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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光陰的故事(一)
狂龍吹著口哨踱著步,瞧見旱魃正在油行前加油,想起上回打麻將,旱魃輸得悽慘。
「旱魃,有空嗎?」狂龍從後拍了下旱魃的肩,態度親熱。
「是你啊。現在要去新竹載批貨,恐怕要兩三天才回得來。怎麼了?」
「沒有。想找你打麻將而已,既然如此就不用了,你忙吧。」
狂龍吹著口哨漫步離去,想起小弟告訴他的消息,神情幾分愉悅。
『難怪藺無雙最近不再來找阿姐了,哈!』
小弟跟他說,最近媒婆頻繁出入藺府,藺老爺正安排藺無雙相親。
旱魃上了車,目送狂龍離去,直到看不見背影,方向盤一轉,往北而去。
※
「阿龍,明天一早隨我回萍山。」號崑崙放下碗筷,看著阿龍。
「為什麼?」阿龍頗不情願。
「今年的柑橘早了些,明天開始採收,人手不夠,只要幾天就好。偶爾也幫幫我的忙。」
「爹,我回去幫忙好了。」練峨眉看一眼阿龍,主動開口。
「慕少艾不是明天上船?妳接了藥行事務,他一走妳便請假,這是不負責任。」號崑崙難得訓斥。
「阿龍,我知道你不喜農作,也不指望你接管,但將來你阿姐接管後,總會有需要你幫忙的時候。學著點總不會錯,別老是在街上混。」
「我回去就是了,偏要這麼囉嗦。」阿龍站起身,不甘不願地走出餐廳。突然又回過頭來。
「阿姐,妳明天要送行嗎?」
「是啊。搭寒波的車。」
「還有誰去?」
「還有孤獨缺和羽仔。怎麼了?」練峨眉清楚阿龍是想問藺無雙是否同行,卻不道破。
「沒什麼。」阿龍聳聳肩,跨步出了餐廳。
「我會留他三天,妳安心去吧。」待他走後,號崑崙露出笑容。
「謝謝爹。」練峨眉略顯羞赧,一番做作,不過是為了幾日自由。
「他呢?」
「今天已先行前往。」
「代我向他問好。」號崑崙微微一笑,笑容些許無奈。
※
圓月已開始虧蝕,秋夜的風,些微的寒。談無慾與慕少艾並肩默默走在人跡已疏的路上,長衫下擺隨風輕揚,緩慢的步伐,些微的沉。
「少艾,不會錯嗎?」談無慾忍不住再次詢問,雖然他早已心裡有數。
「應該是不會錯,不過最好勸夫人到馬階醫院再檢查一次,那裡有幾位醫生是爵士的教友。若夫人不願就醫,請醫生私下出診也可以。我認為,夫人是心裡有數。」
胡夫人久病不癒,輕咳多痰,食慾也不振,談無慾屢次相勸,奈何夫人不願就醫。談無慾靈機一動,便提議請念過醫科的慕少艾檢查夫人,夫人聽是他便首肯。慕少艾診斷出夫人是患了肺結核。
「唉。年紀輕輕的……」
「肺結核目前還沒有藥醫,但只要好好調養,應可再拖個幾年。」
「爵士年事已高,蝴蝶又還年幼……卻叫我如何相告?」愁鬱的神情讓談無慾凹瘦的臉,陰影更深。
「結核會傳染,你不說也不行,以免擴散他人。幸好檢查蝴蝶時沒有發現異狀,但不保證將來不會被傳染。為了蝴蝶,你必須如實告知。」
「爵士此刻都還沒抵達英國呢,一到那裡便接到電報,恐怕又要匆忙趕回,身體會受不了。跟夫人商量過後再決定通知他。」
「也許可以將夫人送往萍山的別墅,那裡通風好,空氣新鮮,陽光也充足,可降低傳染機會,對病情也有幫助。只是中秋已過,山上會越來越濕冷,也許明年入春後再移居那裡,這段期間先在夫人房內安設好保暖設備。別墅內原就有溫泉池,可接引天然溫泉,再用水管引導做成熱水暖氣系統,既安全又源源不絕,此種熱水暖氣在歐洲很常見。別墅我參觀過,夫人房間在二樓,前後皆有陽台俯瞰花園和後院,隨時可看見蝴蝶在玩耍,更可在戶外互動,增加母子親近的機會,不一定要徹底隔離。啊,千萬記住,夫人的餐具要另外清洗和消毒,最好別跟其他餐具放一起。」
