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秀]空门

　　他记得，师傅同他讲，他刚出生那年，家里那边的村子被山上的泥石流冲毁，父母是拼死把自己交在师傅手中，虽然他不能再享受到父母给予的爱，但师傅很照顾自己，对自己有养育之恩，他很敬重师傅，虽说自己这所寺庙不大，但终究是要有一位主持，他便是这主持方丈的接班人，他想过，余下的时间与古佛青灯常伴。

　　可是，他忘记了啊，他那时候还那么小，怎么可能五蕴皆空呢。

　　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五阴炽盛

　　这八苦还未蹭体会其中苦楚怎么就能彻底遁入空门呢。

　　他自小皈依佛门，在他五岁那年，师傅赐予他法号曰“莫忧”，取自大悲经佛告释提桓因言，憍尸迦，止，莫忧悲莫愁莫虑。愿他涅槃不受凡间捆绑，清心静神。

　　他每天重复着自己的那些事情，晨曦初露，打板，听着晨钟的声响醒来，闻尘清净证法身，一切众生成正觉，三遍叩钟后，鼓接钟声。之后开始上早课，早课完毕后过堂，年少的他还太小，师傅让他十岁之后再跟随师兄他们出坡劳作，他依旧自修诵念心经，等到寺里的师兄们劳作之后才开始上晚课，最后跟随师兄回僧房，伴随着暮鼓的声响入睡。

　　他以为他以后都会如此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却没有想过人的一生是会出现许多意外，比如遇见一个人。

　　她看起来很娇小，听她的母亲说她从小父亲就因病去世，但她很坚强，小小年纪懂得心疼母亲不让母亲担心，每天都学着开心，把失去父亲的伤痛掩饰起来，但母子连心，母亲又怎么会不懂呢，所以母亲平时带着女儿来到寺庙里做些善事，权当是让佛祖保佑女儿的将来可以顺顺利利的。

　　师傅对他说，没事的时候可以和她一起玩，上天有好生之德，这么善良的小姑娘会得到佛祖庇佑的。

　　他一直记得他初见她的时候，笑靥如花，像是夜晚星空中最璀璨的星星点缀在她的眼中，那一瞬间好像看见最美的星河。她穿着粉色的藕荷装，扎着小小的发髻，玲珑剔透的模样惹人喜爱。

　　他记得她第一次叫他的声音清脆动听，像是珠玉落盘滴答滴答的声响。

　　“小和尚，你好”她看起来那么开心，嘴角泛起的微笑那么吸引人。他当时似乎还不懂得什么叫心动，只感觉心里某一处被眼前的这份微笑一下子软了。

　　“唔，你好，那个那个”他还是有些害羞，在寺里待了这么久才见外人。

　　“你是不是害羞了！哈哈哈哈，我叫七秀，叫我秀姑娘就行。”她头上的小发髻上有长长的粉丝丝带绑着，她歪起头时丝带随风摇摆更是为小小的可人儿增添了一丝甜美。

　　“秀姑娘，你，你好”他还是有些害怕，怕生，更怕人家不喜欢自己。

　　“呵呵，小和尚你的声音真好听，我以后可以找你来玩吗？”她天真无邪的声音带着些许询问，小嘴微微嘟起，水灵灵的大眼睛看着他，他一点都不忍心拒绝她。

　　他点点头，但有些为难地说：“可以，可是我们要上早课的啊”他也不愿意拒绝这么可爱的女孩子，但寺里的规矩是不能破的。

　　“秀秀，过来”她的母亲上完香就过来叫她，她还在向母亲撒娇说自己以后可不可以到寺庙里找小和尚来玩，她的母亲还在责备她，寺里是有规矩的，断不可坏了规矩，这时方丈也正巧从禅房里出来，听到这么一段话，笑了笑，捻了捻念珠说：“施主不必拘泥于此，贫僧也觉得贫僧这小徒儿太像个大人也不大好，毕竟小孩子就要像小孩子一样嘛，正巧寺里都是比他年长的师兄，以后小姑娘得空的时候便可以来这里找贫僧这小徒儿啊”方丈很是善意地说道。

　　她的母亲还在犹豫：“佛门乃清静之地怎可为了个小姑娘坏了规矩，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啊。”她看起来很难过，低下头只能看见撅起来的小嘴，连头上的丝带都因为主人的不开心也不被吹拂起来。

