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迟

　　天子到的时候，我已经在歌邑住了小半月。天子一到，各国便开始分批分次地逐个朝贡，开始此次歌邑之行的正经事务。
　　今日大宴，我和陈沛说了半天才说通，我这次就先不去。蓁蓁和月纱全都去了宴席，于是我午休后，便骑着马在枫叶林里散步。枫林景色更加美了，枫叶橙红橙红的，像极了小时候阿兄给我偷来的贡橘。
　　“继！不算不算，我还未准备好。”枫林远处两名少年的声音传来。
　　我依声遛马而至。
　　“我现在有字了，唤子谋！”是陈继的声音。上月，姜王刚刚给他取表字。
　　“好好，子谋，我等还是等叔齐来再比！”另一名少年道，他看上去比陈继稍大一些，身着白色骑马装，桀骜不驯。
　　“你输了，却不认账！”陈继笑道。
　　“谁说的……”
　　我轻轻咳了一声，他俩忽然看到我，便都停住。
　　陈继十分惊讶，道：“王姬！你怎在此？”
　　我下马，缓缓道：“子谋公子。”
　　“你是谁，哪国王姬？”那名白色衣服男子高傲地说道。
　　未等我开口，陈继道：“这是郑国王姬，马上要嫁给我兄长。”
　　“你哪位兄长？”
　　“我长兄，子汐！”陈继提到陈沛便很是骄傲。
　　那名男子一听是陈沛，便如闷声葫芦一样不再言语。
　　“燕国四公子赵毅。”陈继指着白色衣袍男子对着我说。
　　燕国是小国，在启国东北面，民风淳朴，土地肥沃，物产丰富。掌权者善于筹谋，用丰沛的物资与智慧，游走与各国之间，虽成就不了大国，却能立于不败之地。
　　他下马抱拳施礼。
　　“你们在比马？”我问道。
　　“是。还要再等一人。”陈继道。
　　“王姬怎么不去宴席？”陈继又问道。
　　“你们怎么不去？”我反问。
　　陈继开口笑了起来，赵毅也不似刚刚那般不理不睬。
　　话音刚落，只听远处哒哒马蹄声而至。
　　“叔计！你可算来了！”赵毅喊道。
　　“子谋，旬坚，我晚了！”远远的声音传来。待他走进，才看清年纪和陈继约莫一样，面容谦和，身穿一身天蓝色骑马装，英姿勃勃。
　　“哦？还有女子在此？”叔计问道。
　　“这是陈继长嫂！”赵毅开口。
　　我脸色一红，立刻道：“不是不是，我是姜国太师之女，沈清浅。”
　　我赶紧施礼，秦漠却不动，牢牢看了我好半天，才开口：“沈清浅？可是前郑国王姬？”
　　我无奈点头。他好似对我很是好奇，一直盯着我看。
　　陈继开口道：“王姬，他是楚国公子，秦漠。”
　　楚国公子？秦誉的弟弟？
　　“还比不比？”赵毅有些不耐烦。
　　“比，比。这就开始。”陈继开口，牵着马走至我身侧。
　　秦漠也收回目光，牵马行至我身侧。他牵着一批枣红色的马驹，马儿很漂亮，鬃毛长而顺，神情一副高傲之气。
　　“叔计，你这马儿怎么脖子里挂着串儿铃铛？”赵毅讽刺道。
　　我依言望去，果真有串小铃铛。
　　“我也不知晓。这马儿是我王兄的，我偷骑出来。”叔计道。
　　“你兄长怎么爱在马脖上套铃铛？”陈继也开腔。
　　“不知晓，不过这马特别有灵性，十分听话，跑的也快。我几次让王兄赏给我，他都不肯。”秦漠兴奋道。
　　“依我看未必。脖子上弄穿铃铛，和女子一般！”赵毅有些嘲笑之意。
　　“不信咱们来比试比试！”秦漠不服气道。
　　“好！”
　　忽听“哈”一声，三人奋力扬鞭而跑，不一会儿又看到枫林中随着马儿奔跑扬起许多枫叶，一盏茶不到，三人便又返回，首当其中的果真是秦漠的红马驹。