「我了解了。我會盡快去看環境,再請工人施工。明天就不送你了。」談無慾停住腳步。
「不用。明年見。」揚手一揮,慕少艾繼續往藥行方向走,
談無慾轉過身往洋行回,思考著該如何告知夫人真實的病情。
※
「慕叔叔,英國人是不是都像洋行那小子一樣,都是金頭髮呢?」羽仔坐在床榻上,看著慕少艾整理衣物。
「不盡然,有棕髮的,也有黑髮的,喔,還有非洲黑人。」
「黑人?像秋君那樣嗎?」羽仔皺起眉頭,想起皮膚黝黑的秋君。
「不是。秋君只是曬黑而已,只要不曬太陽就會跟你一樣變白。」
「爹說我明日可以跟你去,可以看到大船。」
「唉呀呀!那叔叔上了船,跟你揮手的時候,你可千萬不要哭啊。」鎖上皮箱,慕少艾上了床,伸手將羽仔抱進懷裡,假裝哭泣。
「呵,才不會呢,又不是女孩子。」
「那叔叔倒像女孩子了,因為叔叔現在就想哭。」
「叔叔下次什麼時候回來?」
「明年夏日就可回來。你想要什麼禮物?」
「巧克力。」羽仔的物質慾一向很低。
「只要這個嗎?」
「嗯……那很多很多巧克力,我要分給無極她們吃。」
「哈!你對那群女孩子倒好。你不嫌吵嗎?」
「不會啊!她們吵我都聽不見啊。不過西風一哭,真的好吵。」
「哈哈!搞不好你將來真的娶西風。」
「西風好野,像男孩子。」羽仔皺起眉頭,一副拿她沒輒的樣子。
「哦?那幾個女孩,你覺得怎麼樣?」慕少艾不禁好奇。
「什麼怎麼樣?」羽仔睜大眼,不懂所謂何事。
「嗯……你覺得誰最漂亮?」想了想,慕少艾換個方式提問。
「我不知道。有差別嗎?」羽仔認真地歪頭思考。
「哈!那你最喜歡誰?」
「都喜歡啊。」
問不出個所以然,慕少艾著實好笑,與羽仔並肩躺下。今晚孤獨缺特地將羽仔留在慕府,陪少艾過夜。
「不過爹最喜歡無極。」
「為什麼?」
「因為她是第一個呀,而且她最會說話,爹老要我跟她玩。」羽仔吐了吐舌頭,一副敬謝不敏的無辜樣。
「你只是不愛說話而已,不是不會說。」
「秋君對君憐最好,會帶她去廟口買棉花糖給她吃喔。」羽仔吐露秋君的秘密。
「這樣啊?那你會買糖給誰吃?」慕少艾試探地。
「我沒有錢啊。我都吃西風的糖,她口袋裡永遠都有糖。」
「你泊叔叔太寵她了,總有一天會蛀牙。你吃了糖要記得漱口。」
「好。那個阿月很會跑,我跑輸她呢。」
「唉呀呀!那可失了男人的面子。」
「就是啊!好丟臉!不過她大我半歲,也比我高。我以後一定要贏她。」羽仔坐起身來,很不甘願的樣子。
「等我明年回來,你再跟她比過,我幫你加油。不早了,睡覺吧。」
慕少艾起身熄燈,又躺回床上,一手將羽仔在懷中抱好,輕輕拍撫他的心口催眠。昏暗中,就著門外透進來的光線,仍可清楚看見,羽仔從口袋內掏出白梅布包,打個呵欠,輕輕揉搓邊角。拍撫心口的手,改而輕撫白梅,慕少艾滿足地閉上了眼。
忽然,羽仔輕哼著不知名的旋律,旋律中間隔幾句不甚清楚的歌詞。
「……君在船上頭…….猶垂首。暗裡說……」
「你在唱什麼歌?」
「我聽無豔唱的,她說是她娘教她的。前幾天我跟她坐在廊下看無極她們練舞,金姨說無豔還太小,等長大一點再學。我看著看著覺得無聊,就帶無豔到廚房敲碗盤給她聽,然後她就唱這首曲兒給我聽。慕叔叔,無豔唱歌很好聽喔,我喜歡聽她唱歌。可惜我聽不懂,無豔唱的是官話。」羽仔突然話匣子大開。
「等明年我回來便教你,你也該上學了。」
「無豔最安靜了。」黑暗中,羽仔突然幽幽地開口。
「是嗎?」
「她總是安靜地看著無極她們玩。」
