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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灯辉曳梦,命中之尘
云湮独自安静的走着,这并不大的镇,却夜市通晓,灯火不绝,有着异样的繁盛景象。心绪不是很安宁,她的脚步很缓慢,很缓慢。不知过了多久,一抬眼却瞧见了唐瑾的婢女守在前方等候,便淡淡问道:“什么事?”
是唐瑾派遣而来,毋庸置疑。没有主子的命令,侍从又怎会有如此动作,这一点她心里很清楚,只是缘由不明而已。
“姑娘,今夜要住的地方便是这里,请跟我来。”原来婢女的身后便是一家客栈,云湮有些意外,难得那人受了一掌后还能留心如此,是怕她只身一人找不到住宿的地方,会无处可去,露宿街头么?
但是...此番好意,她并不打算接受。
“替我多谢你家公子,只是今日我不住这里。”那样一个深藏不露的人,她已决定远远避开,想到要同住一家客栈,可能还会有或刻意或巧合的碰面,这让她心感无措,颇有排斥。
听闻云湮如此说,这一贯沉静有礼,少见情绪的婢女却面露讶色:“姑娘,你...”紧接着又温声劝道:“姑娘,这天色已晚,镇上别家店估莫都已客满,怕是再难找到别的住处了。”她目光柔和如常,仿佛并没有因为云湮打伤了自家主子,而生出一分一毫的悲痛,愤恨或是别的情绪。
婢女一番诚挚的劝说,虽是让云湮感到了些许的暖意,却依然没能改变她的决定:“多谢你的好意,我自有打算,不必为我忧心。”并不担心真的无处栖身,想来她自幼在幽月山庄的寒水涧,时常一坐就是两日。对她而言,即便居无室庐,暮天席地,一样可以纵意所如,随遇而安。
看出云湮去意已决,婢女也不再坚持,眉间却隐露担忧,道:“姑娘既然自有打算,那我也不便再说什么。只是...只是我家公子先前受姑娘一掌,左肩已是重伤。虽说已托这客栈的掌柜去寻了大夫,但是...”她忽然停顿住,剩余在嘴边的话却无法说出口—— 但是,公子的身体,只怕寻常大夫会无计可施。
“所以,你是要我替你家公子医治?”见她欲言又止,云湮暗忖片刻,随即明白过来,原来这般挽留她是信不过这小镇的大夫,怕治不好唐瑾的左肩。
“正是如此,恳请姑娘随我走一趟,唐如必定感激不尽。”眼前的女子心思玲珑剔透,一点便通,唐如也不再拐弯抹角,坦然的承认了自己的最终意图。
云湮微微点了点头,医治唐瑾,不是不可。自己那一掌会有几成损伤她最清楚,一般的郎中大夫定会开出诸多药方以喝药来调养。此法虽然可行,可也太过耗时,没有十天半月是无法痊愈的。
她不想拖延,也耽搁不起。只是她仍有一事不明:“你怎么知道我会医?”唐瑾一行人连她姓名都还不知晓,更不用说她会医术这件事了。
唐如并未说话,只是温柔浅笑,目光却直直落在了云湮的左小臂处。
原来如此,云湮顿然明了。她伸出右手轻轻抚上左小臂,隔着丝滑的衣衫传来微硬厚实的触感,清淡的眸子难得溢出了融融的暖意,柔声说道:“带路吧。”
走进客栈,云湮随着唐如上了二楼,推门踏入一间房,一眼便瞧见了唐瑾。盈盈摇曳的烛光下,那俊美风流的少年正斜倚床榻半坐,左肩的绀青衣衫已退至臂膀处,露出雪白柔美的脖颈和光洁圆润的肩头,他美目微闭,神色静逸,三千墨发随意飘散而下,风姿绝艳胜女子,说不尽的魅惑风情,好不诱人。
纵是清淡如云湮,也被这般活色生香的场面惊吓到,脑中一片空白。她怔怔愣在原地,慌忙偏开绯红如霞的俏脸,不知所从。唐如发觉云湮的异样,正欲开口询问,却被唐瑾无声的一挥手阻断,她随即会意,垂首微微躬身便安静的退到一边。
云湮并未察觉到房内动静,她暗自深呼一口气,转过头才发现倚榻半卧的美少年不知何时已睁眼,那细长勾人的美眸正凝视着她,笑容依然那么风流张扬。她定了定心神,目光落在了他白净光洁的肩头处,那片隐隐发黑的青紫瘀痕正张牙舞爪的肆意叫嚣着,甚是森然可怖。云湮轻蹙秀眉,她径直走向床榻,伸出手探上了淤伤处进行查看。
左肩头由女子手指传来一阵冰冷刺骨的凉意,指腹灵活起落,游走在他整个肩臂,时不时传来一丝丝柔软的、细腻的美妙触感,微微的发麻发痒,不知撩拨了谁的心弦。“这位小姐,男女授受不亲,你这是做什么?”话虽如此,那幽幽似深潭的双眸中却盛满了盈盈笑意,有些探究,又有些戏谑。
无视唐瑾的调笑问话,云湮细细查看着伤处,紧接着,她伸出拇指在淤痕的中间部位,稍稍用力的按了按,开口问道:“疼不疼?”这突来的一按让唐瑾不禁皱起了眉,说不疼是假的,这肩膀已是满目疮痍,再也承受不起哪怕一点轻微的触碰。饶是如此,他却迅速舒展眉眼,用极尽轻佻暧昧的语气回道:“你这般忧心在意本公子,我怎能说疼呢?”
