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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的女儿
【壹】
从前有一位迹部景吾王子,他是他这个国家的国王和王后唯一的孩子。
王子的责任除了迷倒一批批的女孩儿,就是接受一个合适的人选给王室延续血脉。王子马上要成年了,很快全国人民都为了给王子挑选新娘而忙碌起来。
源源不断的少女在心中一遍遍开始描摹起王子的名字,她们中有王公大臣的女儿,有贵族的后代,有富商的掌上明珠,也有平民的姑娘。她们穿着家里最好的衣服,街上的裁缝店都忙坏了,要为那些买不起很昂贵的衣服的人家把普通布料的衣裙改制得像样一点。也有心灵手巧的女孩儿为自己做衣服。她们中所有人怀揣着同样的美梦:王子厌倦了华丽的宫廷,会看见千万人之中平凡的自己。
所有的父母心里都明白,女儿也许很难成为王子的新娘,但这是女孩子一生最重要和最值得一搏的事情。于是他们倾家荡产买下最好的布料,点缀上各式各样的珠宝,名门望族的人家还像灰姑娘的故事里一样要找一个天才的鞋匠做一双别人只有削掉后脚跟才能穿得上的水晶鞋。全国的人民都忙坏了。
迹部景吾王子等着命定之人的出现。他的容貌和气度已经从宫内传到宫外甚至传出了国门,见过他的人永远难以忘却那种绝世的风华,最好的画匠拿着画笔都觉得自己无能为力,作家写尽了一罐又一罐的墨水也无法把他的样子满意地诉诸笔端。他是这个国家最闪亮的一颗星星,未来,他会成为这个国家的太阳。人们都爱他,因此,他激发了所有女孩儿们的美梦,她们做梦都想进入皇宫,见一见这个艳绝天下的王子。她们梦想着像灰姑娘那样得到他的青睐,和他跳一支又一支金灿灿的舞曲,跳到水晶鞋被血染红,跳到午夜的十二点钟,他们深情地对望着,而过了午夜她们也不会被打回原形,就立刻可以成婚。她们在梦里描摹着自己见过的最好的风景,自己能想象的最华丽的宴会,自己所见过的最饕餮的盛宴,以及自己一见就会怦然心动的,这个国家最闪耀的王子。他的灿烂的金发,他的海蓝色的眼眸,他的玫瑰色的唇瓣和线条完美的侧脸,他的挺拔的身姿和让人沉醉的声线。他的目光触及哪里,哪里的少女们就会激动颤抖,可是他往往只是凉凉打量一眼,没有什么值得他的凝视,也没有人自信能接受他的目光。
他的金色的小冠冕,银色的圆盘似的扣衣针,长罩衫外的提袍,最外层的统帅披风。有时他穿短款外衣,敞胸披肩,外套上排一列宝石,穿靴鞋,长筒袜。进过宫的年轻王公们都学习着王子殿下的潮流,在穿衣镜前为自己能赶上王子风貌几分而自鸣得意。同时他们也承认,王子是他们见过的把各式各样的衣服都穿得最华丽的人,也是最俊美无俦的人。
皇宫里终于等来了一批批想要成为新嫁娘的少女。她们穿着华贵的衣裙,别着各色宝石头饰,戴着昂贵的项链和戒指,她们穿着漂亮的舞鞋,用镶着钻石的腰带禁锢自己两只手就扣住的细细的腰,让高高的胸脯使裙子的形状完美地展示出来。她们白嫩纤细的手指乖巧地搭在裙边的褶皱上,脸上挂着天真纯净的笑。她们的衣裙像是要把天上的星星都穿在身上,每个人都极尽所能地闪亮。她们用上最好的技巧,时刻记住父母给的关于如何做到像一个公主的嘱托。她们每天晚上用绸缎和真丝包围着自己,像《豌豆公主》里睡在二十张床垫和二十床鸭绒被上的那位真正的公主一样,滑嫩的皮肤依旧感受到了一颗小小豌豆带给自己的威胁和挤压。她们学习舞蹈和说话礼仪,力图在王子垂下橄榄枝的时候用尽全力表现出最好的自己。
王宫连开了十天的舞会,全国未出嫁的女孩儿们都赶到了王城,无论是几个人挤一辆车来还是一个人几辆车的排场来,最后都要排着队进入这座可能此生只有一次进入机会的金碧辉煌的宫殿,在心里感慨自己比那些已经出嫁的姐妹们多出的幸运,顺便第无数次祈祷自己能够成为真正的公主。
迹部景吾王子看着这些把满天星星穿在身上的少女们,她们的眼睛里闪烁着迷人的光彩,她们饱满的嘴唇下一秒就可以用最真挚的话语吐露自己纯洁的心意,她们的身姿如此动人,她们黄莺娇啼般的声音让这座宫殿绽放出动人的春意。她们都怯怯地望着她,表现出一个灰姑娘般善良纯洁的楚楚可怜。
而王子只说了一句话:“她们不是我要找的人。”
前九天,源源不断的少女进入皇宫,最终没有一个得以留下。她们回到自己的家,脱下那套承载全部梦想的华丽衣裙,向所有人诉说了那个晚上最真实的梦境:一切都华贵得无以复加,尤其是王子殿下。只有亲眼见过他的人才能产生相同的巨大共鸣:这世上唯一的太阳就存在于自己的国家,自己国家的王宫里。他是整个国家未来的光源。
王子没有找到自己的新娘。第十天,国外的公主来到了这个国家。她叫做玫兰妮公主。玫兰妮公主穿着和景吾王子的眼睛同色的衣裙,像把大海穿在了身上。她胸前挂着一串项链,叫做海之泪,柔和明亮得像把月亮从天上摘下来一样。走到哪里都发着光。
公主说,我是专程来见王子的。他们参观了王宫的花园,其他的少女们觉得自己黯然失色。晚会上,贵族青年忍足侑士邀请公主共舞,王子还是和前九天一样,没有与任何人跳舞。十一点半钟的钟声敲响的时候,有最后一位少女来到了王宫。
人们没有注意到她的到来,完全被那位叫忍足侑士的贵族男青年和玫兰妮公主的舞姿倾倒了。前九个晚上,有九位冰帝王国有名的男子:向日岳人,芥川慈郎,凤长太郎,宍戸亮,日吉若,桦地崇弘,泷荻之介,榊太郎,忍足侑士。他们九个人在舞会最后同一位女孩子跳舞,第十天晚上所有人都认为王子会跳舞,可还是忍足侑士代替了他的位置。昨晚子爵与名门闺秀跳了一支舞,今天他与异国公主共舞,人们感觉到忍足侑士是王子殿下非常信任的人,马上他就会炙手可热,成为王公贵族们争抢的女婿。加上他不输给王子的风采,许多少女都对他一见倾心。
最后一位少女来迟了。但她仍然被允许进入皇宫。她穿着一袭白色衣裙,没有佩戴任何饰品,她金色的头发用一条蓝丝带缠住,有几束不服帖地滑了出来。她一个人走上百级明晃晃的台阶,漆黑的夜幕笼罩着那抹白色的身影,人们无视了她的存在,当她独自走进舞会厅时,完全没有引起注意。
迹部景吾王子看见那个安静的女孩,静悄悄地走入舞会。她穿着和夜色截然相反的衣裙,眼睛里却有两个凌晨一点的夜晚。
王子问女孩,你叫什么名字。
她说,我叫仙度瑞拉。
第二天,仙度瑞拉的名字传遍了王城的大街小巷。灰姑娘谜一样的重现,在十二点的钟声敲响时离开了王子相执的双手,她提着自己的衣裙跑下台阶,露出所有人梦寐以求的水晶鞋。
王子和她跳了一曲,画家的画笔颤抖,因为害怕自己难以描绘下这样一副绝世的场景。两个人是那么的相得益彰。作家一遍遍地翻看着童话的画卷,多么动人的故事,王子和灰姑娘。
全城寻找灰姑娘。女孩儿们已经顾不上妒忌,因为她们被事实说服了。原来自己只有小时候才相信的童话并不是虚假的,原谅她们自以为王子的目光会给予不可多得的打量,原谅这世上热爱做梦的人太多,因为真相总是在刺痛人之后才出现。
【贰】
安娜塔莎站在台阶上向外看去,她继父的女儿仙度瑞拉去母亲的坟前每日例行三哭。
仙度瑞拉在舞会上惊艳了所有人,却在十二点时逃跑了。舞会无疾而终,回家时她发现她已经脱下了那身衣裙,和往常一样倚着过世母亲的墓碑哭泣。
安娜塔莎不喜欢这个妹妹,她的亲妹妹德鲁塞拉也是。她们一致认为仙度瑞拉挺矫情,有点被害妄想症,还很做作。
母亲改嫁给了这位富有的继父,仙度瑞拉对新姐姐们表示了礼貌,她们俩却一开始就不怎么喜欢她。
她去母亲的坟前静坐流泪的样子让家里的女仆看了十分感动,一传十十传百就成了最有孝心的女儿。继父意外看见了仙度瑞拉手上切菜弄出的伤口,而仙度瑞拉总是圣母般地说,亲爱的姐姐,我不怪你们。
谁欺负你了?德鲁塞拉不屑一顾。安娜习惯叫她苏拉,仙度瑞拉总是跟在屁股后面叫苏拉姐姐。天哪,不觉得这样叫很别扭么?苏拉身材火辣,在舞会上看见了忍足侑士子爵,回家之后就一直发呆。别以为安娜没看出来,她一直管妹妹当作胸大无脑的典范,有什么心事全写在脸上。
子爵身边有很多女孩子,怎么会注意到区区的苏拉呢。
安娜对王子殿下没什么感觉,哪怕他俗套地和灰姑娘共舞了一曲,她反正也管不着。只是这个灰姑娘偏偏是自己没有血缘关系的妹妹,使得安娜无法置身事外。
女仆们私下里都传说高傲的安娜和挑剔的苏拉欺负可怜的妹妹,让她去厨房切菜还切伤了手指。说两个继姐从前不过是普通人的女儿,现在有了有钱的继父就忘乎所以了,还要打压早就没了亲娘的妹妹。
安娜有一身白皙的肌肤,眼睛是祖母绿的颜色,总是燃烧着一种生人勿近的冷然气质。走过王室走廊的时候,苏拉牵了牵她的手说,姐姐,你很像墙壁上贵妇画像里的人呢。
苏拉身材像天鹅,胆子像丑小鸭。看着忍足侑士子爵和玫兰妮公主跳舞,眼眶通红,但是不敢上前。安娜漠然地看着仙度瑞拉和王子在舞池中央翩翩起舞,乐队像燃烧生命一样忘情地演奏,裙摆旋转出了瑰丽的弧度,王子精绝的面容一闪即逝。
苏拉说,姐,要告诉妈妈仙度瑞拉和王子跳舞了吗?