「也許還認生。」
「不是,是因為她弟弟不見了,好可憐。」羽仔打個呵欠。
「那你要多帶著她玩。」撫觸白梅的手,再度輕拍羽仔胸膛催眠。
「我要幫她……呵啊……找弟弟。」羽仔翻過身,再打個呵欠,面向慕少艾,語聲漸漸轉為細弱。
「睡吧。」
慕少艾閉上眼,不禁想像著羽仔將來的對象,會不會是這幾個女孩之一。
※
車停在碼頭邊,練峨眉下了車,旱魃的貨車已等在一旁。
「你們去吧,別送我了。」慕少艾與旱魃握手,隨即道別。
「少艾,保重。」練峨眉略顯靦腆,輕聲道別,隨著旱魃走向貨車。
「唉,我怎麼也想不到,峨眉竟會愛上旱魃。」看著雙雙離去的背影,泊寒波感嘆地。
「愛情就是如此沒道理,我倒是不難理解。」慕少艾抱起羽仔往碼頭內走,孤獨缺提著他的行李,默默跟在他們後面。
「可憐的無雙,長年的希望落空。你知道嗎?堅持不相親的他,竟然不反對藺老伯為他安排相親。自暴自棄了。」泊寒波的語氣充滿同情。
「果真如此,也沒有什麼不好。」像是看開了一般,慕少艾淡淡地。
「喂!這話由你說來,一點說服力也沒有。」
「哈!假設咱們的父母尚在,現在的處境不也同無雙一般?婚姻是逃避的好藉口,何況,世事會變,人心亦同。」
「那你呢?」
「我?曾經滄海。」走至棧橋邊,慕少艾停了下來。
「真要如此過一生?」靜默的孤獨缺突然開口。
「有子萬事足。」慕少艾轉而看向孤獨缺,抱著羽仔的雙臂緊了緊。
「你年紀尚輕。」
「心卻已老。倒是你,有沒想過給羽仔添個媽媽?」慕少艾笑著調侃。
「這你不用擔心,羽仔三天換一個媽!」泊寒波親熱地攬上孤獨缺的肩。
「是啊,慕叔叔,每次問我娘的名字,沒有一次相同的。春桃、秋菊、阿珠、阿花,今年又變成罔腰。」羽仔瞪一眼孤獨缺,向慕少艾掀老爸的底。
「小兔崽子,你到底是不是我兒子?老愛掀我的底。」孤獨缺用一指呵羽仔癢,惹得羽仔咯咯發笑。
「哈哈,羽仔,搞不好明年妳娘變成那個賣豆腐的阿美。」泊寒波拍了拍孤獨缺的肩,再洩露一樁秘密。
「說我?我問你,你什麼時候娶金八珍過門?全大稻埕都等著喝喜酒,你倒是不聲不響,把人當成地下夫人。」甩開肩上的手,兄弟開始互咬。
「她不嫁,我有什麼辦法?我才是那個可憐的地下丈夫。」
「哈!寒波,奉子成婚倒是不錯的逼婚辦法。」慕少艾將羽仔放下,改提起行李。
「唉!她的肚皮堅如銅牆鐵壁,久攻不破。」
一句話聽得慕少艾與孤獨缺大笑,泊寒波翻翻白眼,一臉頹喪。
「羽仔!泊家的未來就靠你了!西風十六歲時就給我娶回家!」
泊寒波伸手抱起羽仔,羽仔不領情,掙扎著將兩手伸向孤獨缺。
※
手,牽著手,身,傍著身,十指交扣相思,齊步漫著自由。
輕鬆走在街頭,隨意採買,旱魃與練峨眉攜手享受回台後首次自由的時光。
「先生,請留步。」行經照相館,老闆從內衝出,喊住旱魃。
「是吳老闆,有事嗎?」
相館老闆說起照片遺失之事,又吹噓練峨眉的美貌是如何具有說服力,要求免費幫他們照一次。旱魃見練峨眉皺眉搖頭,便拒絕老闆的要求。
「峨眉,怎麼了?」見峨眉悶悶不樂,旱魃停下了腳步。
「沒什麼。只是老闆私自張貼照片,已不知多少人看過,心中不安。」
「別擔心,這裡是基隆,被阿龍看見的機率微乎其微。若他看過,恐怕早發作了。」
「我知道。只是遺失……」
「也許只是沒有貼牢掉落,被風吹走也說不定。開心點,我們難得有兩日共處,別草木皆兵的自己嚇自己。」
旱魃輕順著練峨眉秀髮,深情地開解。練峨眉展顏歡笑,牽起旱魃空置的手。
睽違年餘,練峨眉重回面海小屋。已可遮蔭的木蓮,一葉一葉,盡是光陰的痕跡。
