劫无名

作者:螟蛉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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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渡劫开始


      打点动身,这一日,庄少功到府中北院,向书斋一揖到地,行了个大礼:
      “父亲,孩儿走了,保重身体。”
      “家里的祠堂,”书斋内,一名身穿直裰的中年男子,正旋腕案前,引笔结字,只把目光微微一抬,像在和案前的香炉说话,声音自严厉而温柔,“你磕过头了吗?”
      庄少功欣然道:“磕过了,孩儿已禀明祖宗,辞亲远游,上了三炷香。”
      “很好,东厢可曾洒扫?”
      “业已洒扫,孩儿煲了桂花粥,待母亲醒来,迎儿便会奉上。”
      “很好,不过,你还是要进去聆听你母亲的教诲,不然那一肚子牢骚,就要伤及无辜了。”

      庄少功依言行事,入内室,撩袍而跪,伏在床边。一只柔软的手从里挑开绣幔,轻把住他的肩。他往里望去,母亲俞氏倚坐着,锦褥边扣着一本书,书衣隐约有两个字。
      “母亲,你醒了?乾坤盟的主人发帖子,为他的女儿比武招婿,孩儿应邀前往……阳朔和金陵两地,相去千里之远,恐怕有数月不能承欢膝下了……孩儿,真舍不得离开母亲。”
      “为娘知道,”俞氏的声音柔柔地,“你这孩子阅历浅显,切莫失了礼体。见到夜盟主,只道你父亲敬仰他的人品,为娘喜欢他的千金。你自己人微言轻,便少说几句。”
      庄少功一口答应:“孩儿有分寸。”
      俞氏又道:“你在家里享惯了福,出门吃些苦头才好。只一件,你带着无名……”
      庄少功听出弦外之音:“母亲,有何不妥么?”
      “好孩子,没什么不妥,只是……”俞氏望一眼窗边的莲台漏壶,欲言又止,十分同情地说道,“只是,你要带的‘病劫’无名,一贯午时起身,还有两个时辰。”

      两个时辰之后,一名未老先衰的白发女子,推开偏院东面的小窗——
      晴空如洗,朗日当头。院子里,男子立身如竹。
      桂叶斑驳的光影下,犀玉簪住的黑发,天青色的纱氅,细细地落了一层小花。

      “少主真是病得不轻,”泼了隔夜的罗汉果茶,女子回过身,向屋内感慨,“他就那么直勾勾地,盯着那棵玉玲珑,一站就是两个时辰。夜家的女公子,会喜欢不知变通的傻子?”
      身着白衣的无心,立在桌前,系好包袱结:“你懂什么,听过将军吮疮的故事么?”
      “没听过!”女子大方地承认自己的无知。

      “从前,有一位将军,”无心华眸挑挞,口齿清冷地说,“他与士卒同食共寝,士卒患了恶疮,他便去将脓液吮出。士卒的母亲听闻此事,放声大哭——原来,昔年,将军也曾为士卒的父亲吮疮,为报答他,士卒的父亲奋勇杀敌,以致战死沙场。如今,士卒也要为此送命了。”
      “你是说,这是收买人心的苦肉计?可是,少主再如何收买,作为死士,大哥也只有一条命,不可能为他死两次。”
      “你还是不懂,少主如此作为,大哥至少会寝食难安,以致早些起身。一个人,肯为另一人作出改变,就会不知不觉,越陷越深,变得不再认识自己。这便是人情可怕之处。”

      无名并没有寝食难安。过了午时,他才睁开眼,有条不紊地,把脚伸进皂靴里。

      庄少功候在这里,是听从母亲俞氏的提议,其用意,也诚如无心所言,是为了让无名于心不安,早些起身。可是,他眼睁睁地,看着饭菜热腾腾地进去,碗碟干干净净地出来。
      又过了好一会儿,门才打开——
      名为无名的少年郎,没精打采地出现,着一身走江湖的短褐,松垮如同宽袍大袖。

      庄少功微微一怔,脑海里闪过两个词:质似薄柳,弱不胜衣。

      这少年郎站起来的样子,仿佛风吹即到,比躺在床上,还要显得羸弱许多。走路的样子也令人心焦,走了两步,摸出手巾,咳了一声。走到庄少功面前,已咳了足有十七八声。
      ——真如传言,“五劫”的老大,其实是一个痨病鬼?