安娜唇瓣一翘,说,没必要。
几天后王宫的总管家亲自找到了这座庄园,看见高傲冷然的安娜和艳若桃李的苏拉,以为这是一座仙境。
当一身素裙袅袅婷婷的仙度瑞拉自花园翩迁而来,管家发现这不是仙境,是让人怀疑自己走到世外桃源的真实世界。他来不及多打量这三个姑娘,匆匆地乘上马车赶向王宫。
再然后,王子和子爵一起来了。整座庄园都轰动了,安娜看着一脸小心翼翼的欣喜的仙度瑞拉眼含期待地朝王子走去,勾入王子臂弯要去花园徜徉,其实这两人走到哪里都是风景赏心悦目。她怔了怔,想说什么,看见风流倜傥长身玉立的忍足侑士子爵和紧咬下唇手足无措的苏拉,暗暗叹了口气。
迹部景吾王子邀请仙度瑞拉做他下一次舞会的舞伴。继父高兴得胡子都翘了起来,仙度瑞拉与安娜擦肩而过,露出一抹不谙世事的微笑。
苏拉好不容易和子爵说上了几句话,满脸通红。
安娜跨步往庄园外追去:“王子殿下。”
她看见那个挺拔的背影,听见呼喊的声音,优美地一停顿。侍卫上前拦住她,王子转过来,看见少女提起裙子一路奔跑,露出一双小羊皮皮鞋。她深栗色的发丝在肩上起伏,唇齿因为剧烈呼吸而快速张合。在王室人面前失仪,是大大减分的。
他制止了侍卫,少女踏过一地落花走过来。
王子和子爵离开了以后,全家都陷入喜悦。继父认为,王子殿下一定是看中了仙度瑞拉,说不定能做王妃呢。她去过世母亲的坟前例行地哭泣,这位富人惯常地用一高兴就打赏她们珠宝的方式大手笔地给了母女四人礼物。
还有一个月,王宫又要开王子的生日舞会。仙度瑞拉自不必说,安娜和苏拉也收到了烫金的请柬。三个人都要定制新的礼服,对于安娜和苏拉来说,这在以前是无法想象的。但现在,她们也学会了对原本遥不可及的华丽衣装评点指摘,并且穿着自成一派,让设计师欣然认为衣服在她们身上发挥出了最大的价值。
安娜淡定一如往常,苏拉则是明明白白在脸上写着“我想和子爵跳舞”,又是制定食谱又是疯狂瘦身。安娜想奉劝她子爵对任何女孩儿都是那副温柔多情的模样,何必为了他付出那么多而明知道没有结果呢。
但是对于一根筋而且天真得过分的苏拉来说,这场舞会大概是最后一次机会了。子爵家里肯定会为他挑选门当户对的女孩儿,继父尽管富可敌国,却找不出一张像样的家谱。
安娜不理会隔壁房间妹妹和裁缝师不厌其烦的交流,淡漠地量体裁衣,选择了紫色。
这样到了舞会上又能怎样?
那天和王子对话的场景历历在目。
他的黑色披风猎猎翻飞,迹部景吾是惟一一个公认的能压得住任何颜色的人。他没有戴水晶王冠,金发据说是三天一修。那双海蓝色的眼睛不含打量,只是平静地看着她。侍卫在一边站立,明明他一句话都没说,却是十成十的威压。这种情况下,很容易就让人打退堂鼓,然后自惭形秽,难堪地离开。
不过安娜可不是喜欢回头的人。她保持着骄傲的站姿,那神情像油画上前代的王后复活了一般。她来不及看见他眼睛里倒映出的自己,直截了当地问:为什么选择了仙度瑞拉?
这个问题,当苏拉兴冲冲地准备着礼服时,安娜在心中询问着。
当仙度瑞拉安安静静地坐在坟墓前哭泣时,安娜在心中询问着。
当灰姑娘的童话活生生传遍了王城各地时,安娜在心中询问着。
人们明知道没有南瓜马车,没有会变魔术的善解人意的老鼠和鸟儿,却还是愿意相信那个午夜十二点钟准时落跑的灰姑娘。她在舞会的最后一刻进场,并没有穿着魔术变出的衣裙,而是同样华贵的礼服。她并不曾在厨房里苦苦地从一盆灰土中拣出豆子,或者因为继母不让她去舞会而受到非难,住在储藏室里。她虽穿着水晶鞋,却没有在台阶上遗失一只。为什么尽管这样人们还是相信她就是灰姑娘,相信她应该得到王子的青睐,相信王子在千万人中一眼相中她绝非偶然,而是命定的缘分。
王子看见一个翡翠色瞳孔的面容苍□□致,冰山一样的女孩儿。
他风度翩翩,在一切场合向所有人展示天生的艳丽与高贵。被问及这样的问题,优秀的教育和完美的仪表兼具的王子并没有多作思考,他仿佛是沾满玫瑰气息的声音深夜都萦回在安娜的枕畔。
得到答案的安娜目送着迹部景吾和忍足侑士乘上马车离去,微风卷起她的发丝,孤单一人的背影在庄园里疯传,人人都说安娜小姐想做王妃想疯了,明明知道王子选定了仙度瑞拉,还要不顾仪态执意去询问,最终王子也没有多看她一眼。
并不高贵的出身却自带着刺人的气质,安娜风评并不好,甚至不如有花瓶之称却毫无心机的苏拉,更不用说天使一般纯洁善良的仙度瑞拉小姐。
安娜依然我行我素,在外人眼里却如同那套被穿过一次就永封在衣橱里的礼服裙,渐渐黯淡了光彩。
【叁】
孩子们开始重温灰姑娘的原版故事:有一位善良美丽的女孩,她的母亲早早去世了。富有的父亲娶来了继母,两个美丽却刻薄的继姐对她非常坏,母女仨整天让她做脏活累活。灰姑娘并没有怨恨她们,只是每天去母亲的墓前哭泣。有一天父亲询问女孩儿们要什么礼物,姐姐们想要漂亮衣裳和名贵珠宝,只有灰姑娘让父亲带回他回家路上碰到他帽子的第一根树枝。后来这根树枝被灰姑娘的眼泪所浇灌而长大,她每天都和树上的小鸟们对话。
再然后,就是大家津津乐道的舞会和水晶鞋,疯狂搜寻心上人的王子。嫁入王宫的灰姑娘和在婚礼上各自被小鸟啄瞎一只眼睛的恶毒继姐。
安娜坦承,童年的自己羡慕的确实是灰姑娘。但没想到最终自己扮演了可怜又可恨的反派。灰姑娘的幸运一如既往,王子邀请她做他的舞伴,羡煞多少旁人。
生日舞会就要到了的时候,关于灰姑娘的传说并未消散,人人都期待她再次与王子共舞。
但是,有多少人还记得自作孽不可活的继姐落得什么下场?
给灰姑娘订制衣服的裁缝师与有荣焉,庄园里的女仆走过那棵榛树都会停下来祝福。
仙度瑞拉清减了一些,看上去真的像天父宠爱的小女儿。苏拉一心只想与子爵跳舞却难能实现,安娜看着两个妹妹一天天的改变,不再漠不关心。
走出苏拉的房间,刚才看见子爵手写的邀请函。安娜也收到了,但内容却不尽相同。按照常理本该恨不得跳起来嚷得天下皆知的苏拉此时躺在床上望着那张信笺发呆,好似根本没把安娜劝她把心收回来的事听进去。
在楼梯上等着仙度瑞拉面无泪痕地从母亲坟前回来,她看着这个纯洁一如往常的妹妹,咬了咬牙说:“站住。”
安娜问仙度瑞拉,为什么说谎。
为什么明明让父亲带回昂贵的珊瑚枝桠,却骗别人说是带回一根榛树树枝用思念母亲的眼泪浇灌出了参天模样。
为什么明明王子已经知道你是水晶鞋的主人,你还要在鞋子里粘上胶水让试穿的苏拉伤了脚,没办法和子爵跳舞。
为什么明明你知道你父亲和我母亲结婚的协议上写着他死后的财产我们不能分到他自愿送我们的礼物之外的一分一厘,整座庄园将来都是你的,还要散布我们欺负你的名声,让我们没办法嫁个好人。
为什么明明你定制了豪华礼服却刻意晚到吸引注意,还要骗小孩子说你遇上了老鼠鸟儿和南瓜马车,让你灰姑娘再世的名声传到王子耳朵里,他下一步就继续邀请你跳舞。
为什么明明你是个坏女孩,大家都喜欢上了你。
仙度瑞拉边听边笑,笑得像个最最纯洁的天使:因为我要嫁给王子啊。不是我把我自己当成了灰姑娘,是王子把自己当成了灰姑娘的王子呀。
楼梯上传来花瓶砸碎的声响,伤了脚却不打算告仙度瑞拉状的苏拉怔怔地看着起了争执的姐妹。
仙度瑞拉挑衅地看着安娜,却发现对方一副了如指掌的模样,心中陡然升起不祥预感。
那天庄园门外,王子身形修长,皮靴有节奏地踏在一地落花之上,背后是庄园外远处连绵的群山和遍山青绿色的草地,周围站着士兵和白色骏马,阳光金黄,花瓣柔软,他身影赏心悦目而气势非凡。眼眸深邃又清澈,面容高贵华丽,金发灿烂夺目,好看得让人想起那个希腊神话,水边的纳希瑟斯少年:他何尝不知道这世上没有灰姑娘,只是子爵铁了心要和他打赌。
“殿下,看过灰姑娘么?”
“十岁以前的读物。”
“不,我是说活的。假如真有一个灰姑娘在宴会上出现。”
小时候,最讨厌童话里的王子,不管是因为他们抛弃海的女儿,还是只会用床垫和鸭绒被挑拣那些女孩子。
他看着子爵,扬起眉毛。
舞会上,王子等来了他的灰姑娘,虽然这一回细节略有不同,不过无伤大雅。
生日宴会上,到底和谁跳舞,不是皇亲国戚就是邻国公主。或许灰姑娘是子虚乌有,他不介意共舞一曲,但不想做童年厌恶的金玉其外的王子的一员。
一个月以后,子爵在王子成年舞会之夜前消失在城堡。人们遍寻他的踪迹,无法找到。他父母内定的舞伴黯然离场。
世上没有灰姑娘,只有越藏越深的真心。说真话没有人相信,说假话反而煽动起了情绪。灰姑娘在榛树下坐着,没有老鼠和小鸟,没有飞驰而来的南瓜马车,只有第一眼见到王子时就认定的真心,因为一连串的谎言最终连这欺骗者唯一的真也被判定为假。不冤枉。
王子让子爵愿赌服输,忍足侑士临落跑前对迹部景吾说:“王子殿下,以后没人陪你打赌了呢。”
赌这一回就够了。为了给苏拉重启笑颜的机会,得知事情经过的安娜连哄带骗把打算开始新生活的苏拉带着行李送上了子爵乘坐的那条周游列国的船。
舞会的夜晚,王子走到灰姑娘的姐姐面前,问她:“你愿意做我的舞伴吗?”