屋前牆邊用石塊圈圍的新闢花圃,幾株百合驕傲地揚起她的喇叭,吹奏一曲給伏在她腳邊的日日春聆聽,一旁空有姿色卻無才藝的白玫瑰,嫉妒得渾身是刺不予親近。
「怎地都是白花?」練峨眉嗅聞著玫瑰。
「白花才像妳啊。」旱魃的答案再簡單不過。
「你不常在,枯死豈不可憐?」
「基隆多雨倒是不怕,若逢旱日,房東老伯會來澆水。妳進房休息一下,我先去廚房燉這隻雞,今晚妳多喝點雞湯。妳瘦得讓我心疼。」在峨眉頰上淺啄一下,旱魃轉身進了屋內。
隨後進了屋,練峨眉懷念地各室走看,雖無甚傢俱,卻是打掃得整齊乾淨。畫架又回到了書房內,掀起遮布,幸福的情景歷歷在目。耳聽得剁聲響起,快步走至廚房門口,旱魃放下菜刀,正在起火。
「我來吧。」練峨眉拿起菜刀。
「小心,我怕妳傷了手。」旱魃一臉緊張,搶過菜刀。
「你總是不讓我下廚。我雖然廚藝不佳,卻也想做餐飯給你吃呢。」練峨眉面帶笑容,伸出了手。
「做丈夫的莫不歡喜妻子親手做的羹湯,但現在是我要替妳進補,豈能讓妳動手。妳的手是寫字畫畫的,莫沾了血腥。」旱魃依然堅持。
練峨眉看著兩手,突然往上一舉,啪一聲,輕打上旱魃雙頰。
「你呀!真不知是你欠了我?還是我欠了你?」
「一定是我上輩子欠了妳。」旱魃放下菜刀,握住頰上玉手,放至唇邊輕吻。
「哦?那下輩子豈非換我欠你?」
「就是要妳欠我。說書的說過,上輩子與你有深刻糾纏的人,下輩子必定會以某種身份繼續糾纏,夫妻變仇人,情人變恩人…」
「那我們這輩子夫妻,上輩子便是仇人?那下輩子豈非變成朋友,或兄弟,更甚者,又變仇人?」練峨眉抓住語病。
「不!下輩子我們還是要做夫妻。兒女成群,白頭偕老,自由幸福的夫妻。」旱魃將人擁進懷裡,無意識地洩露心中渴望。練峨眉身子一僵……
「你……怨我嗎?」
伏在旱魃肩頭,練峨眉幽幽地。望向後院,菅芒花隨風飄搖,拂起一秋蕭瑟。
「抱歉,我只是隨口說說,沒有那個意思。」意識到自己的發言傷了峨眉,旱魃緊張地解釋,怎奈詞不達意。
「你何錯之有?那是你的渴望,為何要道歉?為何對我也如此戰戰兢兢?」
「峨眉……好吧。如果我心中毫無期盼,只滿足現況,那是不負責任的態度。是的,自妳回來後,我再不能像從前那般心定。妳就在眼前啊!叫我如何不想?這些年來,我無時不在思考如何解決這個難題。於是我更努力工作,如今貨運行基礎穩固,也累積了一筆資金,相信大嫂有足夠的能力接管營運,我已無牽掛,隨時可以離開。」
聞言,練峨眉掙脫旱魃的懷抱,背向他,茫然地望著菅芒,默然無語。
「我已三十了,我渴望自由地與妳一同生活,我渴望……與妳生兒育女。峨眉,我們離開這裡。」旱魃再忍不住,誠實道出心中所想。
像是承受不住壓力,練峨眉出了廚房,走至後院。
『還是不肯說嗎?』
旱魃怔怔望著練峨眉離去的背影,在心中嘆息,跟了出去。並肩看著菅芒,同沐蕭瑟秋意。
「峨眉,妳可知道我有多麼愛妳,妳的心情,妳的變化,哪怕只是一個微微笑意,小小疙瘩,我都看在眼裡,放在心裡。」伸手攬過纖腰,從背後緊擁入懷,一手按壓住練峨眉腹部,旱魃溫柔語調中有著破釜沉舟的堅決。
「將妳的愁化做我的愁。峨眉,讓我來承擔,我們是夫妻啊。」
練峨眉怔愣,聽出旱魃的言外之意,意會在腹部輕撫的含意,顫抖著,掙扎著欲脫離旱魃的懷抱。旱魃使力,將人抱得更緊,不讓掙脫。側頭輕吻練峨眉面頰,在她耳邊輕輕地……
「我可以承受。告訴我,我們的孩子在哪裡?是男?還是女?」
身體再度僵住,練峨眉不言不動,旱魃將她轉過身再度抱緊,一手溫柔地上下輕撫著她的背,掌溫傳達著鼓勵。
