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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一场
阔别十年之后,崖石终于回到了绵云国。十年前离开时,形单影只,凄凄惶惶。十年后回归时,从城郊开始,百姓夹道欢迎,举着拜火教的旗帜,欢呼声一浪高过一浪,敖赞虽然用武力攻占绵云国十年,但是百姓心心念念的,还是旧王朝。崖石和众部下骑着高头骏马,面对全城百姓,看着旗帜连接成云,人身密集如城墙,欢呼声排山倒海,一边挥手回应,一边不禁老泪纵横。阿株坐在马车里,看见这个景象,只觉得又惊奇又兴奋。
崖石归来,敖赞并不是没有耳闻,只是他所图谋的只是绵云的玉石和钱财,军队固然是大权握在自己手里,倒有一半以上士兵是绵云国人,既然民心所向,他的注意力又在大羽,对这么便看得松一点。
是以只有防备,没有杀戮。
崖石没有入王宫,只是在城郊拜火教的总部住下。为了不刺激敖赞。一个月后,他进宫见侄子食月,以叔父的身份,一切按照见亲戚的礼节办。食月年方十七,是一个享受安逸生活的缺乏主见的普通少年。待他在拜火教的地位稳固之后,又过一个月,他为食月娶了个妻子,名苗鱼,是相国的义女,其实就是阿株。在此期间,给敖赞的贡品有增无减。对安插在绵云的耳目,崖石都已经摸得一清二楚,或用名利收买,或用武力收服,或者直接令其暴病而亡。崖石,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只有热血没有谋略的男儿。
而阿株得到那本《囚梦》之后,苦心研究囚梦的幻术。许多年后,阿株这样回忆那段时光:
那个时候,我还很年轻,喜欢各种各样白色的东西:窗帘是白色的,床单是白色的,裙子是白色的,我的猫咪,也是一只白色的披着柔软长毛的波斯猫。每天起床后,我都会抱着我的小猫坐在屋檐下晒太阳。阳光暖暖的,是淡淡的金晖洒落在我周遭的世界。风是白色的,在我的庭院里荡来荡去,挑逗着那些白色的百合花。我看着每一朵花开落,怜惜她们的芳华,在她们堕入泥土之前将她们的灵魂尘世的轮转,去纠缠一段宿缘。至于结局,我是不看的。我只是站起来,把猫放在廊椅上,沿着长长的走廊,轻轻地走,赤着脚,白色的风鼓荡着我纯白色的束腰至胸的裙子,让我看起来,翩翩似仙。
我走进一间宽大的竹屋里,竹片铺成的地板将清凉透至我的心扉。屋子尽头,坐着一个身披黑袍的老人,背对着我,似在沉思。
崖石,我的公公,听到我的裙角带起的轻微的风声,回过头来,朝我温和地笑着,示意我坐下。我在他对面的地板上坐下来,中间,摆放着绵云国的地图,上面密密麻麻地布着红的黑的点,红色,表示该城已兴建,黑色,表示仍然荒芜;那将是我们讨论的对象。我们将一起用巫力,创建新的城邦。
绵云国拥有无数广袤的荒原和沼泽,那里罕有人迹,是一片空白的土地。这种空白,占了绵云国百分之九十的领土,换言之,国内能够居住的地方,只有国都绵城等有数的城邦而已。为了安置越来越多的人口,一方面我们不断向外扩张,一方面,我们将目光放在这些空白的土地上。
公公描绘出城市的轮廓,基石,而我充实它,并且,注入灵魂。一个城市,假如没有灵魂,那么即使再华丽,也只是一个空壳,不会有人烟,不会有车马喧然,换言之,它将仍然是空城。
我的公公崖石,是这个国家的实际统治者,而我,则是绵云国有史以来灵力最强的巫师。我们将一起,书写绵云国最浩荡的城邦之诗。
我的夫君食月,绵云国年轻的王,我自始至终没有见过他一面。婚礼刚刚举行完毕,他就被软禁起来。一个月后,他经由崖石之口,宣布由于王身染不治之症,无力治国,在身体康复之前将由国父崖石和王后苗鱼共同监政。