　　“呵呵，施主不必多礼，虽说佛门乃清静之地，但这么可爱的小孩子也闹不出多大祸，想必佛祖也是不会怪罪下来的，佛祖乃好生之德”方丈含着淡淡的微笑看着低下头的小姑娘又看看自己的小笛子，眼中闪着慈爱。

　　“那，今后就多多叨扰贵寺了”母亲终于答应下来，向方丈鞠了一躬，他看着她又重新扬起微笑也同母亲鞠了一躬。“阿弥陀佛”方丈又开始转动起念珠，他随同师傅回礼。

　　“小和尚，我明天来找你玩，再见”她于是被母亲牵走，临走前还依依不舍地看着他，他同样是有些不舍地一直注视着那道粉色的身影，直到看不见时，才发现师傅正笑意盈盈地看着自己，他的脸一下子变红，师傅低叹了一声：“阿弥陀佛，无忧，去诵经吧”“是，师傅。”

　　他晚课的时候开始对明天有了期盼，期盼看着那道粉色的身影，像黄鹂一样的嗓音对他说着“我可以找你玩吗”，自己一点都不觉得惹人烦，反倒是有点喜欢，这算的上是“悠哉悠哉，辗转反侧”了吧。

　　第二天在师兄们都去出坡劳作的时候她才来找他。

　　“小和尚，我来找你玩了！”远远地便能听见她清澈的声音，间关莺语花底滑般感觉。她坐在他旁边叽叽喳喳地对他说着山下有趣的事情，似乎没有疲惫的感觉。

　　“秀姑娘每天都这么开心么？”他有些不解地问道。小姑娘的兴致仿佛一下子低落下去，他有些后悔提起这句话，过了半响，才听见她低低的声音说道：“其实，我并没有多么开心，自从爹爹去世之后，我只有这么开心才能不让阿娘担心，阿娘为了我已经很不容易了，我不应该再让她为我担惊受怕，我来找你玩想向阿娘证明我长大了，可以自己独当一面，和人交往接触，我其实一点都不开心，山下那些玩意儿一点都没有意思。”她说着这些是这么的令他心疼，他本想摸摸她的脑袋对她说没关系，可是他还是没有勇气，只能对她说：

　　“那以后我给你讲故事吧，我可以给你讲好多好多故事！”

　　他这才发现她的眼眶已经红成得像只小兔子，她第一次感觉到除了自己的阿娘还有人这么关心自己，其实说完那些话心里好受多了。

　　不知不觉夕阳早已落下，天边残红的太阳点缀着昏黄的天空，夕阳把坐着的两个小孩子的身影拉得很长，直到山上暮鼓声响起他才意识到已经这么晚了，小姑娘也拍了拍衣服，站起身来对他说：“那我明天过来听你给我讲故事好不好？”

　　他点点头，她这才欢快地跑下山去找自己的阿娘。

　　夕阳下的粉色身影消失在天边，他这样想——我眼中的你红尘万丈，我会给你讲许多许多好听的故事，只要你愿意听下去。

　　佛经有那么多，佛经里的故事也有那么多。

　　就这样，他每天在师兄们出坡劳作的时候给她讲故事，可是他不可能永远都不出坡劳作的啊，师傅告诉他再大一点就要随师兄们一起出去的。

　　他那天讲故事的时候有些心不在焉，她听出来了，问他怎么了，他也不说，只是一直静默着，她就这么陪在他身边，直到她快回去的时候也没说出口，于是两个人第一次带着遗憾离开。

　　第二天，她随母亲一起去山下的市集买了糖葫芦，她特意为他挑了又大又红的糖葫芦，希望他能开心一些，到了两人约定讲故事的时间，他才开口说：“秀姑娘，过不久我就要和师兄们一起去出坡劳作了，可能没有办法给你讲故事了”她还那么小以为只是不能讲故事了，所以也没有很悲伤，于是把自己从市集上买的糖葫芦送给他。

　　“小和尚，你要不要吃糖葫芦，我特意从市集上给你买回来的”她依旧那么天真地问道，“那，秀姑娘，糖葫芦什么味道啊？”他貌似除了斋饭以外什么也没有吃过。“就是又酸又甜的味道！”她告诉他。“咦？怎么可能，两种矛盾的味道怎么可能同时存在啊！”他很是不明白。“你尝尝就知道了！”于是把糖葫芦塞进他的嘴里就跑开了。