身軀顫如管芒,淚,一滴,再一滴,盡滴在旱魃承擔的肩頭。
顫危危地伸出兩手,回抱住旱魃勁實的腰際,先是柔緩使力,而後用盡全力,緊緊地回抱住……
「兩年前夏日妳回來時,我便察覺了,我一直在等妳告訴我。」
「旱魃……」雙肩一垂,再也使不上力,伏在旱魃寬容的胸膛,練峨眉任由淚水潰堤。
※
「當我察覺妳懷孕生子時,妳不知道我有多麼自責與心疼。想妳一人離鄉背景,無人照顧,又要兼顧課業……我自責沒有陪在妳身邊,好好照顧妳;我遺憾沒有親眼目睹孩子的出生;我心疼妳飽受精神壓力,連我亦不能吐露的折磨。峨眉,我對不起妳。」
聽完懷孕與生產過程,旱魃緊擁住練峨眉,哽咽地說出心情。
「那年夏日,你天天燉補品給我,我早該察覺的。瞞你至今,是我對不起你。」終於能從沉重的壓力中解脫,練峨眉淚流滿面。
「那一年,妳精神恍惚得厲害,不時發呆。好幾次,我差點問出口,但想到妳是善意的欺瞞,又將話吞回肚裡。我猜測妳可能會把孩子寄人託養,所以從那時起,便計劃待一切安頓好便勸妳離開這裡,接孩子團聚,從此遠走異鄉。孩子現在在哪裡?」
「孩子在台灣……」擦乾眼淚,練峨眉繼續說。
「除了他沒有別人!是我的好兄弟!是吞佛!謝天謝地,總算有他的消息了。」聽完練峨眉的敘述,旱魃激動得從床上跳起,自己也無法辨明是因為得知孩子的消息,還是因為得知思念多年的兄弟尚安好健在。
「何以見得?」
「無豔口中的綠色石頭應是翡翠,是吞佛的隨身之物,他取名造化之鑰。」
旱魃再度坐回床沿,將吞佛離開台灣的原因,和造化之鑰的來歷托出。
「妳想想,最早知道妳我之事的,除了金八珍,便只有吞佛,而有可能來往兩地的,只有他。」
「但他如何得知?」
「知道妳懷孕生子的有誰?」
「只有談無慾和宮紫玄。但無慾並不知道我將孩子託給姥氏夫妻。」
「那麼便只有宮紫玄。」
「我用電報問過紫玄,她說她不曾向任何人提及這事,也不認識這樣一個人。」
「我們的事,妳是在何時何地告訴她的?」
「啊!原來如此!吞佛一定也在那班火車上!」練峨眉恍然大悟,將火車上的事說了出來。
「但是,他為什麼不與我相認?又為何會在那班火車上?」練峨眉滿腹疑問。
「這點我不清楚,或許他姐姐後來搬遷至西湖,又或者他在南京時就發現妳,見妳懷孕而起疑,於是開始跟蹤妳。若是如此,他不與妳相認的原因,一定是想查明孩子的父親是誰,也許他以為妳在大陸有情人,那時他尚不知我們已訂終身。總之,他在那班火車上,而且就坐在妳身後,才能清楚聽到妳們的對談又不被妳發現。當他聽到原來是我的孩子後,他一定又驚又喜,再聽聞妳託養的原因,便一路跟隨,以便查探孩子將來的下落。峨眉,吞佛做的一切,不是為了妳,而是為了我。不論妳怎麼想,原因是什麼,既然得知,他就絕無可能放任我的孩子流落在外。不論是否有那場水災,他都會把孩子帶回來,水災只是讓他提早行動……不對!」
「什麼不對?」
「鬍鬚、眼鏡,他那天是有計劃要帶走孩子的,水災只是湊巧。他知道若是完全陌生,孩子不可能跟他走,且孩子若哭鬧難免引人側目。所以他先改變外貌,再以送糖為由,讓孩子對他有印象。他對孩子的行蹤瞭如指掌,想必這幾年來常在暗中探視。我想,他一定是準備要回台灣了,所以才開始行動。大雨那天,應該就是他計劃帶走孩子的那天,卻不料兩個孩子被留在廟裡,無奈之下,為了安全,才兩個都帶走。」
「原來如此,他為何不讓我知道是他呢?我主動幫少艾管理藥行,就是想多留大稻埕一段時間,觀察此人是否會暗中接觸無豔。」