没有南瓜马车,没有十二点的钟声,没有削掉后脚跟才能穿上的水晶鞋。
安娜高傲得像个真正的王后:“这是我的荣幸。”
皇宫里的乐声传到庄园的树下,仙度瑞拉冻得紧紧蜷起了身子。叱下了劝她回房间的女仆,她发现她的伪善如今也就到此为止。那是骨子深处的寒凉,整天欺骗自己说不冷,骗得连自己都信以为真。可是没办法。内心的空虚和恐惧是说谎者的宿病,用精心伪装巧妙构思累积起的巨大泡沫暂时性地掩盖了深层的事实,最终还是因为巨大的罪恶感而瑟瑟发冷,绝非一夜炉火可温。
榛树树枝上的露珠滴在地上,明明不是清晨。坟头的香桃木掩盖了石碑,镶嵌的相片上母亲温柔的笑脸若隐若现。不是忘记了去打扫,而是不敢面对这样最后一份的真实。
王子在花园里对她说:“如果你是灰姑娘,十二点就不会走。”
这世上没有魔法,按照童话剧本的演习最后框住了自己,既然驾来的马车是货真价实的,午夜为何要主动离开心爱的人。故意让试穿水晶鞋的姐姐弄伤了脚,故意把善良的继母说成是有预谋的女人,利用她们和灰姑娘的故事里相仿地出现。
现在王子应该在跳舞吧。
王子从开始就什么都知道了吧。
和预想中那种高傲不一样,戳穿她的假面之后,他并没有露出她所害怕的怜悯。他并没有看不起她自不量力地翻拍这个灰姑娘的故事,也没有因为揭露她的伪善而进行理所应当的批判。
迹部景吾只是说,欢迎你来生日舞会。
按照既定的剧本却从天上掉到地下,这就是王子对她的惩罚。
他的眼睛里没有不屑一顾,表情也并不是悲天悯人。那双时而高傲时而骄矜的蓝眼睛里所写的情感结结实实地让她感到如坠冰窟,从头凉到了脚底。
她喃喃地念着这个不敢大声说出来的名字,目送着他离开。
转身就一脸天真地从安娜身边走过,像个拙劣的演员一样想按照自己的剧本一路演到底。
她骗父亲说王子邀请她做舞伴。自以为姐姐们不知道内情而伪装出高傲的样子准备着一套她根本不打算穿出去的礼服。谁料姐姐早就知道了一切,却没有拆穿。直到苏拉的脚受伤。
如果你从一开始就选择低下头的话,你就可以一直低着头。可是如果你一开始选择了昂着头的话,你就永远不能低头了。
她是直到最后一刻还要拼命抬着头的人,有了一颗自以为高贵的头颅,辛苦了不辞劳苦支撑着这颗头的脖子和一路僵直挺立的脊梁。习以为常地说着谎,只骗过了自己。
10月份天气渐渐转冷,王宫里暗香浮动,舞池里欢快的人们旋转得目不暇接。
她偶尔也会想起那个自己都不敢置信的夜晚,在母亲墓前虚情假意地哭泣时也会重温那时的点滴。哪怕是几分钟也好,一支曲子的时间,王子的眼睛完全注视着她。
为了这一刻,她已经祈愿过很久。第一眼见到迹部景吾时就认定了这颗真心,那是好多年前国王出巡的时候,小小的王子穿着风衣站在马车上。他背着手,气度俨然,嘴唇抿得紧紧的,金色的头发被风吹得有一点乱,她拉着妈妈的手专注地看着他从面前离开。鸽子从广场上空飞过,礼炮鸣响得每个人耳朵里都只有喜气洋洋的回音,侍卫遮住了她的视线,等到反应过来踮起脚尖去看,已经连马车都变成一个小点。母亲拉着她的手笑。
王子的眼中只有前方的道路和心中的目的地。要接近他是一种妄想,在不知道有参与晚会的机会的时候,她只敢在入睡前回想一下那个站得笔挺的小男孩。那个时候,她只是全心全意仰慕这个国家的王子而已。
他穿过一群又一群和她一个年纪的女孩子身边,来到她的面前。说要和她跳舞,问她叫什么名字。那个时候,他不知道为了这一天她都做了些什么。
因为爱所以变得自卑。没有强大的茧甚至不敢在他面前表现自己。以至于尽管他一句重话都未说,她已经不敢再次出现。
华贵的裙子就这样贴在夜深露重的地上,别人穿着它跳舞,她现在知道它的价值连抵御寒风都不够。原本自己幻想过继续和王子跳舞的,想过只要和他跳舞不奢求更多的。那双鞋子是她穿着和王子共舞的,只想让它属于自己一个人,说她自私也好。在安娜发现她去舞会之前就故意弄脏了鞋子时就能察觉到她确实失去了进王宫的资格吧。不想面对被拆穿的事实,抹杀那天晚上记忆的载体,毁掉灰姑娘存在的见证。
风声掩盖着乐声传来,吹散了纷纷扰扰的树枝。母亲的笑脸温柔依旧。
仙度瑞拉捂住脸,发现自己哭了。
【肆】
从皇宫回来以后,安娜发现自己有些不对劲。
漫长的一天里她会用很多的时间发呆,在庄园里兜风,还差点像苏拉那样沉迷于漂亮衣裙中无法自拔,想象自己穿上它跳舞的样子。
这是女孩子的通病,安娜想。可能是太无聊了。
她去找书看。安徒生童话。拍拍泛黄书页上的灰,熟悉地翻到小人鱼化成泡沫的地方,赶紧翻过去。豌豆公主里,老王后在指导王子怎么样挑选真正的公主。睡在几层床垫上就舒服得一塌糊涂的,都不算金枝玉叶。那个瓢泼大雨的夜晚来投奔王宫的、睡在二十床鸭绒被上还是被一颗小豌豆挤得一夜辗转反侧肌肤青紫的公主才是真正的公主。
她记得以前她问过,为什么公主不自己把那颗豌豆挖出来,这样不是能睡个好觉。苏拉问的是我们今天晚上能不能试一试这种睡法。
妈妈笑,说苏拉是个懒虫。这么多年过去,安娜才知道她们俩谁都没有理解那个故事的真谛。直到今天还没有。
她比不上公主的娇嫩,也装不出来。
唯一的共同点是,因为王子太帅了,所以很难从记忆里抹掉。
王子的生日宴会过去,他就成年了。安娜在生日宴会上与他共舞,是种莫大的荣耀。虽然那天除了她以外还有别的女孩也和王子跳了舞,但安娜绝对是其中一匹黑马。
她在报纸上看见了,说这是灰姑娘姐姐的逆袭。什么破题目!
她扔掉报纸,看起苏拉的信:
姐姐,你知道吗?子爵也在这条船上。我们现在行驶到一个很浪漫的城市,子爵告诉我这是浪漫之都,每个地方都让我感觉很浪漫。我在这里买了很多新奇的东西,还有很棒的化妆品。子爵和你一样不喜欢用烟灰木炭加蜂蜜来刷牙,说是总感觉会蛀。我们参观了一座古代的宫殿,那里面没有卫生间!子爵带我去看了,有一个个很小的房间悬在城墙上,房间底下开一个小洞,那就是城堡里的厕所。我觉得那样方便时会让我很害怕,子爵说下面有护城河所以便便不会砸到行人的头上,我想他一定深入调查过了。在洞上面有一块石头座位让你坐在上面,便便有专门的人收集。我怎么想都觉得这样如厕会让我同时产生心理和生理问题。这是唯一不浪漫的地方,但是子爵的博闻多识和高谈阔论表现在这里让我很惊奇,至少比跟我谈歌剧和文艺复兴要好。
姐姐,谢谢你。和子爵同游了这些天,我和他变成了朋友,现在我同他说话不会脸红了。以后的事谁知道!让我们感谢发明牙线和马桶的人吧。祝好。
苏拉
安娜读完信,不觉微笑。苏拉的流水账报得绘声绘色,看上去蛮开心的样子。
她自己有些郁郁不乐,却不知是为何。直到消息传来,安娜才感觉自己坐不住了。
玫兰妮公主游历周围国家的期间,皇室向她发出了正式的邀请。
也许哪天玫兰妮公主就会变成玫兰妮王妃。报纸上大肆渲染这件事,就连原本让安娜讨厌的关于她这匹黑马连篇累牍的猜测报道也没有了,现在想想还不如看那些来消遣呢。
现在仙度瑞拉还是很受她父亲宠爱,而对于安娜抢了她风头这件事继父照样给了奖赏。但在家里她们两个人再也没有一句交流,完全视对方如无物,况且苏拉不在,安娜觉得自己每天都比每天过得抑郁。尤其是看着八卦报上连载的玫兰妮公主和他国王子们的轶事,安娜看完以后得出的结果只有两个:一,独领风骚,公主果然很风骚。二,从相片和支持率来看王子们都没有迹部帅。
一模一样的报纸,安娜和仙度瑞拉各自订了宫廷报和八卦报两份,不愿意用对方用过的东西,哪怕从折痕上来分析她们每天关注的版面都是一样的,甚至连关注的程度也是差不多的。
想必仙度瑞拉应该很珍惜和迹部跳舞的机会,尽管那天舞会她没来,但从第二天房间里看完之后送出的整份报纸缺少关键的那一页来看,她一定知道发生了什么。少的那页不是被她撕了扔垃圾桶泄愤就是被她撕了扔壁炉里泄愤。安娜从那天晚上开始就订了那份报纸,她和迹部景吾的彩色照片覆盖了大半个版面,仙度瑞拉一定用她那双会说话的大眼睛看得很清楚。
这么一想却没有为替苏拉报了仇而感到解气,因为创造胜利的人是她,品尝痛苦的人也是她。现在她们俩就像敌人一样,各自在背后用无坚不摧的目光试图杀伤对方,或者在擦肩而过的时候把对方当成一棵会走路的植物,一张会呼吸的壁画。
这样说来,阻碍了仙度瑞拉情路,她们算是情敌了。情敌么?迹部景吾?
