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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忧思难忘
宫墙之内，一年到头最好的景致都在长秋宫。
堪是这时节，映着远山的枫红，氤氲着清寒的水汽，满庭萱草，菊傲枝头，桂子芬芳悄悄淡去，庭院中却凝着若有若无的冷香。
“皇后娘娘的脉象平稳，风寒应已无碍了。”
耿敏柔颔首，言道：“有劳。”
“臣不敢。”周平已过而立之年，白面有须，言谈举止自有一种闲定潇洒的气度，不像其他在御前供职之人那样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这天是他定下的五日一次的请脉之期，却未如平常那样诊脉后就告退离去。耿敏柔瞧出他有话要说，待左右的宫人上茶后，就让她们先退下去了。
周大人谢过娘娘，落座后缓缓道来：“臣奉旨为娘娘请脉，到如今已近三载，臣的医术浅薄，未敢言有寸功，但日积月累，心中也略有一番见解，不知娘娘愿闻否？”
耿皇后莞尔道：“周大人过谦了，但请直言相告。这三年来多谢你不辞辛劳，只是连日来在宫中当值，怕在尊夫人面前难以交代，我心中亦是过意不去。”
这周大人虽是个才学渊博的潇洒君子，惟独惧内这一条，在太医署引为笑谈。他闻言不由微有脸红，讪讪着自我解嘲了几句，才敛起神色，言道：
“陛下时常传召臣，问起娘娘的凤体，有些话臣未敢实情以陈。据臣观之，娘娘并无不足之症，而病起皆因思虑过重。”
耿敏柔抚盏不语，对他的言辞也不以为忤。
“皇后娘娘聪慧通透，旷古少有，臣这三年来旁观娘娘行事，亦是心怀宽广、光风霁月，何以心头仍有放不下？”
她的指尖在宽大的袍袖中微颤了一下，神情却未有稍改。直到周平告退之后，才坐在院中，对着满庭香草怔怔出神。
未等理清思绪，就听着杂乱的脚步声匆匆而来，当前一人正是秦筝，她一手拖着苏婉，一路奔来全然不顾宫中礼仪。
以周平的官阶，秦筝二人本该向他见礼的，但心急火燎的也顾不上了，倒是周平是个晓事的，认得她们是娘娘身边亲近之人，平日里是极为稳妥的，想来必有缘故，因而略微侧侧身，让过去了。
苏婉一向都是神色平和、八风不动的，此刻虽也瞧不出脸上有什么变化，但细看之下两眼却有些木，就连不多日前被她迭声称赞过的周大人从旁经过，她却也毫无所觉，没有看上一眼。
“娘娘，婢子向您求个恩典。”秦筝才奔至皇后面前，就拉着苏婉扑通跪下了。
耿敏柔瞧着二女的神色，知晓必定不是寻常之事，于是也没有责她们失态，端坐着且听她们道来。
“婢子生性冒失，承蒙娘娘不弃，得以在长秋宫当差。那年玩笑之时曾对娘娘言道，若是婢子不慎在御前失仪而获罪，娘娘是否会看在婢子平日忠心勤勉的份上，出言搭救婢子这条小命。娘娘笑着应允了，言道若是无心之失，当放过婢子一回。今儿婢子斗胆，可否请娘娘将这个恩典给另一人。”
当年这个恩典虽是玩笑，但如今明明急成那样了，还能一板一眼地先搬出这些往事来，她这个侍女哪里是个冒失人了。
耿皇后不觉微笑，“你真当这是免死金牌了，还有转送他人的道理？起来说话，究竟遇上了何事？” 她素知这几个丫头秉性耿直，从未有非分之念，若是无关紧要的过失，她自是愿意宽贷。只是苏婉明理冷静，秦筝机智百变，却不知今儿碰上了何事，竟让她们这般束手无策。
她的目光落到了垂首不语的苏婉身上，“苏丫头，你来说。”
苏婉跪在地上未动，双手紧紧地拽着衣裙，脸色都有些发白了，微颤着嘴唇却说不出半个字来。
“娘娘，苏婉不敢开这个口，还是婢子说吧。御前有个侍卫，名字唤作、唤作……苏婉你这呆丫头，赶紧回禀娘娘啊！”
苏婉本能地回应道：“祁进，政和元年到御前当差，任带刀侍卫……”
“你个书呆子，这会子还记得背家谱呢，真让人气死了！”秦筝急得想跺脚，若非是在娘娘面前，真想去拧她一把，这丫头平日也是个伶俐人，偏这会子就像是丢了魂撞了邪。