「他是為了保護宵。如果不知道他是誰,妳就無法探究宵的下落。母子天性,宵若在身邊,妳遲早會露破綻,妳聽見姥這個姓氏時不就激動得昏倒嗎?但他畢竟留了一手,他是刻意讓無豔看見造化之鑰的。要讓四歲的無豔牢記,勢必要讓她多看幾眼。他把無豔送來的目的,一方面透過她告知妳宵還活著,一方面是要逼妳告訴我真相,否則他大可送給他人收養,永絕後患,沒有一定要送金八珍的道理。而這世上知道造化之鑰的只有我,只要妳告訴我,我自然猜得出是他。他回台後,把無豔放在台南,卻帶走宵,這段期間,應該是隱身在大稻埕暗中觀察。峨眉,宵一定離我們不遠。」
「難道他要親自撫養嗎?宵因早產而患有哮喘,吞佛如何能照顧……」
「妳放心,幾年的賣藥生活,吞佛略諳醫理也深懂藥理。就算他無能親自撫養,也一定會把宵放在安全的地方,暗中保護。峨眉,暫且放寬心,總有一天,吞佛會讓宵回到我們身邊的。恐怕吞佛也回過基隆,來過小屋,那張遺失的照片必是他取走的。」
「那我就放心了,他真是心細如髮,毫無破綻。只是,如此一來,他是打定主意不與你相聚了。」
旱魃默然而嘆,步至屋外,面向大海。一輪落日正垂掛在海面,將落未落。
「吞佛!兄弟!這幾年來,我時時掛念你!」旱魃突然面海大喊,彷彿吞佛就站在海上。
「兄弟!我的好兄弟!感謝你!感謝你!」
雙膝落地,旱魃聲嘶力竭地呼喊,男兒淚如黃金般閃炫動人的光芒。練峨眉淚眼婆娑,望著旱魃背影。
「但我寧可一生不知孩子下落,也要與你再續兄弟情!吞佛,你聽見了嗎?」
※
1923年四月。
談無慾下了車,匆匆進入別墅,在佣人的指點下,直接來到後院草皮。夫人正躺在樹下的躺椅上,望著草皮上踢足球的蝴蝶君。胡夫人於半個月前搬回了別墅。
「夫人,爵士已從倫敦出發,六月底前便可抵達。這次同船回來的還有慕少艾,有他相伴,相信旅途中應不會太過焦慮。另外,爵士聘了一位音樂教師,會從香港上船。夫人看來氣色不錯。」
「謝謝你。回來這裡後,身體感覺輕鬆許多,白天也不大咳了,只是晚上不怎麼安枕。」夫人因陽光曝曬而臉色微紅,看起來不像病人。
「搬回這裡果然是對的。慢慢來,相信會愈來愈好。」
談無慾在鐵椅上坐下,望了一眼踢球的蝴蝶君,暗自疼惜他的寂寞。
「談先生,城裡的房子空著也是空著,不如你就搬進去住吧,你不是一直想接阿月同住?」
足球滾到了夫人身旁的另一張躺椅邊,蝴蝶一腳踩住,坐了下來,招呼也不打一聲。拿起小桌上的飲料喝著,暗中豎起了耳朵。
「那怎麼成。」談無慾連忙搖手。
「那裡很大,房間很多,離練宅也不算遠,你上班時,阿月可以回去找無極她們玩,或是無極她們來找她玩也方便。」
「還是等爵士回來,得到他同意後再說吧。」
「咳……」蝴蝶君做作地咳了聲。
「怎麼你感冒了嗎?」談無慾看他的表情像是有話要說,微帶笑意,故意裝不懂。
「談掌櫃,我命令你搬進去住。」蝴蝶君面色微紅,卻擺出小開的蠻橫。
「蝴蝶,沒禮貌,怎可用這種語氣對談先生說話。」夫人坐起身斥責。
「卻是為何呢?」談無慾忍住笑,故作正經地詢問。
「不用等我爹地答應,我說你可以住就可以住。」蝴蝶邊喝飲料邊下命令,像是刻意隱藏什麼。
「我的房間可以給……你那個什麼阿月的睡。」
「那怎麼可以,阿月睡佣人房就可以了。」
「囉嗦!我說睡那裡就睡那裡。」
「你不是說,不跟阿月交朋友的嗎?」胡夫人在一旁故意取笑。
「反正搬進去住就對了。」應付不來,蝴蝶索性站起身,將足球又踢回草皮。
「這個孩子真是。你上班第一天,阿月到洋行看你,蝴蝶就躲在陽台上偷看阿月。」
「是嗎?原來他見過阿月了。」
「你猜他那晚臨睡前對我說了什麼?」夫人目似燦星,掩嘴而笑。談無慾搖了搖頭。