　　那是他第一次也可能是唯一一次吃到除了斋饭以外的味道。

　　师傅看在他年纪不大，就准许他劳作几天就休息一天，就有这唯一一天两个人才能坐在一起玩。

　　直到他十二岁那年，他再也没有机会同她讲故事了，于是每回都趁着他念诵佛经的时候偷偷叫他，师傅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私下里对他说：“徒儿，同小姑娘讲些佛理便足以，我看这小姑娘悟性不错。”“是，师傅”他点头应下，师傅“阿弥陀佛”一声便回了禅房。

　　可终究会有那么一天啊，两个人中总会有一个人先离开。

　　她偷偷地趴在窗缝里叫他：“小和尚小和尚，我来听你讲故事了，小和尚”她长大了许多，声音却没有改变多少，每次听见都会听到黄鹂在鸣叫。

　　他口中的心经还没念完便被打断，却没有生气，只是温柔地说：“秀姑娘，今日想听什么？”他开门把她迎进来。“嘿嘿，什么都行”于是他开始讲起三皈依的故事。

　　“从前有个老和尚，总是被贼光顾，他忍无可忍了。有一天，贼又来了，他就对贼说，请你把手从门缝里伸进来，你要什么，我就给你什么。那贼听了高兴极了，就把手从门缝里伸了进去。谁知老和尚一把揪住他的手，捆在柱子上，然后用棍子痛打他，一边打还一边喊：皈依佛，皈依法，皈依僧！”

　　“干得好干得好！”她总是这么活泼，仿佛自己就是那位老和尚，他看向她的眼神里有着自己无法察觉的温柔，他接着讲了下去。

　　“那贼痛极了，无奈地跟着喊：皈依佛，皈依法，皈依僧。”

　　“这便是佛经里著名的三皈依故事。”他讲完时唇边还带着笑意。

　　她这回很安静，看了他半响才说：“你那儿是三皈依，我这儿却有四皈依，要不要听？”

　　“何谓四皈依？”他依旧像从前那般有了疑惑便会出口询问。

　　“手伸过来。”她拉过她的手，在他掌心一笔一画地写，边写边念。

　　“皈依佛…”

　　他跟着念，笑意不褪：“皈依佛。”

　　“皈依法…”

　　“皈依法。”

　　“皈依僧…”

　　“皈依僧。”

　　“皈依…”她停住了，抬起头看着他。

　　“皈依，秀姑娘。”她开口说下最后几个字。

　　“皈依，嗯？”笑容在他脸上凝固，他呆呆地看向她，说不出话。

　　她笑笑，扯起嘴角，重复道：“喂，说啊，皈依，秀姑娘”声音里有着平时没有的哽咽。

　　门外师兄说师傅找他要他过去一趟，他应了一声，接着便又看向她。

　　“小和尚，我可能就要离开这里了”她转过头不想让他看见自己软弱的一面。“可能再也不回来了”说到最后都有些泣不成声。

　　“秀姑娘，你是个好姑娘。”他也不知道说些什么，佛经里从来没有讲过这些。

　　“恩，对啊，好姑娘也是要嫁人的啊，在我临走以前你可不可以念一遍这四皈依？”她擦了擦眼泪，强忍着不哭。

　　可是她始终没能够听到他说的四皈依就被母亲带回家了。

　　在她离去之后他在僧房里坐了好久，才想起师傅曾经找过自己，连忙跑去师傅的禅房。

　　师傅问他：“徒儿，那小姑娘走了？”“徒儿同往常一样，与她说了佛理，她便回去了。”他一板一眼地回答师傅。他似乎听见师傅叹了口气：“哎，去诵经吧。”“是，师傅，那位小姑娘今后恐怕是再也不会来了。”“阿弥陀佛”“弟子告退”他静静地退下。

　　直至许多年后，他也成了方丈，收了许多弟子，小弟子总会缠着自己讲故事，他便想起来那四皈依的故事，那清澈的声音仿佛又再次浮现在耳边。

　　“皈依佛。”

　　“皈依法。”

　　“皈依僧。”

　　“皈依，秀姑娘。”

　　他坐在以前两人讲故事的地方，看着手心里的掌纹，念着这四皈依，空叹了一句，纵使自己知晓对她的情意，自己也做不到不负如来不负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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