那天跳舞的时候,他穿过人群走到她面前向她邀舞。周围的女孩发出了惊呼声,这是头一支舞,难怪她会被炒上热门。当时她忘了心跳有多快,呼吸有多急,只是站在原地挺直了脊梁,伸出手和他踏入舞池。
那天她并不知道自己会受到第一支舞的邀请,进入王宫舞厅以后,通明的灯火和优雅的交响让她一下子想起几月前那个十日盛典的夜晚,她和苏拉穿着华贵的礼服,小心翼翼地提起裙边走上百级台阶。长而宽的阶梯上缓慢走着不少女孩子,夜幕笼罩着她们被华美衣裙包裹的背影,看着面前一条条曳地长裙迈上最后一级慢慢走进王宫正厅的瞬间,在台阶上剩下的每一步都变成一种祈祷,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不知道等待自己的是什么。终于进入舞厅的一刹那,金碧辉煌的屋顶和明亮晶莹的水晶吊灯,摇曳的晚宴灯光和款款行走的侍者,乐队一刻不停地演奏,暗香浮动中女孩子们一眼就看见了人群之中的王子。黑色礼服璀璨灯光衬得他皮肤温润如玉,剪裁得体的礼服勾勒出宽肩细腰和笔挺脊背,金发利落而耀眼,举手投足风度翩翩,面容高贵华丽,尤其是他的眼神给人印象之深简直难忘。她想仔细看看王子脸上那颗传闻中的泪痣,可惜距离太远看不清楚,但那惊鸿一瞥已经值得回味,叫人难以控制自己的目光。她转头看苏拉,她已经被王子身边另一人吸引了注意,那就是子爵,不亚于王子的风采,目光温柔,深情款款。
就在那个晚上,仙度瑞拉一个人夺去了全部的注意力成为全场焦点,她纤细婉约的身影自门口出现,安娜就安静地注视着她。
如今他们终于在舞池中央翩翩起舞,依旧是那天的位置。和王子共舞后,他还和她有一次交谈,这回他身边的子爵已经不在。王子告诉了她,子爵要坐船去哪里旅游。
她送苏拉上了那条船,让她自己做一个决定。她们毫无背景的出身,富则富矣,只被冠上暴发之名,一点点小错误都被无限放大成无知和缺乏教养。苏拉不可能嫁给子爵。
她却没后悔。看完今天的两份报纸,“玫兰妮公主和王子们的二三事”连载已经人气爆棚,不知道仙度瑞拉做何感想。
再过不久,玫兰妮公主再度来访,她的生日快要到了,没来得及回国,皇室开舞会给她庆生。
这回请柬也到了安娜手中,她瞧着上面的字迹有些恍惚。
早几年的时候,她是绝没有想过这样的日子。在她家还团圆的时候。
父亲是个口碑很好的小生意人,日常所得足以应付一家的开销,她和苏拉童年起也算是无忧无虑。后来有人盯上了祖传那块店面,要吞并他们这些小虾米,安娜虽少不更事仍然敏感地从父亲脸上看到了不安。那时候父亲与母亲每天晚上给她们念睡前故事,那本现在已经泛黄的童话,是她唯一从父亲那里继承到的东西。发现他每天早出晚归,虽然依旧对她们笑着,但等她们睡下以后,安娜悄悄地溜出房去,看见他们房间里油灯彻夜地亮着。在她们玩闹的时候,他开始不自觉地有了愁容。安娜和苏拉都感觉到了,却依然保持着无忧无虑的样子,不知如何应对父亲深锁的眉头和母亲无言的叹息。
再后来,一转眼的时间,他们家破产了。债主上门来搜刮了他们觉得有价值抵债的东西,混乱中母亲的香水瓶掉在地上,碎了。本以为它值几分钱的讨债人抽了抽鼻子鄙夷地走开。小时候她和苏拉为了尝试母亲的打扮,学着她平时化妆的样子,趁父母出门的时候在脸上涂脂抹粉,金色的眼影胡乱刷在两颊上,眉笔被弄断,不同颜色的口红逐支涂在手背上比较着颜色,偷偷把香水往身上喷,结果手一滑掉在了地上,碎了。
满房间顿时都是好香好香的香水味,两张被涂出的鬼脸却一下子惨白,急急忙忙地刷洗干净脸和手,收起那些扔在床上的纱巾和披肩,把口红放回去排好队,一切看上去都正常,那股香味却挥之不去。
安娜已不记得那天是怎么收场的了,只是那种胆战心惊的感觉却一直保留到今天。又是一瓶香水掉在地上,她怔怔地闻着那股好闻的味道,看着香水慢慢流了一地,却已经无人理睬。苏拉害怕得哭起来,母亲把她搂在怀里,如此混乱不堪的场面配上浓郁优雅的香水味,太刺激了,怎么可能忘记。
怎么可能忘记,父亲数夜未归,清点他的生意和财产,回来一连几天面色明明淡定如常,最后吞枪自杀。
怎么可能忘记,一下子失去顶梁柱,母亲白天当女工,给人家浆洗衣服,晚上在工厂流水线做活,冬天手还是泡在刺骨的冰水里,流水线上的活计一刻也不能停。刮大风的时候手上都是皲裂的口子,教她们弹钢琴的灵巧手指不知何时起变得红肿粗糙,春天快来的时候满手全是冻疮,又痒又痛。晚上只舍得点一盏油灯,从裁缝那里揽了零碎的针线活,安娜和苏拉两个人一起糊纸袋,也学着给布娃娃缝眼睛。廉价的布娃娃,以前在她们眼里不是稀罕的物品,如今却只能依依不舍地拿它们换成一点点钱,看着别家的孩子把它们抱在怀里被父母亲牵着走远。
怎么可能忘记啊。母亲说要改嫁的时候。苏拉哭着喊着不愿意,安娜呆呆站着。她也想说,妈妈你不要改嫁,我们自己能养活自己。她也想像苏拉那样说,我想爸爸了。她也想拦着母亲一点点收拾掉家里仅存的沾有父亲气息的物品,她想擦擦母亲的眼泪说我们可以就这样相依为命过下去,但是不行,她自己的眼泪掉到了手背上,灼痛了一道道从冬天开裂到春天的口子。
母亲说得没错。不想让三个人再过这样的生活,改嫁给富商,从此衣食无忧。她的手已经变得粗糙,满是伤痕,结婚戒指没有变卖,却早早不戴了,做粗活用不着那些。她们家辞退了佣人,吃不上可口松软的面包,吃不上新鲜的肉,整天吃炖菜,自己干粗活。最可怕的是,一下子脱离了原来的生活,却不知何时才是尽头。如今尽头已经到来了,安娜却一下子无法接受。
不能忘记那些夜晚一家四口听着父亲念童话书的一幕幕,那是他们家最美好的回忆。苏拉坐在地上哭得声嘶力竭,嚎啕着问姐姐你为什么不劝妈妈。最后只是无言地抹着眼泪抽噎着看她们。
后来三个人带着简单的行李下了马车进入庄园的一刹那,安娜就决定好应付接下来的一切。好好照顾尚不懂事的苏拉,她收起眼底对财富的震撼,穿着自己最好的衣服慢慢经过那些仆从,从那天起就昂首挺胸地活着。
只是从来没有忘记心底的挣扎。她知道为什么被那些财阀逼得家破人亡,母亲还是要嫁给有钱人。她没忘记第一次听完豌豆公主的故事以后她们向母亲提出的问题,她没忘记这么多年自己心底一直有那些故事的烙印,那是可恶的有钱人可恶的贵族会干的事。会有那样的童话就会有真把自己当成灰姑娘的王子的王子,会有那样的王子就会有各式各样的公主。
她从没料到有一天,自己也会踏入这个曾经被自己厌恶的圈子。记得是某一天帮着母亲给房东干活,因为怕交不起房租被赶走,平时总是尽量讨好房东,希望房东可怜母女三人不要涨价,拼命无偿劳动。就是那天房东指挥她们两个小姑娘搬箱子,周围驶过一辆马车,上面迎风送来小女孩的欢声笑语。安娜不由得抬头一看,是与她们年纪相仿的女孩子,穿着漂亮衣裙捧着娃娃和父母出游,她们眼神依旧天真无邪不谙世事,而站在地上的两个人却穿着干净而洗得褪色的旧衣服,被马车溅了一腿的泥水,做一些吃力也不能讨好的事情。就算是那样她也没想过体验这样的生活,因为就是这些有钱人逼死了她们的爸爸。
所以直到在庄园住下很久,有时清晨醒来,安娜会忘记手边有一拉就能叫来女佣的铃,她仍然以为自己是妈妈出门以后第一个醒来的,要叫醒身边的苏拉,要去生火,要提着沉重的水桶一路走回家,要去啃那些干面包做早饭,要洗干净自己的衣服刷干净地板,看见老鼠也不要太吃惊,吵醒房东会被骂的。直到推一推身边的被子醒来却躺在一张大床上,大到足以让她怅然若失,然后起身梳妆打扮去餐厅吃饭,佣人都站在自己身后。她可以吃那些没吃过的东西直到厌倦,西西里岛的凤梨,马拉加的石榴,巴里立克岛的李子,法国水蜜桃和突尼斯的枣。第一天来时的晚餐便让她们几乎目瞪口呆,配有科西嘉乌鸫的烤野鸡,不知如何下口,涂了芥末蛋黄酱的羔羊肉让苏拉呛出眼泪,野猪火腿冻,闻所未闻的比目鱼和体积庞大的龙虾。银制大盘和东方瓷器,和她们同龄的仙度瑞拉连睡裙都是丝绸的,毫无讶异之色地熟练进餐,明显是经常吃这些。回想起前段时间天天都努力下咽的黑面包,冷肉和咖啡,烧焦的粥也值得珍惜,偶尔吃上薄薄的燕麦饼,每天的晚餐都有一大锅乱糟糟的土豆炖肥肉,有余钱了母亲才买一些果子饼给她们解馋,大多数时候都吃那些被面包房的伙计烤焦而贱卖的面包。这样一对比,如同做了一场梦一样开始食不知味。
妈妈你说过,圣经里有的:吃素菜,彼此相爱,强如吃肥牛,彼此相恨。
妈妈,你现在又重新化妆打扮,整天打牌跳舞,去包厢看歌剧,在温室栽培花朵。你的手上再不见冻疮和皲裂痕迹,被保养得精致细腻,戴满珍珠水晶玛瑙宝石,还记不记得那颗被珍藏起来的结婚戒指。