云湮面无表情的看着眼前人,一股无名之火油然心生,蹿蹿而起。原本看他接掌后仍旧一副悠然自得,不痛不痒的模样,她便以为伤情不会太重,方才检查一番却发现情况比她预想的要严重许多,她精细深入的检查每个部位了解伤情,力求为他医治时能万无一失,可那人却好似不知轻重,十足十轻浮佻薄的回话让她莫名恼怒,抚在肩伤处的拇指也不动声色地,狠狠地再次按下了去,力道劲足猛烈,毫不留情。听到少年隐忍的闷哼一声,又看他额头涌汗,眉宇间尽是痛色,云湮冷冷问道:“这回呢?疼不疼?”
唐瑾面色煞白,左肩处仿佛被人用利刃一刀一刀的剜去血肉,袭来一波又一波抽筋噬骨的痛楚,就要将他淹没。却又见他展眉轻笑,嗓音嘶哑,微微轻喘道:“你这般用力,自然是疼的。”
云湮这才松开拇指,她抽回手一边叮嘱道:“衣服脱了,坐好。”一边伸手,在左袖间慢慢摸索着什么,不一会儿就摸出了一个牛皮卷,她小心仔细地将其摊开在了床榻外侧,只见最里侧的夹层洒了一层细碎的粉末,散发出一缕幽幽的药香,而牛皮的中间和两面皆是刺入了银针,这数根银针做网状般排列有序,一共三层。
针灸——这便是她要医治唐瑾的方法,也是唐如知晓她会医术的原因。她在下山之时,什么都没带,唯独将这牛皮卷随身带着。这是沈绪凉教她的法子,把装裹医针的牛皮卷置于袖中,无论走到哪里,都可方便取出,治病行医。且她平日做事多用右手,放于左手袖间则更安全,不会轻易掉落。在画舫之时,唐如每日清早都会去她的房内擦拭收拾,有几次碰上她刚起身穿衣,想必就是那时候发现的。
唐瑾淡淡一笑,依她所言盘膝摆正坐姿,将上身的衣衫全部退至腰部,忽又听云湮说道:“接下来你身体放松,不要说话,更不可乱动,我要集中精力为你施针。”唐瑾微微点头,低声回道:“好。”邪魅深沉的脸庞不知何时恢复了慵懒淡漠的模样。
凝神静气片刻,云湮轻轻抽出一根细如丝的银针,指腹执持针柄,针尖对上唐瑾的肩前穴,快而准的直直刺入半寸,紧接着运用指力来回捻动银针,她力道适中,时而轻提,时而慢转,如此反复后,那银针正一点一点以目力可见的速度,缓慢而又均匀的再向皮肤里刺入半寸。第一根针成功刺入穴位,她暗自松了一口气,却丝毫不敢懈怠,紧接着又抽出第二根,第三根,第四根...均以同样的手法和力道在肩解、肩髎、臑会,肩外俞,天宗以及天髎等几处穴位施针,手法娴熟自如,游刃有余。
唐瑾闭目端坐,左肩臂前后时不时传来酸涩胀麻的刺痛感,阵阵续续又很快消退。忽然觉察到身后的人停止了动作,他微微睁眼,嗓音低哑:“怎么停下了?”
一刻无声,云湮指腹夹持的银针正对上他后背膈俞穴的位置停滞不前,再无动作。她秀美的叶眉紧紧郁结,似是在思索着什么。还差最后一针,也是最关键的一针,只要再在膈俞穴上施一针就能结束了,只是...
