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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外戚
夷安公主看着站在面前的女儿，盈盈十五的少女美丽的容貌中带着那人的影子，她仿佛又看到了那年洞房花烛夜，自己择定的相伴一生的人，淡淡数言就浇熄了她满怀热恋。
他说会恪守君臣本分，终此一生不会忘怀。
此后十余年的时光里，他给了她一个出嫁的女子在夫家能拥有的一切，除却他的爱情。
耿敏柔被母亲打得头偏向了一侧，脸上的疼痛未起时，就听清了母亲的那句锥心刺骨之言，一时眼前清晰地浮现出了最后见到的爹爹的模样。
倚在榻上的男子病弱消瘦，然而眉宇清朗，笑容温煦。
二十岁，在世人艳羡的目光中迎娶皇帝爱女的时候，那个风华正茂的少年人就已经死了。
一生的抱负俱已成灰，被拘于一方天井之内，慢慢地耗尽了心气，一日日不过是挨着度过，凝望着老树一年年长出新芽，他的人生，除了尽为人子、为人父的责任外，再无其他。
心如枯木，不见返光。
情爱，非是不能，或是不愿给予他的妻子，而是无法再给予世间的任何一个女子。
直到人生的最后，他没有刻意地放弃生命，怎奈生机已绝。
耿敏柔想起沈先生才入府时，说她的性子像她的父亲，她当初听到却未放在心上，毕竟她七岁后就与父亲生分了起来，几乎想不起他的模样。
后来慢慢知晓世情，也渐渐地看明白了，在耿府中无人会对她的母亲不敬，是因为她的父亲向来尊重她母亲的决断，给予了他的妻子全部的信任。她的父亲不谙内院之事，但耿府之内人人安分，无人勾心斗角，亦是受到他的态度影响。她忍不住去猜想，在这十几年间，父亲对母亲的尊重、体谅与维护的背后，感情也许已悄然转变。
直到最后，敏柔终是为娘亲问出了那句话。
他却回答，不曾有爱。也许有尊重，也许有亲情，但这句话一生没有更改。
她终于慢慢地转过头去，凝目望向母亲。
夷安公主年近四十，却保养得宜，不再年轻的脸依然美丽动人。先帝疼爱这位胞妹，怜惜她才过三十就已寡居，曾有意为她另择一佳婿。
夷安拒绝了，她这一生也许是错了，但也绝不回头。
那晚母亲对她说过些什么，耿敏柔早已记不起来了。她穿戴好凤冠霞帔，独自一人静坐于屋内，更漏尽，夜露成霜。
她想起十四岁时站在娘亲面前言道，即使信错了人，也没有不同。
年少时何等信誓旦旦，不过是太过天真，不过是世事无常不曾落到自己头上。
那一晚，在寂静无声中独坐到天明，蜡炬成灰，心上不再起微澜。她想，是没有分别，宫墙之内，一样是人家，不过是痴心妄想从此断绝。
那年爹爹带她登高远眺，说，心有多远，就能看得到多远的地方。
她静坐于闺房之内，渐渐地，仿佛闻得到远山上木叶的清香，听得到城外寺院中的晨钟声，一方檐角束缚了终身，自在天地心无处不可往。
身不由己，心却不能不得自在。
原以为在这宫中的每一日，心如同古井无波，可一句无心之言却让她猛然惊醒，扪心自问，当真断绝过奢想么？原以为被摒弃的年少时的情感，尘封在心底，久久不曾擦拭，却始终停泊在那里。
就仿佛是笃定，却又是赌命，原来从不曾真正看开。
皇帝跟前少了一位千娇百媚的陈美人，此事很快传遍了六宫，只听闻她冒犯了龙颜，被皇帝撵出了紫宸殿，并废除了封号。
既是皇帝亲自下的旨意，原也不用长秋宫为此事费心。但萧瑛是个精细人，她在宫中年岁较长，凡事也经历得多些，于是在皇后娘娘跟前多提点了一句：
“可要让太医署派遣一位大人往掖庭看过陈小怜，以防有不虞之事。”
望见娘娘眼中的不解，萧瑛心中不由叹息了一声，她家皇后娘娘冰雪聪明，凡事都看得通透，怎就在此事上懵懂。
于是上前在皇后耳畔低语道：“陈氏承宠多日，仓促之间被君王厌弃，却不知身子可有消息。”
耿皇后这才明白过来。当今皇帝后宫中虽不乏宠妃，但子嗣上一直没有消息，若是让一个适才被贬的美人拔得头筹，不知众妃嫔作何感想。但皇帝正值青春年少，精力旺盛也无暗疾，宫中承宠之人诞下皇子公主，是早晚之事。
陈小怜被逐之前恩宠正盛，萧瑛的顾虑并非没有道理。