食月的囚房,是我设计的。那是一个密封的城,叫“心之霾”。那里永远只有阴霾的天空,厚重的灰青色的云绵绵无际,将雨未雨。没有风,然而连绵不绝的丘陵地上,长长的茅草总是一齐朝一个方向摇摆,在莹白色的天光的照射下,茅草显出不同的色泽来,背部是闪着银色光泽的亮青色,阴暗部是清澈的深邃的青碧,过渡的地方又是朴实的厚重的绿,等等。在茅草之间偶尔会有一些布满盈盈清水的方形的池塘,水只能淹到人的小脚。水太清,因而无鱼。当食月从那里跑过,池水并不会溅起一丝一毫的水珠,也不会激起一丝一纹的涟漪,甚至食月的脚不会感觉到一点一滴的湿意,只有透入骨髓的冰寒,可以告诉食月,他刚刚涉水而过。这水,恍若虚无。
他就在丘陵之间不断地奔跑,渐渐地,土地升高,四下一览无余,他站在了山顶;慢慢地,土地凹陷,四周是一个完美的圆,他站在了谷底。他的世界就这样不断地升高又降低,循环往复,永无休止。
那个世界不会有任何的声音,包括食月自己的足音和呐喊;那个世界也不会除食月以外的动物出现。绝对的自我和封闭的一个空间。假如食月会哭泣,那么,他将痛苦不堪;假如食月会回忆,那么,他将心潮难平。所以,我剥夺了他哭泣和回忆的能力。因此,住在“心之霾”里的食月,只是一个会奔跑的生物而已。——这从某种程度上,是设计者我的一个心理安慰。
崖石借此也检验了我巫力。他说了声:很好,一边把干枯的手放在我的肩膀上,透过薄薄的白纱,我感觉到了他掌心的温热。我知道,他又一次把我当成他年轻时代的情人了。有什么办法呢,我身上的这副皮囊,就是按照那个叫做九歌的女子的模样做的。
深夜,我和公公处理完政事,回到了自己的宫殿。里面空无一人。所有的仆人都在夜晚降临之前必须全部离开,除了一个叫冰翘的女孩把手宫门之外。我回到宫殿,那个温驯的女孩道了一声晚安之后便低着头匆匆离开。然后,我用结界封锁了整个宫殿,这个结界,只有我能解开。整个宫殿就只剩下我一个人了。天地无比地宽敞。所有的柱子,所有的回廊,所有的房间,所有的庭院,所有的草木,都是我一个人的了,无人能够与我分享。
我卸下所有的衣服,光溜溜地在每一个角落游走。白色的风围裹着我的身子,甚至把我托举起来。天地,是如此畅快。
等到我累了,走回寝室,卸下这具完美的皮囊,你看到的,只是一个十二岁的丑陋的小女孩,身体绵软,里面注满了水。当我走动时,你可以听到里面的水声哐当;当我坐下,就如同一杯水流泻出来,平摊在地上;当我跳进桶里,我的身体会填充桶的每一个部位,我就是桶;当我混在花坛里,我就是花间的一股清流。我去哪里,我就是哪里。我失去了任何的保护,软弱无力。
——我曾经在冥河溺过水。你知道吗,哀翠?
当黎明到来时,我重新披上那具完美的皮囊,穿上我白色的裙子,解开结界。我的侍女冰翘推开门来,看到的,又是一个温柔典雅的十七岁的王后,苗鱼。
哀翠,你推开窗看一下,屋里好闷。现在明明快到春天了,为何外面的槐树都枯萎了呢?“树枝没有一根因冬日的寒风而凋谢,树枝凋谢是因为我给它们讲述了我的梦。”(叶芝)
——初春的黄昏,阿株这样对哀翠说。
或许你已经知道了,食月看到的并不是一个真实的世界,我所创造的城也只是一个虚拟的城。假如一个人活在自己心造的世界里,那么,只要将预先设计好的世界注入他的心,那么,这个人就被我囚禁了。你可以看到他真实的面容,但你永远无法让他回到真实的世界,除非有人解除巫法。
假如一个城市所有的人都被设入一个虚拟的世界,那么,也可以说,他们住进我创造的城邦里。可以说我囚禁了他们,也可以说他们共享乔迁之喜。
但是,在虚拟和现实之间并非无路可通。它们之间有一条狭窄的通道,往往只有灵力高强的人才能在这条通道上自由行走。假如由他们铺设好这条通道,连接虚幻与真实的城邦,那么,我创造的城就是屹立在真实的太阳之下的万古不倒的城。
——这并非我阿株一人的独创之举。很久以前,绵云国就是以这种方式建立了很多不朽的城市;而且,它以巫术立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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