只是其他穴位都无隐患,除了这膈俞穴。此穴又称血会穴,意为血液聚会之地。可理气宽胸,活血通脉,但因其位置特殊,不能直刺更不可深刺,方位和力度均十分不好把握,若是有分毫差错,则会出现胸痹、肺萎,即刻危及生命。往日她在幽月山庄中跟随云庭学习针灸时都是以假人练手,这般凶险万分,特殊的穴位,她从未在活人身上施过针。
密密的细汗涌出额际,只要半寸,只要斜刺入半寸,就好。但是...若发生什么意外,中途刺偏了或是多刺了一些,那他...可能会死。
若他死了,便是死在她手中的第一人。迄今为止,这只已经麻木紧绷,而又微微颤抖的手上,还从未死过人。
到底该如何?
扎,还是不扎?她一向冷静敏思,凡事皆能当机立断,却从未有过哪一刻像此时这般心慌意乱,纠结无措。
“别担心,别害怕,施针吧。”没有得到回应,唐瑾仿佛觉察到了云湮的异样,他稳稳坐立床榻,幽美似深潭的眸子隐约漫出了些许涓涓细流,柔软地,又温和地流淌进了女子的心里。“我不会死。”声量虽小,却是从未有过的自信温柔。
持针的手不禁一抖,云湮愣愣呆在唐瑾背后,下一瞬随即明白过来。在她停止动作,暗自纠结迷茫的这不到半柱香的时间里,他已经觉察出了她的不安,恐慌和无措,并且试着以这样方式给她勇气,让她安心。闭上眼,有什么东西正在缓缓涌出,从心底,一点一点的涌出来,这感觉如此陌生异常,但她却并不讨厌。压下心中这抹异样的情绪,又稳了稳心神,她摆好手势,对准穴位,轻吐一句:“会有点疼。”便精确无误的刺了下去。
瞬间,唐瑾便觉得肩头瘀伤处的痛感猛然增剧,又立刻飞速如电的向全身肆意蔓延,似是有无数条凶残粗实的鞭子,强劲狠命的抽打着他的身体,令他动弹不得,痛不欲生。额头暴汗淋漓,浸湿了惨白又微微扭曲的脸,毫无血色的嘴唇紧紧抿合,唐瑾再也抑制不住,身子不住痛苦发颤。
“别动!忍耐一些,马上就好。”看他一声不吭,死命忍痛的模样,云湮加快手中速度。此番他如此痛苦正是由于施针见效的缘故,肩胛处的经络已尽被疏通,滞塞凝结的淤血聚集一处,又全部向经脉各处四散涌去。再加之此穴位于督脉旁开一寸处,连接着经脉和心肺,位置敏感且痛感明显,才引发了一时难以承受的痛楚,稍待片刻便会恢复。
不知不觉已到深夜,屋内红烛垂泪摇曳,寒风习习吹得烛光半明半灭。扶着那盘膝坐榻的男子慢慢躺下,又替他掖好被角,云湮全身这才松弛下来,她抬手擦拭了额头的细汗便转身,顿感眼晕缭乱,身子一个不稳就欲倒下又即刻被人扶住,耳边传来一道关切的询问:“姑娘你没事吧?”
云湮抬眼偏头望去,原来是唐如,自己一番专心凝神的替唐瑾施针,倒是把她给忘了,也亏得她能沉得住气,一直不吭声。云湮轻摇了摇头,嗓音黯哑:“不妨事,你家公子的左肩保住了,已无大碍。”将身侧女子双眸中的欣喜之色收进眼底,她又缓缓道:“不过,还须喝药以内调,将淤血清除才能彻底痊愈。”说罢她便径自走向了案台,铺好宣纸执笔挥墨。片刻她便搁笔,又将纸递给唐如,叮嘱道:“这是药方,记住,煎药时不须熬的太久,一个时辰便可,还有,不要让他下床随意走动,他需要静养。不过...这个时辰,药堂是不是都打烊了?”窗外漆黑一片,已是寂静深夜。
唐如接过药方,婉然一笑:“这个不要紧,先前托掌柜去寻来的大夫被我留下了,待会可以跟随他一道回药堂抓药。”话音刚落,又见她垂首,朝着云湮深深鞠了一躬,语调庄重道:“今日多谢了,姑娘的恩情唐如铭记在心,他日若有机会必定相报。”
“不必客气了,他的左肩也是被我所伤,两清了。快去抓药吧,我走了。”云湮轻挥了挥手,转身离去,此时她只觉心神俱疲,着实无力再说许多。唐如还欲开口劝留,突然想起在客栈门前云湮的绝然去意,张开的唇最终合上,任由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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