      “我想起了一句话。”强抑住想近身相扶的念头,庄少功叹道。
      无名闻话,慢腾腾地,看向无心。无心解读道:“一定不是好话。”

      “的确不是好话。这句话是,习闲成懒,习懒成病。无名,你纵是天资过人,四体不勤,以妄为常,也必定自伤。不知适时而动,以致形弱气虚。我说得可对?”庄少功这一番话,发自肺腑,依据书中所言,病都是作出来的,这样一个少年郎,竟然是痨病鬼,实在叫人痛心。
      看来,不早起的害处,的确很大。

      无名听罢,慢慢地,恹恹地,却稳健地,踱出大门,坐上了备好的马车。
      无心道:“少主,大哥说,这不是一句话,而是五句话,走了。”
      就在这时,庭前一股寒风扫过,四下飞沙走石。不知何处,传来“嗷”的一声。

      庄少功举头环顾,没能听明白这“嗷”的是何物,冷不防被一股极大的力道攫住,身不由己地飞上马车。车舆里坐着无名,车轼前坐着车夫,马车外,无心道了声“大哥保重”。

      骏马长嘶——
      阳朔界碑,吊脚楼和岭南山水,逐日落在尘埃后方。
      过灵川,到了岩关,楚越往来之要冲。

      平生头一回远行的庄家少家主,庄少功突然发现,山长水远,尘世茫茫。自己若是孤身一人,只怕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了。他想起了家中的严父慈母,美好如同泡影的一切,离得太远。

      ……就这样上了马车?庄少功如梦初醒,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
      驾车的车夫,他根本不认识,坐在他对面的无名,也不过是第二次回面。
      这两人会不会谋财害命?转念他又想到书中的训诫——疑人者,人未必皆诈,己则先诈矣。不由得一阵惭愧。可是,就算这两人忠心耿耿,若是遇见江洋大盗,如何是好,只能横死江湖?树欲动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白发人送黑发人,一想到各种父母与儿女分离的人间惨事,他就忍不住,鼻子发酸,眼眶发热。

      无名空睁着眼,似乎在打量庄少功。庄少功思潮起伏,暗暗告诫自己,男儿有泪不轻弹。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颠簸,马车骤止——
      “不好,”帘外轰隆巨响,树木倒地的动静,车夫低声道,“遇见劫道的了。”

      庄少功早已攥紧车窗,心跳如擂,却强作镇定。当真怕什么来什么?但听一人粗声道:
      “里面的点子听着,百丈山拦路虎何万立在此!这条线上,做生意的规矩,远不截客近不劫良,朋友出来亮盘,合吾报万递门坎,空子簧点清,就把红货放下!”
      车夫道:“并肩子,招子放亮,我家主人不是吃搁念的,却是份腿儿。”
      “不吃搁念的份腿儿?”数十人的哄笑声,自四面八方传进车内。

      庄少功心里一寒,他看向无名,无名一言不发,坐着不动,用手巾捂住口鼻。

      外面那么多强人,就算无名真的“五劫皆通”,也不大可能对付得了。何况,无颜也说过,“五劫” 用一次武功,便要少活十年,乃至数十年。
      可见,《天人五衰》这门邪功,虽然厉害,却是以折损阳寿为代价的。

      思来想去,庄少功拣出几锭银子,藏在坐垫下,再将包袱扔出车帘,向外道:
      “好一个远不截客近不劫良。我等亦无愧于天,不惧于人。俗话说的好,立世须带三分侠气,做人要有一点素心,何须如此缠夹不清?谋钱财,尽管拿去,莫要耽误我等行程。”

