当做弟弟来爱护。看到他这么努力地积极训练，几个年长些的孩子就自告奋勇地要求给他补课，在训练结束后留下来继续陪他训练。
　　一直不爱参加这些集体活动的西泽尔不知道为什么，这次在好友问及自己时，竟然神不知鬼不觉地一口答应了下来。在答应完后，他才恍然察觉到什么，皱了皱眉。
　　就连好友都打趣他：“看来黄金男孩的魅力大到连大冰山都会融化啊。”
　　西泽尔沉默摇头否认，但心里却因为想到那孩子可能会出现灿烂的笑容而微微一暖。

　　少年时代的日子总是简单又幸福，时光如白驹过隙，两三个寒暑在日日相似的挥剑中飞快地流逝。孩子们的身高像抽条儿似的飞长，几个早年加入的孩子已然长大成人离开了训练场，踏上他们父辈的道路，成为一名授勋的骑士。
　　近年来的王国四处总是不太太平，各个城镇也时时传来魔兽出没的警报，急需受过系统训练的骑士们带队处理。日益糟糕的环境让已经年长些懂事了的孩子们心头蒙上了一层阴影。

　　但西泽尔却从来不在意这些，随着年纪的增长，现在已经十四岁的他爱好日益偏向阅读和书写这些安静的方向，即使出现在训练场上，也只是在一边静静地看着好友挥剑。但这些天来，最让他难受的是另一个让他仍逗留在训练场上的原因，那个曾经一直拼命在场上练习的瘦小身影，这一年来已经没有出现过多少次了。
　　这几年来，那个孩子也略微长高了点，日日在训练场上努力的他掌心已经有了一圈厚厚的老茧，但身体却仍然单薄细瘦。

　　西泽尔还记得最近一次见到他是在建国庆典前的几天，明明是春末夏初的日子，那孩子还穿着厚厚的衣服，今年已经十一岁的他开始发育长高，但让人奇怪的是他的脸部线条却日益偏向柔和。

　　“啊，”见到是他，那孩子有些惊喜：“我正想找大家呢，太好了，你能帮我带个话吗？”
　　西泽尔扬眉表示他在听。
　　孩子有些不好意思地嘟囔道：“庆典的日子近了，我的父……父亲说家里最近会很忙，要我多留在家里帮忙，可能这几天都没空来训练场和大家比剑啦。”
　　西泽尔点头，表示他会把话带到。

　　“还……还有！”
　　那孩子在他转身离开前又叫住他，西泽尔疑惑地偏头看他，只见那孩子有些羞涩地对他道谢：“谢谢你，虽然大哥哥你一直不说话，但我知道你其实不像他们说的那么冷漠，是个很好的人！”

　　从来没有收到过除了好友以外的夸奖，西泽尔的脸一时间有些发烫，他一声不吭地转头走掉，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还在后面叫着“啊啊对不起！我说错话了吗……”一边拼命道歉的孩子。
　　真是个笨小孩。他在心里想，但嘴角却不受控制地上扬了起来。

　　但他不曾想到，直到很久以后，他们才有再一次见面的机会。
　　那也是他们之间的最后一次见面。

　　那是一年后，已经成为书记官的西泽尔随成为见习骑士的好友准备一起前往王国的一个偏远小镇执行任务。
　　那是一座掩映在群山下的美丽小镇，在蒂恩山脉的脚下，常年与世无争，处于王国的最南端，终年享受山顶冰雪融化流下的泉水恩赐。正是这样美丽的小镇，却在数周前也不可避免地传来了有魔兽出没的报告。

　　在出发前，多年的好友见他一直闷闷不乐，便劝他趁离开繁华的王都前找点乐子。

　　“你都十五岁了，别再天天闷在家里读书了，该好好找个姑娘谈谈恋爱亲个小嘴什么的。”他那能同时拥有复数个女朋友这一神奇能力的好友爽朗地拍着他的肩膀大声劝道：“不是兄弟我悲观，咱们这次出门凶多吉少。你啊最好走前摸摸姑娘小手，要不死了都不知道香喷喷的小姐们有多么的美哦。”

　　他对好友的劝告哂然一笑，但拗不过他三番两次的催促，只好随便挑个日子出门去王都的繁华街溜达。

　　熙熙攘攘的人群川流不息，他站在人群的正中央，却突然有点莫名的寂寞。
　　已经长成少年的他从未喜欢过什么姑娘，却不知为何，在好友说起这些时那个金色毛茸茸的脑袋突然在心头浮现。

　　说起来，他抬头望天，恍然想起今天正是新一年的建国庆典。
　　那时和小男孩的交谈还历历在目清晰如昨日，却不知不觉间已经过去了整整一年。

　　“大哥哥？”有个细细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冰块脸大哥哥！！”见他没有反应，那声音大了起来，直冲他耳膜。

　　他转脸循声看去，见到一个金发的小女孩正傻笑着踮起脚朝他挥手，浑然不顾周围人的侧目。

　　“你是？”他有些疑惑。
　　那小女孩指着自己的脸问他：“你不记得我了？也是，我们有一年多没见啦。”
　　她向他长开布满老茧的手，冲他笑道：“是我呀，就是那个每天都在训练场上被你揍的那个小男孩呀。”

　　他瞪大眼睛，记忆里小男孩永远瘦弱的身体和眼前少女纤细的身姿对应了起来。

　　仿佛一道亮光划过他的脑海，他瞬间明白了一切。
　　为什么那个孩子的声音永远像童声一样清脆，为什么那孩子的肩膀比他们要窄得多，为什么那孩子随着年龄的增长反而力气越来越不及他们。

　　所有的本来分散开来的点此刻都连成了一片。
　　连成了一条清晰的直线。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自己没有喜欢的女孩了。
　　因为一直以来他喜欢的人现在正站在他的面前。

　　“我要去一个很远的地方。”他听到自己对女孩说，不等对方答话，他又坚定地对她说：“等我回来。”

　　等我回来。
　　然后我会向你说出那句话。

　　“好呀，”纯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女孩笑着答应，她像是想起了什么，赶在西泽尔转身离开前对他说道：“那我们就约定明年的今天还是这里见面吧！啊，我之前用的那个男孩子的名字是假的，是我哥哥的小名。其实我叫辛西娅。”

　　辛西娅。
　　西泽尔在心里默念。
　　等我回来。

　　他终归还是回来了。
　　拼尽全力，背负着好友枉死的孽债，从那地狱一般的地方回来了。

　　但却再也没有机会说出那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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