妈妈,来庄园之后有一个冬天,女佣没有及时爬起来照看炉火,安娜醒来六个长柄炭炉依旧热着,壁炉里木柴燃烧时令人惬意的噼啪声却消失了。她强迫自己离开温暖的被窝,踮起脚尖走过冰凉的石板地面,去寻找火绒盒和拨火棍。在饭来张口的悠闲生活和去年冬天的忍饥挨饿已经相差三个季节以后,她的双手已经做不来家务活了。好不容易让壁炉重新燃起来,安娜丝毫没有想到责怪睡迟了的女佣,只是困倦地爬回床上。而当仙度瑞拉在早餐时提起早晨被冷醒时,继父立刻吩咐管家把女佣辞退了。仙度瑞拉脸上既没有泄愤后的余怒也没有对自己略有微词带来的后果的震惊,只是一副理所当然的淡漠表情。那一刻安娜从苏拉的眼睛里看到了和自己一样的感受,对于早晨她们在各自房间里忙活半天终于可以取暖自己的事实不必拿来当作宽容这一次失职的借口,从那些所谓上流社会即使冻死自己也不肯做粗活就可以明白,那种把自己双手弄脏的事情,最好对谁也不要提起。
妈妈,和周围的人虚与委蛇逢场作戏,你知道他们往往刻薄寡恩利欲熏心,满口仁义道德骑士精神,把周围的人分成高低贵贱三六九等,视人命如草芥,妄自尊大空虚麻木,头脑简单四肢虚弱。为了追求苍白肤色就去感染肺病,无病呻吟地写着一些辞藻华丽不知所谓的诗句,活像勉强出现在阳光下的吸血鬼,摇摇欲坠地骑马打猎,把自己窒息在大麻和烟酒里。
妈妈,为什么明明是一帮下流的人,聚在一起却成了上流社会。
这样想想,她对有钱人的坏印象实在太深,而在外人眼里她也可以是卑躬屈膝的对象,从这样一座庞大庄园里款款走出来的人都需要被讨好。见到王子以后,安娜才知道什么才叫真正的贵族。
她无法割舍从前的自己,就像不能逃避他那种致命的吸引力。进入庄园后的一切让她感觉茫然若失,而迹部景吾的存在证明,这世上确实是有那样一种人,当得起一切至高的荣誉,承得住无上的真心赞美。她惶恐自己是不是被表象所蒙蔽,因为他们才见过了那么几次,那么几次居然足以让她对之前的论断产生怀疑。她惶恐自己看到的其实就是真相,这让她不断地想要继续接近,而这条路的尽头没有光明。
所以仙度瑞拉才会那样,而苏拉又是这样。所以,去看看吧,看看尽头到底在哪里。
这份请柬让她恍惚了很久。直到出发的那天,她穿着量身定做的长裙一个人出门赴宴,仙度瑞拉站在楼梯上看着她,穿了条普通的裙子,脸上脂粉未施却清新出尘,就好像那天突然站在皇宫大门外面一样叫人惊艳。虽然站姿居高临下,但从她脸上找不出什么嘲讽之色,只是平静地看着她。安娜走到门口,女佣替她打开门,仙度瑞拉看见安娜长发披肩,脖颈和肩膀曲线纤巧精致,腰身不盈一握,整个人沐浴在落日的金色余晖中,高挑身材提着裙摆,白色的皮鞋就要跨出去的一刹那,安娜突然回头看着她,就好像最后打量了她一眼。仙度瑞拉有些不解。
“不和我一起去么?你也收到请柬了。”
马车在王宫前停下,仙度瑞拉先下车,淡蓝色的长裙,同色的发带,没有任何多余装饰,只觉得移不开眼。
即使典雅如公主出现,也不输给她。宴会开始之后,仙度瑞拉点亮了所有她驻足的地方。安娜看着她进入舞池,悄悄地退了出去。
她在一个露台上吹风。过了今晚,以后应该再也不会来到这里了。
她看见漫天星子点缀得银河像条美丽的镶钻的黑绸缎,四处晶莹闪烁看得人出了神。舞厅里传来阵阵音乐声温柔如潮汐,仙度瑞拉和玫兰妮公主的风采一定能上明天的头条——再过不久,连那两份报纸也可以不订了吧。
她双手搭在栏杆上望着天,夜风吹得她胳膊有点冷。此时回到舞池中当然会暖些,可她不想回去。王子在和谁跳舞呢?
必须承认迹部景吾今晚显得格外高贵华丽,自从第一眼看到他和玫兰妮公主一起出现,女孩子们的眼神就很难从他身上离开。
她终于理解为什么仙度瑞拉会在他身上纠结那么多年,就像不能遗忘一颗闪亮的钻石一样,迹部景吾始终在回忆里闪闪发光。为什么玫兰妮公主要在这个国家过生日,为什么报纸上的连载像早早就预谋好的,当看到迹部景吾本人的时候这一切都有了答案。他还是和从前一样让人开始嫉妒造物主的恩惠,感觉王子这个词语和衍生的一切都是为他量身打造,要是王子长得像猪头一样,所有的纠结就不会产生了。
眼前不知是第几次飘过他今晚的模样,她在面前空气中挥舞了几下,想把这画面驱散,就像赶一只惹人心烦的蚊子。
为什么会临时邀请仙度瑞拉同行?明明她已经放弃了这份请柬。安娜自己也不知道,就好像催促苏拉出去旅行时的心情一样,仙度瑞拉和苏拉身上有某些共同点,她们对自己接下来面对的未知生活不常产生怀疑,会自己做出清晰的选择无论对错,或是反抗失败以后直接地面对事实。似乎不曾像安娜那样长久地身处疑惑和思索之中。大概是因为如此,顺水推舟地扶她们一把,或许也能看见她自己的方向。
迎面吹着冷风,乐声悠扬,安娜还挺怡然自乐。脚步声传来的时候,没料到仙度瑞拉回来得那么快,她手搭在扶栏上一回头,却是迹部景吾站在她面前。
刚才说过夜色很璀璨,王宫沿途点亮了夜灯,星星点点。他的脸背对着大门,皮肤白皙光洁,额前金发随意散落,无比修身的军装式礼服从远处走来就让整个身体看上去比例修长健美,沐浴一身月光的清辉。逆着光她努力看清他脸上那颗泪痣,不知不觉已经走到她面前。
她向他行礼。他微微颔首。
“怎么这么早出来?”
第一次和他这么心平气和地说话,她回头看夜空,紫色长裙和夜幕融为一体,银线勾勒的玫瑰花幽幽闪烁:“因为今晚夜色很好,殿下。”
“是么。”他也上前一步撑着扶手,侧脸和颈部曲线迷人。
迹部景吾身上有种与生俱来的贵族气质,从骨子里散发出来,做什么动作都优雅得浑然天成。安娜没想到趁早避开王子居然还是碰见了他。
“因为我没有站在这里见识过夜色,所以觉得特别好看。”她望着星空问他,“您为什么那么早出来了?”
“可能是,”他轻轻说,“我也想见识一下月色。”
她不由得看他,鼻梁挺直薄唇微抿,脊背曲线优雅中蕴含着爆发力,此时极其自然地依靠在栏杆上。露台远处有零散经过的穿着礼服的人群。她没继续问他身为男主角怎么离开了舞厅。
王子不在,乐声依旧。这会儿冰帝几位有名的青年都进了舞池了,仙度瑞拉也没回来。他身边没人跟着,露台一时安静得只有两个人呼吸相闻。
她知道这种求之不得的时刻自然是静静聆听音乐等着对方发话才好,可沉默让她有点不自在,迹部景吾看起来足够放松,眼神微微向下有些慵懒,没了平时的压迫感。
想起上次舞会上问他子爵去向时的心情,此时像在重温,扶着栏杆,瞥他一眼欲言又止,终究凝眸看天,他却像背后长眼一样,遥望着星空突然道:“想说什么?”
她愣住,顾左右而言他:“殿下,吃了今天晚上的皇后面包么?”
“啊嗯?没有。”他转过来看着她。泪痣分外清晰。
安娜卖了个关子,像是掌握了对话主动权,笑笑:“曾经很有名的皇后面包,殿下如果愿意,天天都能吃到,就像来欣赏这里的夜色一样。”
他的眼睛像海洋,太漂亮,她别过头不看:“我家以前也开了面包作坊。皇后面包的做法从以前就传下来,前代工艺不成熟,只有皇室大型宴会上才出现。”
他若有所思,静静看着她。
“一个小圆面包。用精面粉加牛奶鸡蛋蜂蜜和香草,用啤酒酵母代替普通发面,现在看来是很简单,以前据说国王陛下都不能天天吃到。我们家祖上有资格做皇室的供应,我小时候每年都会有一次吃到完全按照祖传办法制作的皇后面包,这是为了纪念和督促后人继承前人的智慧和财富。结果我们家破产了,很久连软面包都吃不上,我也很少回忆起记忆里的味道了。刚才不小心吃多了,所以走到这里看夜色。”
光从外表和报道描写上来看,王子确实是很难接近的,可是假如你不怕他,也就是那么回事吧。安娜握住栏杆走了神,好半天没见他作声,忽然听见一声轻笑。
星辉灿烂,迹部景吾站在月色下挺拔如兰芝玉树,嗓音醇厚迷人,震得她刚回神的心有点荡漾:“说得我也很好奇。下次再请你吃。”
“太感谢了,殿下。您今晚真高贵,您看见楼下尾随您举着相机的记者了么。”她踮起脚尖往下瞅了一眼。
“我才刚在这里站了几分钟,不能说是我引来的吧。”
“我都站在这里好久了,也没见有人走过来。”
“难道就让他们白白站在楼下么?”
“难不成您要请他们吃面包?”底下的记者离开舞池寻找王子,看见两个人站在露台上,赶紧举起相机,她终于忍不住抬头牵了牵他的袖子,“殿下,我们进去吧。”
他敛了敛神色,轻轻说了声“好”,像把悠扬的大提琴。却站着没动,忽然理了理领子,扬起精致的下巴,脊背挺直,好似把整面夜空当作镜子。她垂眸看着楼下涌来的人群,最后一次和他呼吸共闻,直起身来抬头挺胸地准备回去,总比被拍下来好。
忽然大门被拉开,照得露台一下子亮如白昼,宴会厅里的人发现王子转移了阵地,还差王子的最后一舞,是舞会的最高潮。她望着如潮水般向他涌来的人群,悄悄向外挪了一步,看见人群中蓝色的一角,浑身清新出尘的仙女味,安娜找到了仙度瑞拉。
这应该就是今天的终点了,准备走过去的时候她想,应该把位置让给公主了吧。王子还说下次再请她吃皇后面包,可是,没有下次了啊。
忽然人群中传来小小的骚动。她面前伸出一只手,手的主人有一张高贵无匹的脸,让人联想到种种神话传说。他还有一把清泉一样的好嗓子,空气都安静下来:
“让记者有事可做。愿意做我的舞伴吗,安娜?”