耿敏柔唤秦筝入内，令她到太医署宣医官前往掖庭为陈氏诊脉，若她当真有了身孕，就另寻宫室安顿好，并吩咐有司及早准备置办产阁等事宜。
秦筝领命出来后却向苏婉抱怨道：“娘娘也真是菩萨心肠，难道要让陈氏生出皇子来，日后母以子贵，重新回来耀武扬威？”
苏婉轻声道：“皇上既是厌了陈氏，必不会让她诞下龙嗣，你何必杞人忧天。”
秦筝犹自不服，心中暗自嘀咕道，皇帝管天管地，还管得了女人生孩子？她掰着指头数道，产阁这事可不好办，既要到内藏库提取所需之物，又要安排御医轮值，还要挑选可靠的稳婆与乳母，为一个遭了皇帝厌弃之人，用得着在宫中如此大张旗鼓么。
萧瑛从内殿出来时，正好听到了她的话，气笑不已地低声喝道：“眼下还没影的事，就能惹得你碎嘴半天。何况按宫中常例，产阁是妃嫔怀孕七个月之时方才用得上的，娘娘不过是未雨绸缪，用得着你此刻就操心么？还不速速去把太医署的那趟差事办了才是正经。”
秦筝平常喜与苏婉斗嘴，但在萧瑛面前却不敢多作辩驳，忙领命去吩咐人前往太医署传话了。
那位陈美人是个没福气的，也不曾盼到此等天幸，听说被内侍省送往了织室，与寻常服役的宫女一般劳作，在六宫之中也渐渐听不到她的名字了，皇帝身旁从来不会少了美人，宫人们的奉承也转向了新近得宠的妃嫔们。
这天午后，耿敏柔在长秋宫中观书，听宫人前来禀道，怀化将军孟浩的夫人在光顺门外候着，不知皇后娘娘可要召见。
上月二十六，外命妇朝觐时，这位孟夫人也在其中。孟浩将军在边疆征战十余载，因战功赫赫而得以晋升为三品将军，孟夫人心性坚忍果决，也称得上是女中豪杰，他们夫妇分别十余载，她在家中独自抚养二子成人，也得到了朝廷授予的诰命。
皇后见过孟氏后，赞许她是位豪爽有侠气的女子，秦筝等女闻言相视而笑，这样的形容落在诰命夫人的头上，难免有些不伦不类，却不敢腹诽可是娘娘游侠传记看多了。
孟氏此趟入宫求见，为的却是人命关天之事。她的妹妹嫁入了钟家，生有一子，名唤钟逸，方才弱冠之年，在弘文馆任校书郎，平时里埋首典籍之中，性子温和，从不与人争执。
这日不知为何，在街上撞见了傅家的公子，两方起了冲突，那傅公子不问缘由，就喝令下人上前厮打，围观之人见是傅家子弟，竟无人敢上前相阻。
钟逸是文弱书生，身旁也仅有一位仆从跟着，不到片时就被打得遍体鳞伤，那仆从更是当场就断气了。钟逸被抬回去后，家中遍请京中的名医，却因伤势过重至今未能下床，即使是治好了，也必定要落下腿脚不便的毛病。
钟氏夫妇只有一个独子，却不想祸从天降，陡然遭逢不幸。傅家是太皇太后的母族，世宗皇帝在位之时，虽是刚愎自用，猜忌贤能，惟独对傅后极为宠幸，更加恩于傅氏一族，一时傅家权倾朝野，傅后的父兄皆为列侯。
先帝是傅太后亲子，即位后虽收拢了君权，遏制了傅家在朝堂上的权力，但看在是太后母家的份上，给予了傅家子弟诸多优待，惯得他们骄奢成性、无视法纪，待到新帝登基后，也未有收敛。
那位傅公子是太皇太后的侄孙，他非但不惧触犯刑法，还让人传话说若是钟逸未死，他就找上门去再打他一回。钟夫人惊惧难安，故而才找到亲姐哭诉。孟夫人是嫉恶如仇的性子，这就进宫来面见皇后，诉说冤情。
皇后素来贤明宽仁，虽说太皇太后有着亲缘联系，但素闻皇后娘娘凡事皆依法度而行。孟夫人随其他命妇一同入宫觐见时，也为皇后娘娘的风仪所折，心中暗自钦佩。她丈夫是武官，才回到京中，再想不出另有他人可以请托，孟夫人素有决断，当下入宫求见，以求将此事上达天听。
送走了孟夫人后，皇后乘辇往紫宸殿去了。
常季守在殿外，不敢让人惊扰了在内殿议事的帝后，他瞧着时辰，琢磨着不多时就该准备午膳，于是悄悄招人近前嘱咐了，让御膳司今儿准备些清淡的菜点，再想想还是不妥，另挑了个机灵些的内侍，跑一趟长秋宫问问娘娘平常的喜好。
皇后踏足紫宸殿，三四年间这也不过是第二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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