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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权谋
常季是个懂分寸的人，知晓帝后二人定是有正事商议，才摒退了左右的内侍。他仍记得皇后上回前来求见陛下，是为了个犯了死罪的侍卫，只在紫宸殿呆了一盏茶的功夫就离去了。常季不敢揣测圣意，但看着皇帝脸上的郁色，想来那侍卫虽说捡回一命，也未必能落得到好处。
如今这是皇后第二回主动来见皇帝，这也就不怪他身为内常侍，是皇帝身边最为得用的人，眼下也这么手忙脚乱的。一心想着若是娘娘肯留下来陪陛下用膳，陛下定是会欢喜的，御膳司那边要叮嘱好了，不可让没眼色的人扫了帝后的兴致。
皇帝即位后，身旁受宠的佳丽更迭，不但御膳司会打听近来时常伴驾的嫔妃是谁，才能得以投其所好，而各宫娘娘前来觐见陛下，也常常带着亲手做的羹汤，进献于君王。
紫宸殿既是皇帝寝宫，又是内朝重地，不但皇帝日间在外殿批阅奏章处理政务，朝中大臣也时常入阁奏对，故而后宫妃嫔无诏不可前来，若非有此严令，只怕紫宸殿中每日里就要被六宫送来的汤水点心淹没了。
常季立在殿内想着些有的没的，神思略微跑远了些，就听着殿门推开的声响。转头望去，见到耿皇后缓步走了出来，他忙领着内侍们俯地恭送。
免。
皇后娘娘清泠如玉石相击的声音，比往常略沉了几分。
常季微怔了半拍，方才起身。瞧着在紫宸门外廊庑守候的宫人内侍们忙上前来，拥着皇后娘娘上辇，远远地去了。
殿内传来了皇帝沉定的声音，“磨墨。”
常季立时回过神来，想起殿内无人伺候，忙快步入内，在举步之前却又悄悄摆了摆手，令其余的内侍暂且留在殿外候着。
景煊端坐在案前，面容沉静，看不出怏怏不乐之色，举笔落字，一笔一划之间足可见慎重，却无凝滞。年轻的皇帝此刻不言不语，却让人不由屏气凝神，为他的气势所迫。
常季跟随日久，心中明白皇帝必是在处理重要的政事，每逢这个时候他不敢再窥探皇帝的心意，也揣摩不出皇帝是喜是怒，只一门心思地做好本分的事。
可是一边磨着墨，心中仍有些惋惜，如若不是遇上了要事，不知娘娘是否可以多留片刻，也可令陛下更能开怀。但心中又隐隐地明白，若非事情干系重大，皇后也不会亲临紫宸殿。
常季此时还想不到，方才帝后二人议定之事，将掀起前朝后宫的一场风波，而就在他们的杀伐决断之中，有人即将人头落地。
皇帝登基后处理政事不乏雷霆手段，皇后娘娘平素宽仁温和，处理后宫事务却法度严明，与皇帝并无二致。然而她毕竟是常年居于内宅的女子，杀伐之事纵是依着刑法而判，对她而言也并不轻松，又如何还有心思虑及私情或其他之事。
隔日是常朝之期，有朝臣面奏圣上，安阳侯傅崇文之子傅康当街殴打朝廷命官，致其主仆二人一死一伤，触犯大秦刑法。皇帝龙颜大怒，责令有司即刻提审，确认罪行无误后，傅康被判斩立决。
傅崇文的父亲是太皇太后的胞兄，傅康是太皇太后的侄孙，然而傅家夫人还未及进宫向太皇太后求援，其子的人头已然落地。
太皇太后听闻此事后急怒交心，在永寿宫中称病不出。皇帝本有意六月在宫中为太皇太后贺寿，然而太皇太后始终郁郁不乐，坚辞不受。朝臣也有所耳闻，料想必是因为皇帝对傅家之子的处罚，引得太皇太后不快，祖孙二人之间有了嫌隙。
大长公主闻母后有疾，赶着进宫来探望，到了永寿宫中，见太皇太后气色还好，就是精神恹恹，面色抑郁。
夷安稍稍放下心来，问候过几句，就在母后的下手边坐下了。她接过康氏的奉茶，笑着道谢后，正待低头欲饮，眼尖瞧见了案上的玉佛，碧色莹润，却是上回不曾瞧过的，想来是皇帝特意吩咐内藏库送来的，于是笑道：
“始安郡今年进贡的翡翠，怪不得连我也没眼福瞧见，原来最好的都在母后的宫中了。”
太皇太后神情微动，瞧了一眼玉佛，却仍是淡淡的。不辨情绪地瞧了夷安公主一眼，答道：
“这六宫之中以皇后为尊，你常常出入长秋宫，什么好东西不曾见过，别让人笑话堂堂公主眼皮子这么浅。”