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比皇后面包回味无穷。没了上次的淡定,她直直地抬起头,这次强烈地感觉到心在怦怦跳,她把飞到西伯利亚去的思绪拉回来,看见迹部景吾眼睛蓝如海洋深邃如宝石,比灯火更明亮,比星空更璀璨。
背后是浩瀚的银河和无垠的夜空,他站在露台的边缘向她伸出手,下一步就要跨入正前方耀眼的灯光之中,额发微微过眉,眼瞳里含了今天晚上最亮的一颗星星,鼻梁挺直而优美,完全注视着她。在强烈的对比下五官显得格外立体而深刻,让人几乎忘记呼吸。
音乐已经响起了。
睡到日上三竿,报纸被送进房里,迷迷糊糊看见照片上的自己,放大加粗的字体,吓得手一抖,报纸盖在脸上。
距离公主的生日会已经过去数周,王室公布了王子的婚事。
婚事在明年,听到消息以后仙度瑞拉一整天没出房门。报纸上盘点了舞会上所有和王子有过交集的女孩子,她们俩赫然在列。知道仙度瑞拉会受刺激,但不知道居然到了这种程度,已经好久没有和她说过话了。
安娜觉得头有点晕,女佣敲门进来唤她起床,说来人已在楼下等候。
来人?什么来人?门一开,她疑惑发现外面站了好多人。都穿着很眼熟的制服,垂首立着。领头的夫人头发盘得一丝不苟,衣服上有细细几十粒纽扣,眼神犀利挑剔,姿态端庄高雅,看见她,说了声“您醒了”,一挥手,十几个人一拥而上涌进房间打开一堆箱子围着她又是量尺寸又是试衣料,安娜莫名其妙不知所措,苏拉蹬蹬蹬地从外面进来,说,姐姐,你在试衣服啊。
安娜说,是,是啊。
苏拉又说,现在量了要做哪些衣服?
那位夫人在一边回答:“宴会装,家常装,正装,要做几十套。”
安娜还没反应过来,苏拉就走过来问她:“姐姐,你高兴吗?你高兴吧。我都赶回来了呢。”
她不明所以地点头。苏拉从床头拿起那张报纸对她说:“你要做王妃了啊。你看王室昭告天下了,这些照片上你俩在一起。”
安娜大惊下转头,发觉周围王宫的裁缝师和宫廷内侍都毫无吃惊之色,那位夫人闻言淡淡向自己颔首。她是王妃?现在在定制礼服?一阵既非狂喜也非意料之中的感觉漫过全身。
苏拉轻轻牵了牵她的袖子:“姐姐,为什么你叫我把心收回来不要总是想着子爵,你自己却变成了王妃啊?你不是说以我们的出身太高攀只会叫人瞧不起吗?”
安娜如遭雷击,怔怔地看着苏拉,她脸上满是疑惑不解却没有一丝埋怨,眼神干净得一如记忆中那个小女孩,她总是听从姐姐的话,不高兴了会哭,敢于讲出心里话,心境澄澈没有杂质,直直地看着她。
安娜一时无法回答,求救般地看向周围,给她量尺寸的裁缝师和女侍们都一语不发低头做事,唯有那位夫人站立一边,平静地和她对望。安娜想起她举止间露出的王室气息,冰冷而疏离的问候,合乎规范的仪表,没有任何多余的人情味。看着那袖手旁观的微笑,安娜不禁怀疑她心里也在附和苏拉的问题。她又回头看苏拉,她依旧拉着自己衣袖,急需一个解释。
她给不了解释。
定制完礼服,安娜上街购物,因为她即将是王妃,出门坐马车配家丁随从,不能像以前那样到处走。她换上了一套新衣服,长长的裙角拖到地上。走到大门口,就像那天下午出发去参加舞会,女佣替她开门的一瞬,传来脚步声。仙度瑞拉站在楼梯上看着她,穿了条普通的裙子,脸上脂粉未施却清新出尘,安娜突然觉得这份典雅自己穿什么裙子都比不上,身上的礼服外表高贵却刹那间沦于庸俗。
不同的是,那天仙度瑞拉对她毫无敌意,如今却露出满满的嘲讽。她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让她感觉犹如面对审判。这表情好熟悉,就像王子那天站在夕阳下,一语不发却十成十的威压。有些内心的差距面对面就能感觉到。
仙度瑞拉脸上的讽刺让安娜很难接受,原本两个人曾经一条战线不分高下,如今她已然胜出,却好像输得一败涂地。不知为何,内心有种巨大的不安。她急急地转头要走,再没了那天的自信和尽在掌握的安然。
走得急了,腿被裙子绊住,绕来绕去居然伸不开脚步,不想在仙度瑞拉面前难堪,安娜一挣扎,忽然醒过来。
醒过来,发现躺在床上,腿和被窝纠缠着卷成一团,耳边有个嚷嚷的声音:“姐,我回来了!你怎么还没起啊。”
她侧头看,苏拉一手叉着腰站在床边看她,手里还举着一份皱巴巴的报纸:“你睡着了还抓着报纸,我好不容易抽出来的。”
安娜还没清醒的神志一下子回复清明,劈手把报纸夺过来,微倦的眼睛看见照片上的自己,放大加粗的字体,标题却是这样的:安娜小姐的生日宴。
“你都上了那么多次八卦报了,至于激动成这样吗?还抱着报纸睡,嘁,我累个半死才赶回来的。”
哦,是了,她要过生日了,继父新投资了几家店,顺便大办这次宴会。苏拉紧赶慢赶终于赶到了,报纸上也很给面子地做了报导。
说到王子,她赶紧翻了翻咸菜一样的报纸,还好,她不是王妃。
苏拉念叨着叫她起床,梳洗更衣,下楼吃早餐,安娜回想起刚才的梦,一时分不清什么是真什么是假。直到看见仙度瑞拉坐在桌边,淡淡地向她点点头,她才松了口气。
“我不在,你们俩还好吧?”吃完饭苏拉说,“还以为你们会吵架呢,没想到她今天看见我回来还和我打招呼,比我走之前好多了。”
苏拉和子爵一道回来的,她赶着过安娜的生日,子爵回来见王子。
王子要代表本国向周围其他国家进行访问,一去就是好几个月。安娜的生日在他临走前夕,写邀请函时纠结半天最终还是没有发,她想这几天他应该很忙。
她还记得他都和她说过些什么,他的每一句话她都没忘记。他说过要再请她去王宫,他在众人面前向她邀舞,她记得那天晚上漫天星子亮晶晶,没有一片云的夜幕美得像条蓝丝绒,镁光灯咔咔作响,所有人都看着他们。
而现在他终于要走了,再看见大概会有点不舍,不如就不要再见了。
这天晚上生日宴开始,门厅一声声喊出了来宾,子爵也来了。
安娜和他寒暄几句,忍足送上礼物,笑容得体问候恰到好处,嗓音极具磁性,怪不得这么多人喜欢他。再过一会回头看看,已经和苏拉聊起来了。
仙度瑞拉在人群中款款行走,赏心悦目。大厅里阵阵脂粉香,经过的女人身上有着不同的香水味,不断停下同她打招呼,安娜握着酒杯忽然没了兴致,寻了个空就溜去了露台。
今天晚上夜空没有那么好看,月亮掩在云雾里,可能因为过生日的是个微不足道的俗人,不像上一次。暂时远离喧嚣,门厅喊来人的姓氏她也听不见了,偶尔才会有人走进露台看看。
她的酒杯还拿在手上,晃荡着里面深红色的液体,鼻尖嗅到一阵醉人的香气。今天她是主角,不能一直站在这里,可是她对这安静恋恋不舍。
“明天王子就要出发了。明天早上。”苏拉告诉她,“你会去看他出行的仪仗队吗?”
“不会。”安娜毫不犹豫,“你忘记我们小时候看过一次的,人挤人,王子站在前面很显眼但是马车唰地一下就过去了,人散了之后地上还挤掉几十只鞋子。”
苏拉笑出声:“反正我要去,子爵这次随行和王子一道走,好几个月呐。”
是啊,好几个月啊。她把酒杯搁在露台一张桌子上。
和迹部景吾有庄园离王宫那么远的距离,唯一一样的是假如此时同时抬头看天,和天空的距离是差不多的。发现今晚经常想起他。那天晚上他站在她身边,当时不觉得有多紧张,现在却似乎总能感觉到他还在身旁,抬头看着遥远苍穹,染了满身的月光。
不能见面以后才知道,那些瞬间多么值得珍惜。
背后传来脚步声,她眨了眨眼睛。
仙度瑞拉走过来,轻轻开口:“回去吧。”
“好。”
“为什么无精打采?”
她一怔,笑了笑:“还好啊。“
对方分明没相信这个解释,只让她回去。到了大厅,没什么两样,来的人更多了些,继父正和身边的人侃侃而谈,母亲和几位贵妇人笑得雍容华贵。苏拉同年纪相仿的年轻人交流,子爵站在她身边,看着她。
这两个人看得简直叫人羡慕。
仙度瑞拉突然问她:“为什么不请王子殿下?”
“因为他明天就走,没空来啊。”
“你不请怎么知道他不会来。”
“怎么可能来。你那么想看见他吗?”
“我哪有?想看明天自然会去看王室出行。”
“那就去呗。”她声音闷闷的,“鞋带系好。”
“那你明天真的不去看?”
“不去。”她低头掐裙边。别再怂恿了啊,好不容易才下定决心不见了,每次想到就会很纠结,拿很多理由搪塞自己有点想去的那颗心。就让回忆留在两个人看星星的时候好了,总比在大街上挤掉鞋子浪漫。她和他之间,也只剩这点可以回味的了。
仙度瑞拉不说话,安娜努力笑得灿烂点,正想转移话题,却听见她说:“记得感谢我。”
“啊?”
“就当是还你上次的了。”她下巴向大门扬了扬,“你怎么知道他不会来。”
门厅一阵骚动,她心跳顿了顿,忽然听见今天晚上喊了无数次的声音再次高喊:“——王子殿下到!”