「他問我月亮的月字怎麼寫。這孩子雖然台語流利,卻只認得英文,要教他寫漢字,他都嫌麻煩。沒想到竟然主動開口問我怎麼寫。」
「哦,那夫人教他了嗎?」談無慾心中突然有奇異的感覺。
「我在他手心上寫了一遍,第二天就看他拿毛筆了,雖然像拿筷子似的。沒想到他寫的第一個漢字是月字。」
「哈!就不知他書法如何?」
「像畫圖。不過那月卻是畫得漂亮。」
「喂!毛毛蟲!」
隔鄰方向傳出童音,談無慾尋聲望去,見秋君坐在兩家分隔的木柵欄上。
「潑猴!」蝴蝶君停下踢球,對著秋君開罵。
「接住!」
秋君咧嘴而笑,不以為意,彷彿已經很習慣,揚手丟來一個物事,準確地落入蝴蝶伸接的兩掌中,是一顆枇杷。
「請你吃,我採的。談叔叔接住。」
秋君提高聲量,向著談無慾也丟來兩顆相連的枇杷。談無慾離得更遠,秋君卻能準確無誤地投來,臂力與巧勁讓談無慾大為驚訝。
「一顆請夫人吃。」
「謝謝。」
談無慾接過枇杷,將其中一顆遞給夫人,動手剝皮。蝴蝶看了看談無慾的動作,也剝起皮來。
「有蟲!」蝴蝶大叫一聲,蒂頭處一小洞,洞內有蟲蠕動。
「哈哈哈!蟲吃蟲!」惡作劇得逞,秋君大笑著從柵欄上跳下。
蝴蝶一氣,揚腳一踢,足球不偏不倚,越過柵欄,正中秋君頭頂。
「談無慾。」
上車前,蝴蝶君追了出來。
「有事嗎?」
「有件……嗯……業務……要請你完成。」
『業務?這個臭小子!』
談無慾心中暗罵,表面卻是不動聲色。
「是什麼重要業務?」
「你搬進去以後,那個……我房間的床下有個箱子,箱子裡有……」蝴蝶欲言又止。
「有什麼?」
「有兩個洋娃娃。」
「是要我擺出來賣嗎?」談無慾想起去年爵士口中那兩個不翼而飛的洋娃娃,不禁好奇他到底想做什麼?
「你把洋娃娃送去給那兩個光頭女孩。」蝴蝶睹氣似地一口氣說完。
『哇!原來還沒送!』
「可以是可以,但我要跟她們怎麼說呢?還有,她們的頭髮已經長到肩了。」
「就說……就說……」蝴蝶面紅耳赤,什麼話也沒說。
「說你笑她們醜,很抱歉?」談無慾面帶笑容解圍。
「這點小業務也要我教嗎?你自己想辦法!」
自覺面子掛不住,蝴蝶又擺出老闆的嘴臉,說完便立刻衝進了屋。
『倒也反應靈敏,人小鬼大,天生的老闆命。』
談無慾笑看蝴蝶背影,臉上神情卻是十足佩服。
※
談無慾手拿兩個洋娃娃進了練府,見無極、君憐、公孫月三人正在練舞,便坐於廊下觀看。看著三人隨著金八珍彈奏三味線的緩慢節奏,手中扇子一開一闔,用眼神或指尖的微小動作詮釋情感,不禁覺得無聊,打了個呵欠。聽得背後有聲響,回過頭,見羽仔跳下樹,然後雙手上舉,牽無豔下樹。再雙手上舉,西風還卡在樹幹分枝處。
「西風,抓住我的手。」
「羽仔,走開,我要自己跳下去。」西風一手撐著樹幹,站起了身。
「不行!會摔倒!」羽仔一臉緊張,兩手高舉。
「唉呦,不會啦!我要當俠女。」
談無慾素知西風膽大心野,此刻見她站在橫枝上,也不免嚇出一身冷汗。雖那高度僅約一公尺上下,不致於摔死,但與西風的個子相較,亦算是高的了。站起身,正要去抱下西風,不料西風竟大喝一聲,伴隨無豔的驚呼,羽仔的目瞪口呆,跳下了樹,穩穩落於地上。站起身,兩手一拍,嘻嘻直笑。
『這小妮子忒也大膽。卻是怎麼爬上去的?』
「西風,這樣太危險了,以後不可以。」無豔拍著心口,驚魂未定。
「西風,以後我再也不幫妳上樹!」羽仔氣得轉身就走。
『拉倒,我不會自己爬嗎?』
西風對著羽仔背影吐舌頭,不把訓斥當回事。
「談叔叔,好久不見。」
公孫月一練完舞便衝向談無慾。談無慾忙著胡夫人搬遷之事,已有近一個月未見公孫月。
