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 灭 论

　　或是一个妇人有十块钱，若失落一块，岂不点上灯，打扫屋子，细细地找，直到找着吗？找着了，就请朋友邻舍来，对他们说：“我失落的那块钱已经找着了，你们和我一同欢喜吧！”我告诉你们：一个罪人悔改，在神的使者面前也是这样为他欢喜。
　　——路加福音（15:8-10）

　　“他说过：我在这里，你们也要在这里。我们最终都会到达天上。”
　　“他怎么还没有来。我们被遗忘了吗？”
　　“不。他必将归来。我们只需等待。”
　　“……可是，妈妈，您为什么没有脚呢？”

　　我们怎能在外邦唱耶和华的歌呢？耶路撒冷啊，我若忘记你，情愿我的右手忘记技巧。

　　欧洲中世纪并非众众所周知的是一片黑暗，13世纪至18世纪的十字军东征为其涂上了一抹鲜艳的血色。而骑士们盔甲与剑间令人目眩的银白色反光，更是至今深埋人心。
　　一切开始得自然而然，不过是一个人对别人的所有物垂涎三尺，而后某一天他得到了（或自以为到了）力量而已。即使披上宗教的外衣，“神圣”的光环也终不能将它升华至天堂。
　　然而人们相信了，他们吞下“荣耀”的麻醉剂，漠视手术刀在自己身上划下绵长的血迹。他们会死亡。在疯狂的生之后终会有静谧的死亡，回归他们的信仰中去，于是他们很幸福。
　　这是这场荒唐的征战整整5个世纪行无止息，最直接的原因。

　　“该死！这已经是第二次了，那些家伙说我们非得交个儿子去打仗不可。这帮养尊处优的家伙，他们的儿子大概还在准备着参加公主的舞会！”匈牙利公国，一座田庄东北角的一所棚屋里传出这样的声音。
　　“可是约翰他不愿意……”
　　“那就让摩西去。”
　　“他连一只小虫都没杀过，身体又不好，他会死的！”做母亲的瞪着含泪的眼猛摇头。
　　“妇人之仁。你想想，如果没有人去，老爷把我们赶出田庄，我们都会死。我已经决定了，他必须去。”他的丈夫无情地说，然后压低了声，“我们的处境还不够艰难吗？哪里还养得起外人？当初就不该听你的捡他回来。”
　　女人倒抽一口冷气，眼泪簌簌地往下掉，无望地说：“他不会答应的……”
　　“哦，他会的。他最听你的话，不是吗？”男人冷淡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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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亲爱的妈妈：
　　我不知道这封信会不会到您的手上，因为这一带送信的人参军去了，我托一位商人顺路把信带来，他要去维也纳公国。
　　我想说我并没有后悔那天的决定，决不是因为偶然听到了你们那晚的谈话。小时候我就曾怀疑过自己的身世，从摩西这个名字以及我和你们长得一点也不像这件事。但是无论是不是亲生，无论父亲是不是承认我，你们都依然是我的父母，永远是。
　　那么我是因为什么才决定参加远征呢？我一直在想这个问题，现在可能无法给您答案，但我相信我一定会找到的。
　　我和其他田庄的几个人已经赶了三天的路，因为身体的缘故，我大部分时间都在马上休息。但我的同行者们谈笑风生，兴致高昂。再过两天我们就可以到达布达佩斯的检录站了，然后就能正式成为一名军人。
　　晚上我们在一座庄园歇脚，女主人很热情地接待我们留宿。她是个很好的人，可是眼圈红红的，她的丈夫几年前死了，唯一的儿子执意要去参军，几天前走了。她整晚整晚默默地掉眼泪。
　　妈妈，如果您因为我的离家也是一样的伤心，我会非常歉疚，因此请您不要悲伤。何况您还有约翰哥哥。
　　希望您和父亲、哥哥安好。
　　摩西
　　[注解：弃婴与杀婴为中世纪各宗教明令禁止，然而上层阶级的弃婴行为依然时有发生，下层阶级迫于生计，偷偷杀死刚出生的孩子的情形也是屡见不鲜。]

　　The first coin 霍恩
　　你要听从生你的父亲，你母亲老了，也不可藐视她。
　　——《箴言》

　　那时若是做一个男孩游戏排行榜，战争游戏必定会脱颖而出，这一点在庄园里的孩子们中间也是一样。只是他不明白，为什么每次到末了，游戏都会发展成对他的围殴。
　　他，霍恩，已故庄园主的独子，虽是继子，地位也不可小觑。或许仰赖母亲的精心抚养，他生得人高马大，气力过人。
　　十岁左右的孩子可能还无法对“强大”下一个完整的定义，但不代表他们对其表现形式完全陌生——霍恩身上仿佛有一种异样的神气，将自己与他们分割在对立面上——他们在寻找一种微妙的平衡。
　　过于微妙的存在，少年霍恩不可能明白。
　　那天隐约是有什么人违反了游戏规则，于是他高大的身体耸立在对方面前，说再不守规矩就让妈妈把你全家赶出庄园去，对方没还什么嘴就哭了起来。还没等他发表对这种“弱者行为”的不屑，形势已经倾了过来。
　　先是其他孩子几句不轻不重的指责，愤而还口后发展到开打，极为不利的几十对一。
　　为什么，掉几滴眼泪就能获得支援。为什么，明明我是正义。为什么？！