　　秦漠勒马而止，马儿停住，他下马。马儿正停在我面前，我看到脑门处有一小撮白色毛发，忽然对它有种熟悉感，它和苍苍实在太像！
　　“王姬也喜欢这匹马？”秦漠看我一直看着他的马，便问道。
　　“我原来有匹马，和它很像。”我悠悠道。
　　说罢，上去摸了摸它，却看见那串铃铛，这串铃铛也似我当初给苍苍挂上的那串！
　　“公子，能否让我解下铃铛一看。”我问道。
　　秦漠点了点头。
　　三指宽的皮带，同样的酒红色，上面串着两个小小的铃铛。皮带已经旧的不像样子，铃铛也有些锈迹斑斑。我翻过皮带，背面赫然有黑色笔迹“苍苍”二字。我一阵惊讶，我上前轻轻唤了它两声，它果真有些反应，我理它远了一些，又开口道：“苍苍！”它好似听懂了，向我这里走来。
　　我欣喜极了，绕道它身后一段距离，开口道：“苍苍，我在这里！”它果真像小时候那般，掉头向我奔跑，到我面前停下，用头拱我的脖子。是苍苍？真的是我的苍苍？
　　秦漠也诧异极了，愣在旁边不说话。
　　“王姬，怎会认识它？”陈继在一旁问道。
　　“它是我小时候养的马儿。”我含泪摸着它的鬃毛道，好似回到了郑宫一般，它是我现在最亲近的人。它看见我哭，竟也流下眼泪。我肯定，它就是我的苍苍。
　　“叔计公子，这匹马是我一直养的，我几年前丢了它，你能把它还给我吗？”我含泪恳求道。
　　“王姬。马儿是我王兄长的，兄长十分喜爱它，平时都是亲自喂养。若我现在给了你，兄长他……况且马都是一样的，王姬怎么肯定这就是你的那匹！”秦漠为难道。
　　我不会认错，马长得相似是有的，可是苍苍脑门上的白色毛发不会这么巧，还有铃铛和皮带，不会错的。可是我的马怎么会在秦誉那？我也管不了许多，决然拉着苍苍就往回走，苍苍也十分配合，一直跟着我。
　　“王姬！王姬！”秦漠追来，伸手拦下我。
　　陈继和赵毅也赶忙上来，一时几人愣在当下。
　　“叔计！”一道我这辈子都忘不了的声音传来。
　　“王兄！”秦漠赶紧走到秦誉那里施礼。
　　陈继和赵毅也赶忙行礼。
　　我看到秦誉骑马而来，旁边还有一名女子，二人身后跟着几名侍卫，我立刻牵着苍苍径直往回走。
　　苍苍却突然不走了，想要掉头，拽着我竟要往秦誉那里走。它力气很大，我一时拽不住，它忽然猛地一跑，我一下子摔倒在地上。手腕又被缰绳绕住，它越来越快，我被拖着往前走。我急忙解手上的缰绳，一面奋力喊，苍苍，不要。
　　“苍苍，停住！”秦誉朗声喝住它。
　　苍苍立刻停在那里，我吃痛去解缰绳，突然被拥住抱了起来，待我站定，才看清是秦誉，我猛一下子推开他，也不看他，专注解手上的缰绳。他似叹了叹气，上前帮我一起解。
　　我愤然道：“你别离我这样近，我怕我一会儿做出弑君之事。”
　　他依旧不动，也不回答，只是帮我解开缰绳。缰绳解开后，我又想去牵苍苍，谁知它早在秦誉胸口前蹭个不停，撒起娇来。秦誉不知道喂了它什么，让它这样听话。我又拽了拽它的缰绳，苍苍看看我，看看他，似乎有些为难。
　　我大声道：“苍苍，你走不走？”
　　它还是站定没动，泪眼婆娑的看着秦誉，秦誉居然也含笑抚摸它，十分亲密，看起来秦誉才是它的主人。我一下子生气了，上前使劲推了秦誉一下，谁知苍苍竟然立刻护在秦誉身前。我看着昔日最喜爱的马儿，现如今却保护我的敌人，眼泪不争气的在眼睛里打转。脑子出现当初在楚国的画面，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我绕过苍苍，站在秦誉面前，大喊道：