      “哟呵,”那名为何万立的强人笑了,“听口气,是位公子哥?出手真大方!”
      又是三两声怪笑,有人道:“嘚啵嘚啵,老子最讨厌放屁一套一套的公子哥!这种禽兽不如的东西一心想当官,当了官搜刮民脂民膏,还不如趁现在一刀宰了干净!”
      何万立道:“公子哥,你这点银子,兄弟们不够分。何某也不是乱杀无辜的人,你自己走出来,随我回百丈山,教你父母来赎你,只要你乖乖的,我不会与你动粗。”
      “有小娘子也一并带出来!”不知谁喊了一声。

      听到小娘子三字,庄少功脸色惨白,不禁担忧地看向无名,无名自然不是小娘子,不过……他总觉得,外面那群强人,见了这个弱不胜衣的玉琢的少年郎,会生出什么可怕的念头。
      事已至此,他只有最后一招了:“我车上并没有小娘子。”
      说着,他一掀开帘,把无名挡在身后,独自下了马车。

      车外,一圈明晃晃的刀光,霎时逼近,立即刺痛了庄少功的眼睛——他不敢去看这些人的相貌,强行稳住心神,立定道:“诸位,听说过乾坤盟么?”

      此话一出,四周突然一片死寂……
      所有人,仿佛都被点了哑穴!

      庄少功莫名其妙,偷眼看去,持刀的大汉们,均是满脸惊惧,目瞪口呆地望着他。
      他一语未尽,没人接茬,只好自说自话,继续道:“……没错,就是那个聚集了漕盐茶马各大势力的盟会,盟主姓夜,想来不必我多说了。我是他的客人,有请柬为证。”

      听闻此言,哐啷一声,雪亮的钢刀掉在地上,领头的壮汉何万立扑通跪倒!

      庄少功不动声色地后退半步。他想过,这些强人,也许会看在乾坤盟的面子上,放他们一马。可他没想到,乾坤盟的威慑力,竟如此之大。他还来不及拿出比武招婿的请柬……

      匪首何万立的面部肌肉抽动着,望向这边,忽地惨然道:“快把银子拿来!快!”

      到这个份上,这些强人竟然还要勒索银子?
      庄少功的心往下沉,一咬牙,索性解下腰间的玉佩丝穗,正要递过去,却有两条汉子抬了一只沾满泥草的红木箱飞跑过来!
      红木箱在离他不远处打开,成串的珠宝和金银缠在一起,又四溢开来。
      “这是小的从翅子顶罗手里劫的,万请公子收下,小的新跳上板,明明知道公子不会武功,还狗胆包天,想请公子去山中做客,失了规矩,实在不应该!”

      庄少功震惊了,他是富家子弟,身无分文也许会慌张,但金银珠宝摆在眼下,却不觉得如何惊奇。他惊的是——这名为何万立的壮汉,说着跪着,擢起刀,利落地扎穿了自己的腿!

      眼看着那雪白的刀尖,从那大腿贯入,小腿戳出,变得通红,一刀,两刀,三刀……
      何万立眉毛也不动一下,飞快地把刀换手,照准另一条腿,又是三刀!

      庄少功从未见过如此可怖的情景,倒抽一口冷气:“快住手,你这是做什么?”
      “一人做事一人当,”何万立抛下刀,一身泥血,红着眼,瞪着他,膝行几步,用极度扭曲的声音绝望地说,“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只求你放过我的妻子,还有百丈山的兄弟!”
      那肝胆俱裂的神情,好似……庄少功是一个吃人不吐骨头的怪物。

      庄少功有些不寒而栗了,心里十分慌乱,慌得不是这男子要伤害他,而是这男子要寻短见:“你听着,我并没有害人之心。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你只要肯改过自新,不要再劫道就好。你如此忌惮乾坤盟,我不告诉夜盟主此事就是。夜盟主行端影正,不会伤害你的家人。”

      何万立听了,仰头大叫一声,抡掌便照天灵盖贯下——
      他没听见庄少功说了些什么,也没看见庄少功比他还慌张。
      最后一眼,他只看见,庄家少主身后,少年郎的病容,终于让无声落下的车帘遮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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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S,这真的是轻松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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