她转过头来，跪着向皇后回禀道：“娘娘，那个祁进是苏婉的娘家表兄，他们虽是同在宫中当差，但谨记着宫中的规矩，从未私下有过往来，这个婢子可以作证。今儿是听傅修容宫中的人说起，昨夜有个侍卫在御前惊驾，犯了死罪，今儿就要问斩了。偏是那宫女还记住了那侍卫的名姓，苏婉一听到整个人就傻了，一下子路都不会走了，婢子瞧出她神情不对，再三追问才知道了究竟。”
耿皇后问道：“那侍卫如何惊扰了圣驾？”宫中守卫由御林军统辖，不是她们两个宫廷女官能打听出来的，但她们既是提及傅修容的宫女，莫不是在傅修容宫中出的事。
秦筝当下将听那位宫人所述之事一五一十地道来。昨儿皇帝驾幸傅修容宫中，负责在院中守卫的侍卫忽然听到有异样的响声，又见殿前树影下有黑影攒动。他也是护驾心切一时失了计较，当下提刃上前，却听见背后有宫女惊呼一声，而从树后窜出一只猫来。
皇上与傅修容闻有喧哗走出殿来，那侍卫的剑刃未收回鞘中，被与他一同当值的侍卫中的一人上前揭发。按律，御前的带刀侍卫未经允许而兵刃露出三寸定为死罪，若是救驾有功可说是事急从权，但院中除了一只猫外别无他人，看清当时情形的同僚中又有人一口咬定了他有不轨之心。
秦律规定了其他侍卫发觉同伴兵刃出鞘逾矩而不告者同罪，但如若明知祁进意在护驾，仅为脱罪之故而如此行径却让人齿冷；若是心存诬告之念更是品行堪虞。
“本来还未当场就论罪，偏偏傅修容晕在了皇上怀中，说是见不得兵刃，被那明晃晃的剑刃上的寒光所侵，在宫中病倒了……”
“哦？那可让太医去瞧过？”
“娘娘！”秦筝心急如焚，但到底还不敢放肆，哀怨地望着耿敏柔，都这会子了，娘娘竟还有闲心说笑。祁进那倒霉催的，午时就要被问斩，虽说还有将近两个时辰，但这可是人命关天的事啊。
有傅修容受惊晕厥在先，同僚指证他有意图不轨在后，连夜受审后，祁进的罪也就很快定下来了，以惊扰圣驾论处，翌日午时问斩。
耿敏柔也非当真有心问起傅修容的病况，也无意再逗弄这两位侍女，当下就吩咐备辇，她要去见皇上。随后站起身来，入内去换朝服。
看着秦筝喜动颜色，皇后微微一笑，然后转眼看向苏婉，“我此时还不能应承你，一切待我问明原委后，才会向皇上进言，是非曲直定会有个公断。”
苏婉郑重地叩首伏地，“婢子铭感娘娘大恩，此生无以为报。”
耿敏柔微微笑道：“起来吧，我去见皇上，不为私情，而为国事。你也无需如此，若祁进确是尽忠职守之人，则命中不应在禁苑之内枉死。”
赦免的圣旨送出去了，常季回宣室复命时，却见皇帝一人立着，看着皇后娘娘车辇离去的方向出神，神色瞧着怏怏不乐，不知在想些什么。
“三年来这是她第一次前来求见朕，”景煊像是在问常季，又像是在自言自语，“我知道，当年她不想做我的皇后，可如今，她是否只想做这个皇后呢？”
十一月，德妃的父亲，曲阳候魏坚上表告假，下月归家为母操持七十大寿。德妃在宫中受罚，其父兄在朝如若罔闻，亦未请门生故旧代为上书陈情，只尽心尽力地办好朝中的差事。皇帝嘉奖了他的忠孝，不但对魏老夫人另有厚赐，还破格恩准德妃魏氏归省五日，为其祖母贺寿。
魏氏被禁足之初，皇后也未曾定下期限，如今屈指算来二月有余，已算是严惩过了，皇帝既有嘉赏，也是顺理成章地赦免了她昔日的过错。然而皇帝赐她省亲这般荣宠，宫中有些人心思又活络起来了。
这一日是十一月十五，众妃嫔前往长秋宫进见皇后，唯独德妃未到。
梁淑妃在齐贤妃耳旁悄声笑道：“故态复萌。”
齐贤妃瞧了一眼在座之人，“听闻傅修容受惊卧病，原以为她也不来了的。”
淑妃笑道：“她也就在皇上跟前才这么娇弱。”
贤妃道：“太皇太后甚为体恤她，不仅几次三番让太医去瞧过，还送去了不少赏赐。”太皇太后姓傅，这位傅修容正是她娘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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