　　他知道双方互有挂彩，他知道自己有力的拳头已经酸痛不堪，他知道自己不能倒下……不知过了多久，小腿撑不住身体的重量，被什么人一绊，重心终于偏移。他在着地前闭上眼睛，准备承受拳脚组成的暴雨。
　　然而没有，远处似乎有什么人喊了一声，当他睁开眼，所有人的视线已不在他身上。
　　是守门人的小女儿箩丝，抱着布娃娃，踩着她爸爸做的木头滑板，一头闪闪亮亮的金发下那双宝石般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望向这里。
　　男孩子们仿佛突然不会动了，箩丝浅蓝色的公主裙使她比那个布娃娃还要好看，她脚下的滑板全庄园只有守门人才会做的。
　　“你们不要再欺负他了，”女孩的眼睛清澈透明，认认真真一字一句地说，“他死了两个爸爸，已经够可怜的了。”
　　没有人会傻到继续自己的暴行，他们围上去向箩丝借木头滑板，打算开始新的游戏，留下霍恩一个人趴在草地上。

　　没有人看清楚一切是怎么发生的，甚至没有人料到那个大个子还能站起来——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冲了上去，像一颗重磅炸弹劈开人群，只见白光一闪——当他恢复意识，只看见一双惊恐万状的大眼睛，雪白的面颊上蔓延开的血迹，被泥土弄脏的浅蓝色衣裙，以及自己攥紧的右拳。
　　……闭嘴，吵死了，被打的又不是你们……天怎么又黑了……

　　我叫霍恩，我爸爸很穷，但是他很英勇，很久以前他在打异教徒的战斗中牺牲了，他们都说他很英勇。我没有关于他的记忆，但是他给了我他的姓，霍恩（Horn ，号角）。
　　他给了我他的勇敢。
　　他一定能理解我，以及我的正义。
　　可是母亲，你为什么要嫁给这个奄奄一息老头呢？像他们议论的一样，是为了钱吗？是为了活下去吗？是为了我吗？
　　可是我不需要，我只有一个姓，那就是霍恩，那是我家族的血。除了战斗，我不需要其他。
　　现在老头死了，你如愿以偿了，可不可以也让我如愿呢？
　　我要去战斗，总有一天我要离开这里，我要为神圣的天主与我在天上的父而战。
　　我爱战争，战场上不会因为你流泪就有人支援你；你可以向敌人高喊出你的正义，并且用行动证明它；你可以向世界宣告你是个打不倒的男子汉。
　　母亲，我要跟随父亲的足迹，而你亦可以守着你的财富终老。
　　你看，多么好。

　　有水滴一滴一滴坠落，碎在他的脸颊上。
　　世界再度清晰起来的时候，他看见母亲，依然身着丧服的母亲，眼角噙着泪，俯身望着他。
　　泪水，怎么又是。心下一片茫然，分不清无奈、愤怒还是悲伤。
　　“格拉少爷醒了，我去煮鱼肉粥。”一边的女仆行礼准备退下。
　　“不，我来。”母亲抹去眼泪，站起来。她几乎从未亲自下过厨。
　　“是，请格拉少爷再休息一会儿。”
　　他躺着，以低不可闻的声音喃喃：“我是霍恩……”
　　身着丧服的背影猛得地一震，却在女仆投去诧异的目光前稳住，没事一般消失在门口。
　　不用看，也知道她方才站立的地毯上有深色的痕迹慢慢扩大。
　　他烦躁起来，无意识地抠着手腕上刚结起的痂。疼痛过后，鲜血涌了出来，那么纯正的红。
　　真美。

　　数年后，准确说是1255年，第七次十字军东征结束第二年，霍恩的死讯才传到他的故乡匈牙利。从此，庄园里的人们再也没有看到那位憔悴的夫人。律师来了又走，出示了她的遗嘱，庄园庞大的产业由一个远房侄子继承，正中心那座古堡的地产除外。
　　如此怪异的嘱托竟被一丝不苟地执行，那座母子居住了十多年的建筑如今还耸立在那里，黑洞洞的窗口仿佛深邃的眼，遥望着远方，遥望着一个不会归来的结局。

　　·第一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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