夷安公主也不羞恼，笑吟吟道：“母后这话就太不公道了，女儿哪回进宫不是直奔母后宫里来的，怎的就扯起皇后来了，可是那丫头惹您不高兴了？”
太皇太后也知这个女儿有心，每回进宫都是先到永寿宫中问安，陪老母亲叙过家常，待到时辰不早才会辞去，转往长秋宫中稍坐。思及女儿的孝心，傅太后的面色方才稍有缓和，却忽然眉头一皱，板着脸教训道：
“虽是你生的女儿，她如今可是皇后，你这大长公主虽是尊贵，也不过位比诸侯王，怎可如此不知尊卑。”
夷安公主自小最得父母宠爱，在母后跟前是玩闹惯了的，如何会被她的斥责吓退，当即起身靠在太皇太后的腿旁，腆着脸嬉笑道：“在母后的宫中，女儿就言语放肆了，若是皇后因此恼了我，还请母后救我一回。”
她年近四十，再做这等小儿女态，难免有些违和。但在太皇太后眼中，无论她长到多大，也是自己膝下的娇女，一时间心也柔软了几分，终是绷不住笑意，叹道：
“你这丫头，年纪也不小了，可也没个长进的。”
夷安公主笑着起身，气定神闲地回到了座上，回话道：“女儿可不是从小就这样，父皇在的时候，也常指着女儿笑道，全然没有学到母后的半分风范。”
听她提起世宗皇帝，太皇太后心中感慨良多，一时默然不语。
夷安公主却将话头一转，提到了两月后太皇太后的寿辰，就像是特地赶着来献宝一样，说起找了京中最好的戏班，就等着正日子到来，好为母后上寿。
太皇太后却并未领情，淡淡道：“我这一病，搅了皇帝的那份孝心，怕是朝臣们都骂我纵容母家，给新帝难堪了。”
夷安公主神色未有稍变，不以为意地笑道：“傅家儿郎是太皇太后的侄孙，可当今的皇帝可是太皇太后的亲孙子，母后这心能往哪儿偏？”
太皇太后闻言也不由动容，她是傅家的女儿，可也是景家的皇后，当今皇帝的祖母。她可以怪责皇帝不顾及她的颜面，慢待了她娘家的子侄，用孝道去压他。但平心而论，皇帝与她祖孙之间虽不亲近，但在她面前也称得上恭谨，即使偶有不如她意的地方，平日里该尽的孝心却也不曾少了半分。百年后她仍是要葬入皇陵，见世宗皇帝于地下的，到那时却不知世宗是否也会问她一句偏心。
太皇太后不再坚持不肯用药，病体渐渐康复。她嘱咐皇帝不可为她的寿宴大肆铺张，空耗国库。祖孙关系仿佛回到了往日的融洽，而傅家子侄被诛杀一事也渐渐不再有人提及。
那天夷安公主看望过太皇太后，从永寿宫出来，就往皇后的长秋宫去了。
她步入长秋宫之时，面沉如水，似有忧色难解。萧瑛等人奉茶之后，知晓皇后母女有话要说，就悉数退下了，就连邹氏在见过公主后，也跟着宫人们一同出去了。
皇后看了一眼母亲的神情，温言问道：“太皇太后在永寿宫中可好？”
大长公主不似在永寿宫时笑语爽朗，倒像是心事忡忡的样子，闻言随口应道：
“我服侍母后喝了药，陪着她用过膳后，聊了些世宗皇帝在时的往事，她像是心怀渐渐放开了……”她抬头望向女儿，神色略有些复杂，
“你让我说的那些话，我都照着说了，只是想起母后从小疼宠我这个女儿，如今却要对她用权术之道，心中实在难安。”
“权术？”皇后微微一笑，“平常百姓家中若要劝解长辈不也得委婉措辞，在寻常人家可称之为孝道，怎么到了这宫墙之内，却要称之为权术了？”
大长公主摇头道：“我不与你辩，但还请皇后转告景……”她瞧见皇后眉头微扬，顿时改口道，“还望皇上体恤傅家，莫要再因小事或是旁人挑衅，伤了祖孙的和气。”
耿皇后的声音沉静地应道：“母亲当这是家事，却不知帝王家从无家事，外戚之祸动摇朝纲的例子在前朝还少么？”
夷安公主不以为然，“傅家早已不复世宗皇帝在位时手握重权把持朝政的局面，仍在朝为官之人想的也不过是保全如今的富贵，何来乱政之说？”
“恋栈权位，不舍荣华，人心自古如是。”
耿皇后将茶盏轻轻搁于案上，一字一句道：
“母亲还是多劝太皇太后约束族人，如若不然，傅氏将有灭族之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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