「阿月舞跳得真棒。多日不見,又長高了。」談無慾抱了抱公孫月,比劃著她的身高。
「哇!好漂亮的洋娃娃。」公孫月揀起放於地上的娃娃,臉上發出興奮的光采。
「是公主娃娃耶。」
「真的好漂亮喔。」
無極和君憐立刻也衝了過來,嘰嘰喳喳如連珠炮,直盯著公孫月手上的娃娃瞧,神情十分羨慕。羽仔見無豔仰頭張望,似乎也想看娃娃,便要她上前看個清楚,但無豔只是搖了搖頭。回頭望向西風,只見她抱著樹幹,正在練習爬樹,完全不受娃娃吸引。
談無慾從公孫月手中拿過娃娃,彎下身,面對無極和君憐。
「妳們還記得洋行的蝴蝶嗎?」
「他是王子。」無極笑開了嘴。
「就是笑我們光頭的那個金髮男生。」君憐卻是嘟起了嘴。
「這兩個娃娃,便是他要向妳們賠罪的,他要我跟妳們說聲對不起。拿去吧。」將手上娃娃分給一人一個,無極、君憐彷彿不相信般,怔愣好一會才高興地接過。
「媽媽,妳看!妳看!是蝴蝶王子送我的。」無極高興得衝回練舞場內,向著尚在收拾樂器的金八珍尖聲呼喚。
『蝴蝶王子?什麼東西!』公孫月神色黯然,幾分失落地看著高興的兩人,不由得一股氣出在只聽談無慾提過,尚未見過面的蝴蝶身上。
「洋行內還有好幾個,妳若想要,叔叔回頭便拿給妳。」談無慾見公孫月臉色不對,出言安慰。
「不用了,我已經有布娃娃。」公孫月搖了搖頭,對著談無慾燦爛一笑,顯得毫不在意,隱藏真正心思。
「無慾,你來啦。」金八珍收拾妥當,步出了房。
「我叫談叔拿一個給妳好嗎?」趁著金八珍與談無慾說話,羽仔低聲對無豔說,無豔依然搖了搖頭。
「我已經有了,眉姨親手縫了個布娃娃給我。」無豔露出難得的笑容,笑容裡有著滿足。
「妳笑了!」羽仔開心地,也露出難得的笑容。
「金八珍,我已經搬進爵士府第,那裡地方大,想接回阿月同住,謝謝妳這段日子的照顧。」
「這樣啊,只是你這麼忙,阿月一人豈不寂寞。在這裡有姐妹,有玩伴,練點歌舞才藝總是好的。」雖然知道有這麼一天,但對這幾個孩子,我都當成寶,怎麼捨得啊。
「我也是這麼想,只是我承諾過。阿月,妳自己決定,要繼續住這裡?還是跟叔叔住。」談無慾牽著阿月坐於廊上,鼓勵公孫月自己作決定。
公孫月來回看著金八珍與談無慾,好生為難,女孩們則嚷著要她留下。
「我可不可以每天回來?」公孫月想了想,終於開口。
「當然可以。」談無慾點點頭,
「那我想跟叔叔住,這樣我就可以天天見到叔叔,又可以回來找金姨。」公孫月魚與熊掌皆得,開心一笑。
「可是叔叔不能每天送妳回來。」
「我可以自己跑回來呀!我跑得很快。」
「啊!」
無豔突然尖聲大叫,眾人回頭望去,頓時嚇得魂飛魄散!
西風高高站在樹枝上,比適才所站的橫枝還要高,約莫兩公尺多。西風兩手往上抓著頭上細枝,兩腳搖了搖踩踏的樹枝,整個人在樹上搖搖晃晃好不驚險。
「羽仔!你看,我自己爬上來了。」
西風搖晃著身子,嘻嘻直笑,不料一個錯腳,雙腳滑開了踩踏處,身子頓時掛在樹上,上下震盪,尖叫不已。
談無慾待要站起身衝出去,不料匆忙中踩到長衫一角,又跌坐在地。眾人呆愣中,敏捷的公孫月瞬間反應,往樹下急衝。剎那,一道人影越過公孫月,後發先至,衝到樹下,及時接住了已支撐不住,摔落下來的西風。
眾人趕至,談無慾先拉起躺在羽仔身上,完好無缺,嚇得一臉慘白,連哭都哭不出來的西風。待要扶起羽仔,卻發現他一動也不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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