她不敢置信,紧紧盯着门口,所有人都停下动作看过去,看见那个挺拔颀长的身影一步步走进大厅,剪裁合身的礼服,金发温柔了光与影,眉目高贵张扬,是全国所有待字闺中的女孩儿们的梦想。
迹部景吾。他怎么会来?安娜立刻看向仙度瑞拉,后者微微笑了笑。
大概是她替她发了请柬,至于怎么递进王宫,大概要问问苏拉。果然看见子爵大步向王子走过去,在场的人都知道王子明天一早就要出行,万万没想到他此时此刻会出现在这里。
记者们一阵激动,咔咔地按着快门。迹部景吾身边一下子被离门最近的宾客围住,她远远地站在露台门口看着他,说不清自己的心情。
不知过了多久,他慢慢经过人群走过来,镁光灯追随着他,所有人脸上都是惊喜和讶异。
他在她面前几米远停住脚,再度被记者围住,继父笑得合不拢嘴。王子今天白天有很多日程,一直很忙,晚上竟还能赏脸来生日宴会。
安娜忘了该怎么办,仙度瑞拉推了她一把,说:“去吧。”
【伍】
王子回来的那天早晨,天碧蓝一泓万里无云,卫兵夹道排开,戴着大礼帽提着枪,人群围了一层又一层,听说王子坐在马车里,压根见不着。
不过,这影响不了人们的热情。
听说王子被地中海的阳光烤成了小麦色肌肤。听说异国的公主在他走后茶饭不思。
听说,同行的马车里还坐着未来的王妃,也是某国的公主。这当然严重伤害了不少姑娘们的心,不过,她们坚持认为这只是听说。
当王子在车身前出现而身边站着温柔笑容依旧的子爵,人群爆发了极大的欢呼。
王子带回了他的喜讯。听说今年散场之后,清扫出几百只鞋子,还有无数的花束和粉粉碎的少女心。
安娜坐在花园里懒洋洋地翻着一本小说,苏拉在一边躺椅上和她说话。
“姐,王子要结婚了。你怎么办?”
“能怎么办。”
“你那时候为什么不和他一起去?”
“你为什么不和子爵一起去?”
“我之前就去过了呀!”
“哦。”翻一页。
“你听我说话啊。”她伸手把书抢过来放在桌子上,“你明明有机会的,为什么不试试?”
安娜歪着头,视线飘渺,安静望着花园,半晌淡淡地说了句:“齐大非偶。”
苏拉眼睛都瞪大了,撑着椅子直起身:“别找理由了,你知道王子不重视这些,不然也不会办十日宴会,他还请你跳了那么多次舞。”
“他也请仙度瑞拉了,还请了好多人。”
“你不一样啊。你是唯一一个跳了这么多次的,他的提示已经很明显了。”
“子爵的提示也很明显,你为什么没有和他在一起?”
“不一样的啊!我们只是朋友而已。”
自从王子出发,本以为安娜会活得魂不守舍,没想到安然一如往日。面上看似淡定,苏拉心里替她急,王子临走前一晚还来参加生日会就是最好的答案了。忍足说本来早几周就可以出发,拿到邀请函以后迹部却突然毫无缘由地把日子往后延迟了。
安娜生日那天他分明来了的,两个人还单独聊了几句。
本以为事情会皆大欢喜,却没想到变成了这样。
眼看着安娜任凭大好机会溜走,苏拉去找仙度瑞拉,她毫不在意地告诉她,顺其自然。
是,王子是给过答案。仙度瑞拉知道,所以她才敢让苏拉帮着递邀请函。
玫兰妮公主也知道,所以她回国了。
忍足侑士也知道,所以他帮着递了邀请函,帮着把出行的日子往后推移了几天。
安娜也知道,那天他姗姗来迟,几度被人群围住,终于走到她面前说声生日快乐,她知道他有一天满满的日程。她记得自己心跳得有多快。
她记得他看着她说:“我很饿,你没有准备皇后面包。”
她想象过,他们俩之间是不是还有很多可能,不过只是想想而已。她没忘记这么多年来的挣扎,不肯在生日宴会上准备那个古老的传统。她不敢相信他会来,宁愿不要见面。
是的,那个小小的家吃面包是为了继承祖业,现在假如在宴会上准备皇后面包,更像是一种来自过去的讽刺。
不能看见它,看见它就会想起一些事情,一记枪声,一瓶香水。
不想看见它,看见它就提醒我你答应过我以后还能吃到它,但是没有了。
不要看见它,看见它就会回想起一个梦,梦醒来痛得像心口挨了一拳。
她记得后来那天,她把那份全城买断令人心碎的报纸翻来覆去不敢置信地看,看完扔在垃圾桶里面,又拿出来打算撕成一片片,最后看见他的脸有点不舍得,又捋平叠整齐了。
她记得那天晚餐吃得心不在焉却装成一脸平静,好不容易回到房间坐在床头发呆,是仙度瑞拉又敲响房门来提醒她王子要订婚的事实,新娘不是她。
她心头一紧,喉头哽住,最后还是嘴硬地说:“也不是你,不用提醒我。”
对方笑笑:“再当面刺激你一次,好叫你清醒一点。”
“你不也一样吗?”
“不一样。”
仙度瑞拉说,我以为你知道的。
她是知道啊,门当户对,攀龙附凤。不然也不会做那个吓死人的梦。在梦里她变成了王妃,却经历了最糟糕的窘境。
她没想过过那样的日子。她没想过再走进那个有进难出的地方。不是一开始就是这么想的吗。
她知道那堵墙,墙里的人难得走出来,墙外的人挤破头想进去。她已经体会过一次了。
两个人在一起以前有好多艰险,看童话故事就知道了,一不小心就化成泡沫。
她知道王子改变了她很多想法。也许认识得再早一点,再久一点,她会更加舍不得。
可是她有母亲的前车之鉴,她知道她过得不快乐。金钱,名誉,地位,得到这些这些的同时也还有再也得不到的东西。
她看着仙度瑞拉。对方看着她,蓝色的眼睛里倒映出一个人影:“我觉得,你没想清楚。”
她眨眨眼:“我挺清楚的啊。”
“早几个月,你在楼梯上问我的时候,我以为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但其实我现在才想明白,你呢?”
——我要嫁给王子啊。不是我把我自己当成了灰姑娘,是王子把自己当成了灰姑娘的王子呀。
安娜说出了几个月前就知道的答案:“不就是,这世上已经没有灰姑娘了么。童话再重演一遍也实现不了,不就是想明白了这个么。”
“这世上真没有了吗?”
当然没有了啊。
仙度瑞拉走以后,她翻了翻今天晚上的报纸。
母亲叩门进来,安娜坐在床上,冲她笑笑。
她把报纸反过来压在书上。压在那本童话书上。
没露出来的那一面报纸标题是“灰姑娘终成绝响”。
她一直以为自己足够冷静,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安娜,你一直是个好孩子。”母亲也这么说。
“但是,别太为难自己。”
她嗅到母亲身上熟悉的香水味。还是和当年最喜欢的味道一样。
为难自己的,不只是她一个啊。
母亲还说:“苏拉从小是爱哭包,你却很少掉眼泪。我总是想起那次你们俩围着我的样子,家里发生那么多事你都没哭,只有你爸爸走的时候,还有那一次,我很少见到一个女孩子像你这样哭。”
扑簌扑簌地掉眼泪,一语不发,咬着唇,眼睛通红,像有千言万语。狠狠地用手背拭了拭眼睛。
“我看见你们俩的手上豁得都是口子,那时候就想,真对不起你们,长这么大都没让你们吃过这样的苦头,却好像不得不一夜之间什么都学会了。所以更加坚定了。”
“人在学会取舍以前,先得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么。然后你才心甘情愿抛弃一些东西。”
“仙度瑞拉明白得比你早,安娜。苏拉会把复杂问题简单化。你总是一个人默默扛着。” 视线触及封面被挡住的那本书,泛黄的纸页里窥得见流逝的岁月。
“以前给你们讲故事的时候,你就问过我,为什么公主不把豌豆拿出来,我现在都记得苏拉说要把十张毯子一口气睡个遍。”
妈妈,你说她懒,却没有回答我。那现在呢。
安娜知道自己为什么瞻前顾后,时间给了她好多前车之鉴的沧桑。所以趁还没有陷得太深,赶紧脱身而出,就像那天留下仙度瑞拉一个人在舞池如鱼得水。
她知道她们可能失去了什么。仙度瑞拉是王子第一个谜一样的舞伴,他专程来安娜的生日宴,苏拉是八卦报上子爵知名的红颜。她们三个都曾经站在谣言的风口浪尖,最后还是如同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转瞬度过那个冬天,平静地把手中的报纸放下。
——那现在呢。
——十年够你想明白这个问题了吗。
国王砍下了每一个向公主求亲失败的王子的头颅挂在花园的每一棵树上,公主终于看上了一个不起眼的猪倌,猪倌却对她的热情不为所动,原来他是王子假扮的;王子把豌豆藏在几十床鸭绒被下面,硌得公主辗转反侧,他们结婚以后,豌豆被保存在博物馆里展览,如果没有人把它拿走的话,人们现在还可以在那儿看到它呢;王子被海的女儿救起,却轻易被美丽的公主打动,遗失了为他失去整片海洋的人鱼。童话有时让人心头紧揪捶胸顿足。
十年来没翻过的童话,现在隐隐还记得这些。
关于那个问题,妈妈,我好像还是不懂。
在温暖的被窝里看书,壁炉里木柴毕剥作响,安娜突然想起那个被冻醒的早晨。这之后她一直耿耿于怀,因为女佣的房间很冷又潮湿,像第一个失去父亲的冬天,她走过门外一夜的雪地,衣服不足以御寒,雪灌进鞋子在里面融化。手都冻僵了,和脚上一样长满了冻疮。每晚临睡前双脚红肿,早上又得把肿胀疼痛到僵硬的脚趾伸进鞋子,看见火炉就想扑上去瑟瑟发抖。如今这相似的天气冷得让她意识到叫女佣从被窝里爬起来替她的壁炉和长柄炭炉生火是一种残忍。而她居然就那样默认了因为一次的睡迟了开除她的工作。
她为此后悔了很久。
心软,又骄傲。坚定而迟钝。
别人以为她永远不会犹豫徘徊,其实很多时候除了挺胸抬头伪装理直气壮以外她并不知道该怎么办,因为只剩这一条路可走,只好走得从容一点。
仙度瑞拉临走前抛下的问题言犹在耳:
“这世上真没有灰姑娘了吗?”