　　“你满意了？秦誉，我和你有什么仇？你为何要灭我的国家，杀我的至亲！为何要当着全天下诸侯羞辱我！还让李环教训我。我好容易逃了，你又来害我，还要利用我和蓁蓁的感情！现在你连苍苍也夺走！你为什么！为什么！我恨你，我恨死你，秦誉！”
　　所有人都愣了，谁也没想到我能当着众人冲他们心中伟岸的国君大喊大叫。于是等我走向秦誉身后的随从时，谁不知道到我是去干什么的，以至于我一把抽出他们其中一人腰间的佩剑，向着秦誉冲过去时，都没有来得及拦住我。
　　佩剑很宽很重，我听到噗的一声，我的剑已经没入秦誉的胸膛，只是剑尖一点点，并不深。刚刚那名女子惊呼起来，身后的侍卫纷纷拔剑，上前抓我这个刺客。那名女子和秦漠赶忙跑到秦誉身旁，检查他的伤势。
　　而秦誉却不在意，只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我，不是生气不是惊讶，也不是“你给我等着”，而是一种类似于遗憾的眼神。一瞬间我以为我看错了，他的意思是嫌我没有一下子要了他的命吗？
　　侍卫上前卸了我的剑，要押我下跪请罪，我死活不肯。
　　为首的那人喝道：“好大的胆子！你谋杀国君，罪该如何！”我认出那是我及笄礼上前来捉我的出国上将高扬。
　　“你说如何便如何！”我看着他趾高气昂的表情，蔑视道。
　　秦誉似乎忍着痛开口道：“高扬，放开她！”
　　“国君！”那名女子几乎和高扬一起喊道。
　　“国君，不可！她是刺客！”那名女子似乎急了，不明白秦誉为什么要放走一个刺客，言语中竟有些责备。
　　“放开！”秦誉声音微微挑高，竟有些怒意。
　　押解我的侍卫们立刻松了手，我看着秦誉又刺激道：“要杀便杀，我不会感激你此刻放了我，你一日不杀我，我就有机会杀你。”
　　“王兄！”秦漠上前，道：“王兄，虽说她是女子，可她背后是姜国！不可不防！”
　　这个秦漠看起来很是谦和，心思还挺重。
　　陈继听到秦漠的话，忙上前道：“国君，王姬不日便要下嫁我长兄，若今日长嫂出事，长兄不会善罢甘休！”
　　我听着陈继的话，没想到小小年纪面对楚王，居然有这样的勇气，顿时对他有几分钦佩。
　　这些个公子平日里在一起玩耍，真要碰上自己国家的事情，哪个都不是含糊的，赵毅也知晓此刻应是远离是非，他们都是王亲宗族，都知晓在一起玩耍只是玩耍，各国的利益才是首位。
　　我怕秦誉一会儿又要对陈继做出什么事情，便道：“子谋，休胡言！我不是你长嫂。秦誉，你不必顾忌子汐或者姜国！”
　　秦誉听到我这话，竟有怒意，冷哼一声道：“子汐也罢，姜国也罢，我从来没有顾忌过，以后也不会。”
　　然后他竟然对着苍苍说了两句，我也没听清。却见苍苍磨磨蹭蹭朝着我走来，一步三回头地看秦誉。
　　我一把抓住苍苍的缰绳，扭头便要走。那些个侍卫又挡在我面前，陈继一把护在我面前，右手扶剑，随时准备拔剑相向。
　　身后，秦誉的声音深沉暗哑，慢慢道：“放行。”
　　我也没转头，拉着苍苍径自向前走。忽听到身后一阵惊呼声，七嘴八舌地喊“国君”。我没有在意，与陈继一同往蒹葭馆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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