为什么这个问题会轮到仙度瑞拉来问她。纠结于重演童话故事的不是她么。
她在报纸上看到了,灰姑娘终成绝响什么的。报纸上有个嘴欠的家伙说,他敢打赌安娜和仙度瑞拉都不会出席那个订婚宴。
他说她们方法不一样但总归没走出那个套路,和所有来参加舞会的女孩儿一样都想着飞上枝头一劳永逸。这个想法没什么值得奇怪的,可惜的是两个人都没有得到想要的结局。虽然一个脱俗一个高冷,一个像谜一样一个更真实,可是关于灰姑娘的童话再也不会重现了,这说明这社会越来越现实,而且一定是正牌公主的天下,尽管鬼才知道王子怎么同意联姻的。
他还说从十日舞会开始她俩一战成名可是最终标志了灰姑娘时代的结束,他说根据可靠消息她们家的庄园也订了这份八卦报,他相信她们能看见,看见会触动。每个人都想当灰姑娘,这没什么大不了的。
“没什么大不了,灰姑娘的本质在于它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种现象,姑娘们。相信我,你会发现你心底就住着一个灰姑娘,别用“我才没那么不现实”当借口,有时候你就是愚蠢得连自己都不敢相信。说过了,这不是一件多可悲的事情。看看被本报连载过的那几位小姐,你们以为全城寻找灰姑娘就只限于仙度瑞拉小姐一个人吗?你们从来就没摆脱灰姑娘的心理,不然为什么会对那天晚上津津乐道?没设想过自己也站在那个位置上吗?因为她们接近了却没有走到最后,你们才会替她们扼腕叹息。这没什么好叹息的。
灰姑娘就是你自己。但成功的那个总是在童话里。”
安娜缓缓眨了眨眼睛,再一次把报纸放下。
其实,也不是完全没意识到啊。就是不怎么想点破自己。好像只要不开口承认的话这个事实就可以不存在了。她总认为仙度瑞拉按照童话剧本的演习最后框住了自己,可是她早就也把自己框住了。看到灰姑娘姐姐逆袭的报道后异常地激动,自说自话地把自己也定位成那个角色。
但她站错了位,她是灰姑娘。她从小一直羡慕的对象,最后竟扮演了那可悲的姐姐,却没注意到自己从未摆脱成为灰姑娘的心理。
她眼睁睁地看着仙度瑞拉哭泣。
她站在楼梯上戳穿了她的把戏。
她见到王子毫不紧张坦然面对,因为她以为她和仙度瑞拉不同所以保持着她矜持的骄傲。
她以为她是一个清醒的恶毒继姐,知道童话多么的不现实。
可灰姑娘和她姐姐,心里的念头本就是一样的啊。
那一瞬间她突然明白了这么多年来母亲说她们俩都没有懂的东西。
她拿起那本放不下的童话书。原来仙度瑞拉比她明白得早。
这个雪落无声的夜晚安娜靠在床头,床头柜上油灯照亮她的脸颊,留下另一侧的阴影。深栗色发丝垂落在肩上,被灯光打亮的空气里漂动着细小的浮尘,描摹出她的唇峰眉弓,秀挺鼻梁。
睡袍随着动作微微起伏,袖口勾勒了纤细的手腕,她翻着那本泛黄的童话。静静回到童年父亲给她们读书的时候。
那时是听父亲念,边听着便可以不知不觉入睡。
如今心潮起伏心思繁杂,依旧着了魔一样被文字吸进去,多了一丝以前从没有过的清醒。
“……她在小姑娘的头发上戴上一个百合花编的花环,不过这花的每一个花瓣是半颗珍珠。老太太又叫8个大牡蛎紧紧贴在公主的尾巴上,表示她的高贵身份。‘这叫我真难受!’小人鱼说。‘当然啰,为了漂亮,一个人是应该吃点苦头的。’老祖母说。
于是她轻盈和明朗得像一个水泡,冒出水面了。
当她把头伸出海面的时候,太阳已经下落了,可是所有的云块仍然像玫瑰花和黄金似的发着光;同时,在淡红色的天上,太白星已经在美丽地、光亮地眨着眼睛。空气是温和的、新鲜的。海非常平静。那儿停着一艘有三根桅杆的大船。船上只挂了一张帆,因为没有一丝儿风在吹动。水手们都坐在护桅索的周围和帆桁上。空中有音乐,也有歌声……”
童年安娜和苏拉头靠头在梦境露出属于孩子的微笑。
“今天是他的生日,正因为这个缘故,今天才显得这样热闹。水手们在甲板上跳着舞。王子走出来的时候,有一百多发火箭一齐向天空射出。它们照耀得如同白昼,因此小人鱼非常惊恐,赶快沉到水底。可是不一会儿,她又把头伸出来了——这时她觉得好像满天的星星都在向她身上落下来。她从来没有看见过这样的焰火。许多巨大的太阳在周围发出嘘嘘的响声,光彩夺目的火鱼向蓝色的空中飞跃,这一切都映到清澄平静的海上。这只船全身被照得那么亮,每一根细小的绳子都可以看得出来,船上的人当然就看得更清楚了。啊,那位年轻的王子多美丽啊!当音乐在这光辉灿烂的夜里慢慢消逝的时候,他跟水手们握着手,大笑着,微笑着……夜已经很深了。但是小人鱼没有办法把她的视线从那艘船和这位美丽的王子身上移开……”
后来她老是重复做着一个差不多的梦,台词差不多,时间差不多,地点差不多,人也差不多。
露台上就他们两个人。
他看着她说:“我很饿,你没有准备皇后面包。”
他还说:“安娜,问你个问题。”
她说:“你问吧。”
他说:“是这样的,有个一起出访的名额,正好还缺人,本大爷给留着了。”
晶莹的月光在地上铺了薄薄一层霜,抬头一看,刚才躲在云雾里的月亮出来了,照亮了此刻万里无云的夜空,照亮了王子年轻而英挺的侧脸。
天上繁星点点,证明明天是个好天。
她记得梦里她似是高兴又似是怅然若失,忘记说了些什么,他似乎明白了她没出口的话,两个人相对无言。露台安宁静谧无人打扰,远处有教堂的圆顶和尖塔,叮当的钟声。世上最后的太阳下落了,迎来那一天的晚上,一片玫瑰色的晚霞,慢慢地在海面和云块之间消逝。
她还记得皇宫的样子。华丽的金色圆塔从宫殿顶上伸向天空,围绕着整个建筑物的圆柱中间,立着许多大理石像。最大的一个厅堂中央,有一个巨大的喷泉在喷水,水花一直向上面的玻璃圆屋顶射去,同时太阳却透过玻璃射下来,照在水上,照在大水池里的每一颗水珠和每一株饱含生命力的根茎、花瓣和叶片上。夜晚参加宴会的人经过这片地方,月光美得如此圣洁。
他们站在露台上,面前是一片一望无垠的墨色。在安宁静谧中望着天际最遥远处蓝色的闪电,弯弯曲曲地射进反光的海。
只记得她最后说,谢谢你能来。一路顺风。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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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记】
因为爱所以变得自卑。
最初王子不相信会有灰姑娘出现,如果真有,就和她跳舞。但一旦发现她是伪装,拒之千里。没有什么能瞒过他。
总是把迹部景吾写成非第一主角但故事总和他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正因为对太多人来说迹部景吾是她们生活相当大的重心,而残忍的是对他来说她们全是路人。
这世上求而不得的事情那么多,所以人都热爱做梦,热爱修成正果的结局。为什么我们不能看看无疾而终的故事,有时这就是我们所生活的事实啊。
大欢喜看多了,很多人喜欢伤感的结局,迹部景吾和某某人擦肩而过。
在迹部景吾的结婚典礼上一位远方的姑娘回想起从前,热泪盈眶。
在迹部景吾的儿子出世时忍足侑士一个人借酒消愁。
这些都是爱而不得。
上帝说,要有光。于是有了光。
上帝说,要相爱。于是见到迹部景吾的时候,我们心头的光闪亮了。
以上是高一写的后记,以下是高二续写的~
我给喷油试读以后她第一句就骂我“女主角太蠢!回忆太深自尊太强!”
“对方已经做了千万个暗示了。。但是为什么她自己不敢相信呢”
后来她长长的评论让我知道她读出来了。看明白我想说的安娜那种深深的无可奈何。
灰姑娘是高一时候写的,本来到【叁】就结束,□□千字,这次征文字数有要求,而且叁完结以后总觉得缺点什么,所以继续写了肆和伍。现在高二都快毕业了,脑洞和高一不一样。叁结尾仙度瑞拉发现自己流泪,而唯独这次才是真心的眼泪,但为时已晚。最初定题叫灰姑娘只是因为仙度瑞拉,尽管她很早就喜欢迹部但是却做了不少错误选择,想说爱情不应该是这个样子的。后来加上安娜,意思就有些变化。仙度瑞拉确实是扮演着舞台上灰姑娘的角色,但其实安娜是个隐形的灰姑娘,她的错误在于她一直以为灰姑娘是仙度瑞拉,实际上是她自己。她觉得她们不同所以保持她的高傲。童话之所以不能实现在于不现实,而童话的无限可能被她自己抛弃了。她和仙度瑞拉一样喜欢强迫自己抬头挺胸,内心有一丝丝自己的坚韧。迹部的高傲则是真正有底气的发自内心的傲气了。
有关最后那个梦。一半是真一半是假,假的部分是王子向她发出了同行的邀请。也许如果都是真的会更加感伤,但在我理解中迹部可能不是这样临走了才发出邀请的人。最重要的是,这个故事里他们俩没有那么相爱。安娜经常彷徨,但内心坚定,不愿意过王宫里那种和小时候的家庭截然相反的生活。她像仙度瑞拉一样被迹部吸引,但感情并不强烈,并且在做了一个变王妃的梦以后暗示她会放弃。仙度瑞拉在梦里让她感到的不安也就是隐约意识到自己在这份顿悟上的迟钝吧。梦到迹部邀请她只是睡前读童话日有所思的“如果和他有可能”,而即使是这样她也依旧会拒绝。虽然故事名字是个童话,但是正好想说童话的不可能性。
回到最初,她在庄园外拦下他。两个人心境都是一样平和没有遗憾。
王子最后还是很俗套地有了结婚对象,就像很多个相似的故事一样,少年时期不计较一切只相信两颗真心,和平常人相爱最终还是消磨殆尽败给了现实。
炊口绍 2013.8~2014.5.25 23: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